薛崇训沉吟片刻,心道这倒是实话,别说调兵打仗的耗费,在石堡死个万计的人,朝廷抚恤阵亡将士的家人也是笔不小的财政开支,而且还得给土地。
    但他并没有答应伏吕,现在他们就是案板上的肉,当然要利益最大化。薛崇训便摇头道:“驻军、攻城、纳币,是和谈的三个条件,我们无法再让步,否则恐怕就谈不成了。”
    不料慕容嫣又说道:“卫国公以大仁之心,未免无辜百姓免遭战祸而化干戈为玉帛,请怜悯吐谷浑的农户牧民,减轻他们饥寒之苦。何况卫国公对我们越宽容,您的雄才大略便越容易成功,是么?”
    薛崇训沉吟不已,被人一戴高帽子,如果不同意,不是就说老子毫无仁义之心了?虽然他本来就没有什么仁义之心,可在慕容嫣面前就算满肚子男|盗女|娼,也总想着满嘴仁义道德。
    这时王昌龄说道:“主公是大唐的官员,只考虑大唐百姓的饥寒,不可能为了他族的温饱而让治下百姓忍饥挨饿,此乃天职。”
    慕容嫣道:“吐谷浑归顺大唐,我们不也是大唐的子民们么?”
    薛崇训听到王昌龄说话,已是有些犹豫,这时外面远远地传来了钟声,正是桥楼上午时三刻的报时。上午的谈判开始的迟,不知不觉都到中午了。
    众人聚精会神的神情立刻松了一些,该吃午饭了,可以休息一会,议和估计得推迟到下午继续。
    但这时薛崇训突然用手掌轻轻一拍燕尾翘头案面,爽快地说道:“成,就这么定了。第一,驻军,我唐军要驻扎在吐谷浑王城,并有权在境内活动,有权过问一切军务;第二,攻城,你们在夏至之前必须动员人马,对石堡城发动进攻;第三,纳币,免去今年的赋税,自明年也就是昌元三年起,须得缴纳农、牧、商收成的五分之一,大唐官吏有权对吐谷浑境内的经营进行巡察估算。咱们就爽快一些,答应下午便立文为证;不答应的话我便不多奉陪了!”
    伏吕哈哈一笑:“卫国公是个直爽人,值得相交!不如咱们歃血为盟如何?”
    薛崇训冷笑道:“我不信那玩意。立文为凭便可,如果一方撕毁条约,就是发起战争的信号。”
    伏吕心情很好,看着慕容嫣便笑着说了几句吐谷浑语。薛崇训听不懂,猜大概是赞扬他老婆的话,今天的谈判成功慕容嫣确是有不小的功劳。
    薛崇训站了起来,伸出手道:“很高兴咱们议和顺利,愿两邦君臣关系合作愉快。”
    伏吕见他对自己伸出手,不知道想干什么,难道唐朝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礼节?伏吕从未到过长安,自然不清楚许多规矩,情急之下也伸出手来,抓住薛崇训的前臂以示友好。薛崇训笑着上下摇了摇才放开。
    “酉时在大堂设宴庆功,让咱们共襄盛举。”
    ……
    这几天衙门里很热闹,薛崇训想起程婷,正好晚上又有气氛愉快的宴会,便回内宅叫了她一块儿参加。
    很多女人都有些共同的特点,比如喜欢打扮得漂亮出入公众场合,参加宴会、逛街等等。程婷也不例外,在家里挑了老半天的衣服和首饰,精心妆扮又花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整个下午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准备宴会上了。
    大堂上宾朋满座,除了鄯州官吏,还有地方大族的乡绅,热热闹闹的好不欢乐。堂中一群胡姬正在载歌载舞,露在外面的肚脐和赤脚脚腕上的小铃铛摇得花花直响。待薛崇训携程婷的手从麒麟门走进来时,众人的目光都从胡姬身上转向程婷了……因为她身上的宫廷妆扮。鄯州偏远,地方上层人士基本都没真正见过宫廷里的东西,只有那些有幸进宫赴宴的人出来后把宫廷的服侍娱乐方式等等带出来,就会在民间甚至周边国家形成一股流行时尚。
    高髻、漫束罗裙、肩披红帛,绿色曳地长裙就像现代的晚礼服一般,只是没有露肩膀和后背。
    这种服装显然不适合在鄯州州衙常穿,光是那长长的裙子从走廊上走一通,下摆就被弄脏了……州衙的地面不可能到处都能擦得一尘不染,人手完全不够,所以长裙走在上面就像拖把一样,倒是起到了一定清扫卫生的作用。
    程婷的脸蛋红扑扑的,穿这种衣服出现在众人面前还带着一丝羞涩,她虽然没有公主一般的高贵雍容,却有一种邻家姐姐一般的清纯亲切,那一点点的羞涩也愈发可爱。
    薛崇训携其手到上方暖阁里,先向已站起来的伏吕夫妇抱拳为礼,然后方才入座。薛崇训是大唐国公,和吐谷浑的公主驸马地位相差不大,所以他们以平等的地位排座,在暖阁里坐在一起。
    这时薛崇训看到程婷的鬓上有点雪花,大概是刚才在走廊里从外面飘上去的,便轻轻说道:“婷儿别动。”然后伸手轻轻将其弹掉。
    对面的慕容嫣见状忍不住用吐谷浑语对伏吕说道:“你看人家对自己的女人多细致。”
    第二十九章 揉碎
    壸门案、腰圆凳,众宾客分两边而座,一面观赏歌舞表演,一面宴饮。菜有有生结脯、鱼子、炙鹑子;酒是兰陵美酒,用青瓷酒盏盛装,青色的酒盏与金黄的酒浆相配,温润而清冽,光是看着也爽心悦目。
    而暖阁里用的酒盏是银上鎏金为饰,金光银色交相辉映,精美富丽,华彩辉煌。就算是偏远的鄯州,宴会也办得富丽堂皇。此情此景,程婷漫束罗裙半露胸的宫廷衣裙就更有感觉了。
    天气很冷,虽然堂中有取暖的炭火,但程婷穿着那样的罗裙恐怕也无法御寒,相比美丽,女人更愿意牺牲舒适。
    薛崇训便吩咐旁边斟酒的奴婢:“把那盆火移近一些。”
    程婷听罢轻咬了一下朱唇,垂下羞涩的美目,手在案下摸到薛崇训的大手,手指在他的手心轻轻按了按。薛崇训微微地会心一笑,心道:这丫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小动作,让人心里一阵温暖,虽然很淡,却很有意思。
    他们的小动作没逃过坐在一张桌案旁的慕容嫣的眼睛,包括起先薛崇训为程婷弹发鬓上雪花的动作。女人总是细心一些。慕容嫣无比羡慕,又不好在别人表现,便用吐谷浑语和伏吕低声说:“你看看人家唐朝男子,对自己的女人多细心。”
    伏吕摇着脑袋回道:“阴盛阳衰!起先有武天后当皇帝,现在太平公主又大权在握,这么下去得男人服侍女人了!你瞧瞧那卫国公对一个小妾低声下气的样子,要是在他夫人面前,那还不得下跪了?听说他的夫人可是李唐宗室。”
    慕容嫣没好气地说:“那不是低声下气!”
    “那是什么?”伏吕将一条小辫子甩到脑后,瞪眼疑惑地问道。
    慕容嫣的脸色一灰:“不说了,咱们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说话有些失礼。”
    果然这时薛崇训问道:“大相和公主在说什么?”慕容嫣露出一个迷人大方的微笑,立时让人不想多做计较了。
    薛崇训端起酒杯道:“诸位共饮一杯,祝贺大唐与吐谷浑化干戈为玉帛。”台阶下的官吏乡绅纷纷端起酒盏,凌乱地各自说了些祝福的话,闹哄哄一阵,然后都把杯子里的酒饮尽。
    “公主随意,女子酒量有限,不用喝完。”薛崇训笑着对俩女人说道。
    慕容嫣轻轻搁下酒杯,注视着薛崇训道:“谢谢。”
    就在这时,薛崇训手背上一痛,原来被程婷悄悄拧了一把,他急忙忍住,但一不留神之下表情仍然露出了异样,慕容嫣差异地问道:“怎么了?”
    薛崇训忙摇头微笑道:“没事。”
    堂中的舞姬跳完一排舞蹈,鱼贯从出门,众人趁换舞的当口,纷纷站起来敬酒。薛崇训和伏吕端起酒杯应酬,伏吕的汉语很生硬来回就那么两句话,薛崇训的官腔倒是张口就来,很多官腔的套话还很新鲜,因为是套用现代场面话修饰一下来的,唐人自然闻所未闻。
    在欢乐的气氛中,薛崇训说些不用脑子的话,却感到有些恍惚。他的脑海中闪过刚才手背上的疼痛,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平时为什么要对程婷那么好,这是在害她吗?或许因为身边只有她一个女人,薛崇训只是受记忆的影响,习惯性地在细节上对女人比较温和罢了。要说爱,那么多女人,他真不知道爱谁……不过他确实喜欢她们。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身份的人,完全可以为了得到一个喜欢的女人而全心全意对她一个人好;可是身份一变,不需要花太多力气就能获得各种让人喜欢的美女,难免就贪心起来……他反思自己,男人确实可以同时喜欢多个女子,关键是有没有资本。
    薛崇训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慕容嫣把玩着酒杯里的半杯酒道:“兰陵美酒,看着漂亮,闻着也香。”
    薛崇训笑道:“清香远达,色复金黄,饮之至醉不头痛,不口干,不作泻,其水称之,重于他水,临邑所造俱不然,皆水土之美也。此乃咱们汉家的好东西,渊源直至战国,相传是贤士荀子所造,并非浪得虚名。”
    “是吗?”慕容嫣依然把玩着酒杯,却偶尔看薛崇训一眼,那眼神仿佛有点醉了,看来这女人不胜酒量,半杯就脸红。
    旁边俩人,程婷的脸阴晴不定,有时颓丧、有时又仿佛松口气,她的眼睛变化不定,就仿佛那五月的云彩,在光陆流离的色彩云腹里该有多少变化万千的雨点;而伏吕则是一脸懵懂,根本不知道目前的状况,他注意最多的还是大堂中的舞姬,面有喜悦之色。
    薛崇训用从容缓慢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慕容嫣浅浅地沉吟片刻,高兴地说道:“这诗好,卫国公热情款待,正合我们此刻的心境。”
    “原来公主不仅汉语说得好,还懂诗。”
    “去年我们和鄯州来往的书信,便是我写的,卫国公可曾亲眼过目?”慕容嫣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薛崇训恍然道:“怪不得字体如此清秀隽永,疑是出自女子手笔,原来果真是公主所书。”
    慕容嫣拢了一下散到额前的秀发拂到耳后,用削葱一般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娇|嫩下巴,低低地问:“好看吗?”
    “公主是指……”
    慕容嫣笑而不语。
    薛崇训却未回答,忽然转头看着程婷温和地问道:“婷儿,你怎么了?”
    程婷强笑了一下,神情十分奇怪,摇摇头道:“可能在外面吹了风,有点不太舒服。”
    薛崇训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娇|美的花瓣揉碎在手心里的一瞬间……多伤感的场景,他却分明感到一丝异样的快|感,仿佛闻到了浓郁的芬芳。
    他偏过头,轻轻靠到程婷的耳边说道:“如果一片花瓣不受伤,那骨朵上的所有花瓣都得碎成香尘。明白吗?”
    程婷怔了怔,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伤感地轻声说:“郎君总是常常让我忘记自己的身份……”
    薛崇训淡定地说道:“可是我知道你受伤了,并没有忽视你的感受,不是么?”
    程婷的嘴角露出一丝甜甜的笑容。
    薛崇训心道:这丫头的优点就是好侍候。他想罢也笑了。慕容嫣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的男女。
    无人知道薛崇训的内心,他突然有种想法:在这浅红的暧昧下,却掩藏着一个简单的公式。当人穷困时,付出所有的东西也许能俘获一个女人,爱心、精力、钱财等等;而发达时,因为拥有的东西变多,便可以分给更多的女人。
    付出与索取,爱与占有。多么简单的游戏……一切披着美好衣服的东西,就经不起推敲,就像美女的皮肤下是狼狈的血肉与经脉。
    可是薛崇训照样经不起这些虚假的诱|惑,这让他的头脑有点混乱。
    因为他分明感受到了此刻的忧伤、美好、心动,这些捉摸不定的东西,却不是假的。
    酒过三巡,众客也放得开了,杯盏交错欢笑一场。伏吕一面观赏地那些歌女的半|露|酥|胸、水蛇一般的腰|身、白|花花缭|乱的半透明轻纱下的肌肤,一面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人说胖子酒量好,但伏吕的酒量确实不敢恭维,竟伏在案上呼呼大睡。
    他醉了便不讲究,不知做梦到了何处,脚竟慢慢伸直了,对面是薛崇训,正好碰到薛崇训的小腿。
    薛崇训被这么一碰,微微有些惊讶,抬头看时,只见伏吕正在呼呼大睡;而慕容嫣发现他的目光也带着微笑看过来,目光交错之际……薛崇训心道:是她用脚碰我?伏吕都睡得跟死猪似的,不是她是谁?
    当然他不好意思埋头撩开案幕去检查的,只能凭猜。
    这事儿倒让薛崇训有些迷惑犹豫,这鲜卑公主勾|引老子?可她已经是有夫之妇,按薛崇训的习惯,并不太愿意对少|妇有何企图……可一看慕容嫣身边的伏吕,薛崇训的道德底线就开始动摇了,这厮不仅是陀牛粪,真算起来还是战犯,手上沾了不少汉人的血,之所以不清算他,是因为薛崇训还需要这厮维持吐谷浑国内的局面,完全是一种利用关系。
    正如当初那被薛崇训利用的萧衡,不是三娘劝阻,薛崇训动他的老婆会毫无心理压力。
    那么这个吐谷浑慕容氏,能动么?薛崇训想起当初流亡在吐谷浑境内时,之所以能活命,主要帮忙的人就是这个慕容嫣……就算她当时也是从利益考虑,想在唐朝内部牵上线,但总归是活了自己的命不是。
    所以薛崇训并不想伤害这个女人,他也不是白眼狼,虽然不一定任何事都恩怨分明,但谁对自己好还是明白的。
    可是慕容嫣主动这样,他心想自己就算有什么心思也没什么不对吧?她那迷人的善解人意的眼神、热情的朱唇、美丽的带着异国风情的脸庞,无一不在撩|拨着薛崇训那根脆弱的神经。
    第三十章 明月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薛崇训无法每件事都做到,不过他因此会有些自律。杀父夺妻,是同一级别的仇恨,就算他可以如此对待心中的战犯伏吕,最明智的做法却是先杀掉伏吕,然后再抢他的老婆,否则此中仇恨就很难化解。
    可是薛崇训此时不能杀伏吕,还得保护他的安全。伏吕在吐谷浑国内被大多数奴隶主拥护,有他在才能维持地区稳定;何况伏吕如果在唐朝境内遇害,和谈什么的转瞬就成浮云,双方的战争会继续,不符合薛崇训的既定方略。
    于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欲|望。贪婪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恶性,无法消除,只能用理智克制。
    但克制是如此脆弱,当宴会散的时候,慕容嫣又轻轻说道:“大相喝醉了,卫国公能送他回去么?”
    伏吕有很多随从,要送他回去当然不必薛崇训亲自送,薛崇训听到了弦外之音……想起之前慕容嫣用脚碰自己的腿的亲昵动作(虽然只是个误会,但他认为是那样),现在她又以送人为借口邀请自己,薛崇训就很容易想歪了。
    他看着慕容嫣那未笑含|春的目光,猜测着那貂皮上衣下定然诱人的婀娜身段,方寸已然有些凌乱。
    薛崇训沉吟片刻,心里想:只是送送,最多气氛暧昧点而已,不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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