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是一片无边无尽的黑夜。
    我将手撑在耸立的灰白色墙壁上,用力深呼吸一次。
    我现在可是责任重大。万一我失手从这里摔下去,将会以日本国耻之姿永世流传。以这种形式留名于历史,我可是敬谢不敏。
    此刻的我,就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内心竟然没有一丝犹豫或恐惧。
    而且,我清楚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彷佛能听见从故障的部分传来「快修理我」这句话,或是有人温柔地提醒「稍微帮那里修理一下」。
    我遵循那道声音,穿过静止于头顶上方的大量巨型机械手臂之间,默默地展开作业。因为内藏的无线电会将声音传出去,所以再怎么想自言自语,也不可能真的说出口。
    由于遭受小型太空垃圾撞击,造成从地表远端操控的机器人有一部分毁损了。现在已从维修用外壳入侵机器人内部的我,在形形色色的电线与管线中找到目标物。我谨慎又迅速地取下受损零件,接著把相连于手腕绳索上的备用零件安装进去。随后,确实从手中传来一种类似嵌入七巧板的感觉。
    达成目标后,我爬至外侧,语气平淡地用无线电耳麦报告成果。
    「这里是市冢,机器人的电子基板已更换完毕,请准备重新启动。」
    『这里是吉田。明白了,接下来交由地表管制室处理,进入重启系统程序。』
    吉田队长结束通话后,无线电传来进行作业的声响。
    经过短暂的沉默,原先无力低垂的所有白色机器手臂,犹若被喂食饲料的动物般,活力充沛地产生反应。
    吉田队长一如往常的严肃口吻中,带有些许欣喜的语调。
    『重新启动完毕,机器人已恢复正常。任务成功,你做得很好。』
    心中的紧张舒缓后,我将憋在肺里的空气呼出来。
    即使大脑明白一切都没问题,但在实际听见结果前,内心仍会忐忑不安。好歹自己也是代表日本来到这里,假若我把庞大的税金,像是丢入臭水沟般地短短回答一句「修不好」,下次的任务很可能会被送去坐冷板凳。
    『辛苦你了,市冢,快回来喘口气吧。』
    听完吉田队长送来口头上的慰劳,我仰望著头顶上的太阳能板说:
    「这里是市冢。我在进入太空前,从『夜明』的太阳能生成器显示板确认到微弱杂讯。为求谨慎,我想前往现场确认并做简易调整,希望能批准。」
    『你的氧气还能维持多久?』
    「可以达四个小时。」
    随时显示于头盔抬头显示器上的生命迹象监控系统,也全都显示正常,无论是脑波、脉搏、呼吸、血压都没有异状。
    『好吧,但你要随时谨记基本守则。在太空梭外活动时,氧气的消耗比想像中更剧烈,而且伴随许多风险。如果经过三十分钟或发现任何异状,你就立刻回来。』
    「收到。」
    我结束通讯,将维生绳索绑在「夜明」的外壳上,朝太阳能生成器的中枢前进。
    途中,我基于些许罪恶感,在心中向吉田队长道歉。
    其实太阳能生成器有异状只占了一半的理由,另一半纯粹是基于我想暂时待在太空梭外的个人愿望。若是据实以告,吉田队长应该也会同意,可是我们的对话纪录会全数保留下来,就算对外再如何保密,要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他人面前,我仍会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不经意地抬头往上方望去。
    在发出蓝色光辉的巨大星球中心,能看见在天气预报里司空见惯的细长状绿色土地。
    看来我恰巧通过日本正上方。记得现在刚好是日本时间晚上十点左右。收看新闻的少部分人,或许会朝著这里挥手打招呼。
    心血来潮想服务一下观众的我,朝著地球挥了挥手,在脑中喃喃自语。
    ──地球果真是蓝色的球体喔,东屋。
    现在是西元二○三二年八月,同样正值我最讨厌的夏天。
    此刻的我,飘浮在距离地表四百公里远的宇宙空间里。
    我在高中毕业后,考上大学的理工系,专攻航太工程。
    这么做的理由,当然是为了成为太空人。因为我想代替过世的东屋,亲眼看看他即使赌上性命仍想看见的景色。
    距今约五年前,在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jaxa)的主导下,日本自制的载人太空梭史上首次发射成功。经过多次的太空梭试射后,jaxa开始推动日本太空站「夜明」计画,随之而来的日本籍太空人招募活动,也比以前更常举办。由于针对航太工程系学生的奖学金制度也日渐完善,如今相较于十五年前的环境,应该多少让民众更容易成为太空人。
    当然蓬勃的科技发展,并非仅限于航太工程。
    过去无法治疗的疑难杂症,相信现在或许都有办法医治了。
    「……」
    我停下检修太阳能生成器的手。
    事实上,我根本没在进行检修之类的工作。即使近乎反射动作地挪动双手,大脑也不停想著其他事情。
    当我回神时,已无心继续作业,于是双手一摊,横躺在宇宙空间里。
    我们搭乘的太空梭与建造中的「夜明」组装在一起,自太空梭延伸的维生绳索,如同脐带般系在我的背上。包含吉田队长在内的三名成员,此刻应当正在太空梭内辛勤工作,唯独我像只水母似地发呆,这样当真没问题吗?这害我陷入自我厌恶的连锁之中。
    无须多提,像这样疲于奔命的情况并非仅限于太空人。
    古古亚从高中毕业后,就读大学的护理系,现在以一名护理师的身分任职于大学医院。我不否认这跟她高中时表示「想从事帮助贫困孩子的工作」有些落差,但根据偶尔与她联络所得知的近况来看,她似乎过著公私两方面都很充实的生活。想必是她以自己的方式经历了多次失败,最终赢得打从心底能够接受的未来。
    ──即使并未升空,也不表示白白浪费当时努力的过程。
    ──反倒是,如果轻松飞上宇宙,当事人未必能真切体会到成就感。
    ──不管梦想实现与否,我认为实际上并没有太大差异。
    东屋昔日说过的这些话,令我的胸口传来一阵刺痛。
    「……我好寂寞喔。」
    我不经意地如此低语。
    人类以肉身前往宇宙时,身体似乎不会爆裂或结冻,就连血液也不会沸腾。纵然在肉身状态下,只要采取适当的应对方式(具体而言就是不断吐气),依旧能维持十几秒的意识,超过这段时间,则会因为缺氧休克而窒息身亡,之后根据与恒星的相对位置,在没有被直晒的情况下,细胞会因汽化冷却而慢慢坏死。虽然宇宙空间对人类而言仍是相当致命,但至少不会让人立即丧命,也不会死得尸骨无存或受尽折磨而死。
    想姑且一试的心情,对我来说也并非完全没有。
    当然,我不会付诸实行。先不提死前能否留下遗言,在赌上国家威信的任务中自杀,可不是一句「责任自负」就能了事。队长被究责可说是无庸置疑,最糟糕的情况,jaxa可能还会向家属索赔。
    但我在这项任务里……不对,恐怕是就连对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找出单纯进行作业以上的价值。
    当初通过太空人选拔、首次飞向宇宙时,我确实很兴奋,并且多少抱有要为航太工程发展带来贡献的使命感。在执行任务时,我也是战战兢兢地面对;顺利完成后,也有得到成就感。
    不过我就是我,就算穷极一生也无法取代东屋。
    任凭我如何将这幅光景烙印在眼底,真正想看见此景色的人已不复存在。
    所谓的宇宙,果真只是无尽的黑暗与永恒的冰冷。
    「我好寂寞喔……东屋……」
    就算找遍整个宇宙,东屋也已经不在了。
    东屋想见的外星人,完全没有任何能够相遇的徵兆。
    如今已失去名为东屋的指标,生活在这片宇宙里,对我来说真的太过辽阔──
    『……冢……市……市冢!』
    「哇?」
    飘浮在宇宙空间、沉浸于感伤中的我,耳边传来吉田队长的呼叫声,我连忙撑起身子。
    纵向旋转三圈半后完美落地的我,破音地开口回应:
    「请、请问有什么事吗?吉田队长!」
    是我的自言自语被听见?还是修理的部分产生异状?或是队长终于发现我在偷懒而准备斥责?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答案并非上述之中的任何一个。
    吉田队长的语气不像是动怒,而是能感受到他现在非常急迫。
    『你赶快返回船舱内!一公里前方出现高能源反应!我们要立刻脱离此地!』
    吉田队长才把话说到一半,我已目击高能源反应的真面目,同时理解吉田队长为何如此慌张。
    漆黑空间里产生一股漩涡,就出现在我与地球之间。从这里看去,彷佛地球被开了一个洞。大概是高密度能量的关系,漩涡的轮廓有如海市蜃楼般摇曳不定。
    面对这难以理解又突如其来的双重打击,我跟吉田队长一样难掩错愕。
    「那、那是什么!黑洞吗?」
    『不清楚!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我们得赶紧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与太空梭相连的维生绳索已开始收线,我一如字面上的意思,开始被拉向太空梭。
    啊,这样还挺有趣的,自己就像一只被钓起的鱼,或是夹娃娃机里的奖品。这里是市冢,准备返回──
    唰。
    不祥的声音并非传进我耳里,而是透过太空衣传来震动。
    短短一瞬间,我以目光捕捉到的画面,是在黑暗中发出寒光、体积很小却很锐利的金属碎片(太空垃圾)。
    也不知是因为它的体积过小,太空梭搭载的高灵敏度感应器无法侦测到,或是受眼前的高能源反应干扰,才导致这种情况。
    其实不管是何种原因都没差,唯一能肯定的结果,是失去保命绳的我,在绳索被切断与地球引力的连续技之下,以猛烈的速度被拋向那股能量。
    ──不会吧!
    我大吃一惊,连忙启动自我急救推进装置(safer)。由于我以诡异的姿势喷出推进剂,反倒让我加速冲向能源体。
    脑中浮现出「死亡」二字。
    先前那般豁达的想法早已消失无踪,我拚命挥动四肢,想抓住逐渐远去的「夜明」。
    「喔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感觉上太空梭内与地表管制室里,都会传出我这阵没气质的嘶吼声,但我现在已无暇介意那种事。老实说,我不想体验被黑洞压缩至原子程度的死法。我对于求生的执著,总觉得在这短短一瞬间,甚至能够抗拒地球引力。
    不过事实证明,那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毕竟地球拥有足以牵制住月球的蛮力,光凭一介人类,岂有办法与之抗衡。
    于是,我的身体以完美的角度,从头部被吸入那个来路不明的能源体之中。
    我连同这身笨重的太空衣,被毫无规律地乱甩一通,不禁觉得自己是正遭受离心分离处理的奶油之类的东西。
    无线电里充满杂讯,听不见其他声音,恐怕其他人根本接收不到我的呼喊。事实上,就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正在尖叫还是保持沉默。
    可是在被甩得七荤八素的同时,我不知为何能肯定自己是朝著某个方向前进。
    我现在看不见前方,分不清尽头,就连做出承受冲击的准备都办不到。
    最终──我突然被拋在一片坚硬的地板上,这才终于停止移动。
    「噗呼!」
    虽说身体受到坚固的太空衣保护,但是从剧烈摇晃中猛然静止,著实让人吃不消。我的平衡感彻底失控,直到现在仍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旋转。看来我逃过了一死的命运,遗憾的是我没有余力为此庆幸。
    糟糕,好想吐,但在头盔里尽情解放的话,绝对是最糟糕的选择。
    我紧闭双眼,维持趴倒的姿势,强行重启身体的感觉后,才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光景──令我不禁眉头深锁。
    「……啥?」
    眼前能看见排列得井然有序的长方形稻田,我位在农田之间的一条小径上。四面八方尽是青绿色的水稻,隔著太空衣仍可听见青蛙吵杂的叫声。太阳早已没入地平线,无数繁星争奇斗艳地在我头顶上方闪闪发亮。
    这里是地球?还是其他星球?那个能源反应是类似虫洞的存在吗?
    「……这里是市冢,吉田队长,听到请回答。」
    我抱著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使用无线电呼救,但一如萤幕上的「通讯范围外」灯号所示,无线电毫无回应。
    由于结果不出预料,我决定不再白费力气,先想办法厘清现状。
    这里怎么看都像是地球……真要说来很像是日本,但假如只是非常相似的其他星球,我在脱下太空衣的瞬间,很可能一命呜呼。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由于生命维持装置还在运作,为求慎重,我决定继续穿著太空衣行动。
    由于研发太空衣时也考量到要能于地球以外的星球活动,因此二○三二年的太空衣加强了轻量化与动力辅助,目前已轻便到即使在地球表面,也能让人独自穿脱或走动的程度。只不过,要说重还是很重,终究会令人行动不便,但这都是为了保命,造成某种程度上的不便也是莫可奈何。
    眺望稻田的另一端,同样能看见近似日本住宅的建筑物。既然有灯光,表示这里存在某种智慧生命体发展出来的文明,希望可以用日语或英语沟通。
    地球代表市冢美铃,正式出发。
    当我夸大地鼓舞自己的下个瞬间,感受到有人正从身后接近。
    「那、那个……」
    耳朵捕捉到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日语。
    我转过身,也不知对方是何时接近的,只见一名男孩站在那里。
    年纪大约是六至七岁,有光泽的黑发与白得病恹恹的肌肤,莫名散发一股少女般的氛围。他身上那套星星图案的睡衣,尺寸似乎与他的体型不合,袖子过长到略显别扭。
    男孩露出既紧张又浑身紧绷的模样,再次向我提问。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这次清楚听见整句话的内容。这套太空衣并不具备语言翻译功能,换言之,这孩子是日本人,这里果真是地球上的日本。
    咦?所以,我当真穿过大气层,跌落至四百公里下方的日本吗?但以这种情况而言,我的伤势未免太轻了不是吗?而且这套太空衣的硬度等同于陨石不是吗?由此产生的冲击,好歹会形成陨石坑之类的不是吗?虽然,若是我当真传送至其他星球,同样也是个问题啦。
    算了,既然被人询问,正面回答才符合礼数,你就把本小姐的大名铭记在心吧。
    我是──
    ──我小时候摸黑外出散步时,遇见一名外星人。
    一段十分久远,但直到现在仍令我印象深刻的记忆,突如其来地闪过脑中。
    「咦!」
    我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吞回去,取而代之发出呼气似的声音。
    为何我会刚刚好想起那么久以前的那句话呢?就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
    但唯独这种并非是记忆领域一时兴起的直觉,不知为何清晰地存在于我心中。
    我为了找出原因,目不转睛地观察少年的脸庞。
    应当是初次见面的这名少年,面容却令我感到莫名怀念。
    「……咦?」
    ──他背后拖著一条好几公尺长的白色尾巴……
    我因为紧接著回想起的话语,战战兢兢地扭头确认自己身后。
    被太空垃圾切断的维生绳索,就像一条尾巴般,从我背后垂至地面。
    想当然耳,为了让人在漆黑无比的宇宙空间中易于辨识,绳索漆成纯白色。
    「……啊……」
    ──你恰巧遇见的那名外星人,用日语和你许下承诺吗?
    为什么?
    怎么会?
    东屋是为了再次见到外星人,才开始制作火箭。
    换句话说,若是东屋没有见到外星人,我与他的命运就不会交错。
    说穿了,就连我成为太空人的现在,恐怕也不会成真。
    「我是……」
    ──你说这位自称是外星人的家伙,穿著地球制造的太空衣吗?
    大脑高速运转,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脏剧烈鼓动,血液在体内奔流。
    显现于抬头显示器上的生命迹象监控系统,以血红色的警示执拗地提醒我。
    究竟是哪一边先出现?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我……我是……」
    ──那样子劈头就说「我是外星人」,是哪门子的自我介绍?如果那样都ok,本小姐也是外星人啦。
    但如今已无庸置疑。
    我不明白个中理由,也不懂其中道理。
    摆在眼前的现实,就是一切的真相。
    「我……我是……」
    ──祝你能见到外星人。
    这名外星人……
    东屋遇见的这名外星人……
    穿著地球制的太空衣、说著日语的这名外星人……
    「我是……外星人……」
    这里是过去的日本。东屋遇见的外星人,就是穿越时空的我。
    一股就连方才的激烈摇晃都无法比拟的巨大冲击,大肆震撼著我的脑袋,害我几乎快跪坐在地。
    不过太空衣搭载的动力辅助装置,彷佛在强调「你还没把话说完吧」支撑著我。
    少年把我的喃喃自语当成自我介绍,闪闪发亮的双眼完全不输给天上繁星。
    「……你是外星人?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
    啊~错不了。看这个反应,他肯定就是东屋智弘。
    我拚命把涌上心头的笑意与泪水拋诸脑后,双手扠在腰上,扯开嗓门大声宣布︰
    「当然是真的啰,我是货真价实的外星人。」
    我没有撒谎,就广义上来说,我和东屋都是外星人。
    话说回来,怎会有如此脱线的事情?东屋引颈期盼的外星人,当他就读高中时,一直在他身边嘛。
    算了……包含这副蠢样在内,都很符合东屋的风格。
    「外星人,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哼哼,实不相瞒,我是来见你的。」
    「咦,来见我的?真的吗?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哎呀,差点说溜嘴,万一让其他地球人听见这件事,可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喔~~」
    东屋别说是起疑,还用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仰望著我。
    啊,糟糕,真好玩。与迷你东屋大玩假扮外星人游戏,当真太有趣了。
    无论是把我的鬼扯全都当真的纯真,只到达我肚脐的身高,尚未长齐的牙齿,松垮垮的睡衣,女孩般的飘逸秀发……
    以及无条件相信他人的善意,纯朴可爱的笑容……
    阔别十五年再次重逢的东屋,一切都如此惹人怜爱。
    是否该继续强忍下去的犹豫,只在我心中闪过短短一瞬间。
    「……小弟弟,能麻烦你暂时闭上双眼吗?」
    面对我的请求,东屋不可思议地反问:
    「咦,为什么呢?」
    「你别问这么多,直到我说可以之前,绝对不准睁开眼睛喔。」
    不知是因为极为坦率的个性使然,或是误以为不听从就会被抓去吃掉,总之东屋顺从我的指示,紧紧闭上双眼。
    确认东屋没有眯著眼睛偷看后,我操作手臂上的触控面板,解除头盔的安全锁。当脸庞接触到外面的空气时,肺里充满夏日特有的湿气与泥土味。
    我把头盔放在脚边,在东屋面前蹲下来,窥探他的脸庞。
    随后,我与他的嘴唇轻轻地重叠在一起。
    尽管只是短短一秒钟的时间,却能经由唇瓣感受到东屋的惊慌。东屋像是心痒难耐似地想睁开双眼,浑身不住微微颤抖。
    为了让东屋安心,我隔著太空衣,温柔地将他抱进怀里。
    「我会等著你。」
    我贴著东屋的脸颊,说出这句话。
    说实话,我想留在这个时代。如果能待在东屋身边,帮他改变等待在未来的死亡命运,即使要我撇下自己身在未来所执行的任务,或是失去与东屋在那年夏天的回忆,我都不在意。
    比起国家的威信,以及自己的回忆,我更希望东屋能够活下去。
    可是……我已经注意到了。从方才就宛如潜意识般浮现于脑海里的宇宙空间影像,并非单纯基于工作习惯而产生的错觉。
    摆在地面的头盔,显示「通讯范围外」的警示灯不停闪烁,并且能从无线电耳麦中,隐约听见杂讯里夹杂著人的说话声。
    感觉上像是把来自未来、误闯过去的我,视为异物准备排除。
    无论这是哪位神明不慎犯下的失误,或是基于好意为我带来的短暂美梦,基本上都大同小异。
    我所剩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所谓的神明,性情是有多恶劣啊。
    想必祂对于我在心中的咒骂也嗤之以鼻吧。我与东屋不同,要我相信这般强行安排的坏心眼命运,其实是个满怀善意的家伙所安排的,我想自己这辈子都办不到吧。
    因此,我不是将自己的想法托付给不知身在何处的神明,而是就在眼前的东屋。
    我想诉说的事情多不胜数,我想传达的事情多如繁星。
    我回想起东屋的笑容,挑选出最容易让东屋谨记在心的话语,并且说出来。
    「我有事情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所以有朝一日,你务必要来宇宙见我。不管是几年后或几十年后,我会一直在这片天空的上方等著你。」
    告诉他,不要输给这样的命运。告诉他,要对人生抱持希望活下去。
    告诉他,希望他能步上与当时不一样的未来。
    在逐渐逼近的最后时限里,我将心中涌现的思念全都寄托在言语之中。
    我拚命动著发颤的唇瓣,像在祈求似地传达给东屋。
    「你不要焦急……不要慌张……只要活在世上,我们终有一天必定能相见……」
    被我这身厚重太空衣包覆住的东屋,既娇小又纤细到彷佛快被压垮一样。
    不过东屋没有出声,也没有睁开双眼,反倒主动伸手环抱著我。
    面对来自小小生命的触感,我将排山倒海涌现的激情,灌注在话语中告诉东屋。
    「我会……一直等著你!」
    此话的后半段已是泣不成声。我能感受到眼眶发热、嘴唇发颤,光是要编织出这句话就已费尽全力。
    我不清楚自己的话语能传达给东屋多少,也不明白他会记得多久。
    但是与我相拥的东屋,在我耳边清楚地回答:
    「嗯,一言为定。」
    我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
    真的好开心。即使东屋再笨拙、再不可靠,或是根本不认识我,但能像这样与他交谈,对我来说已是无可取代的奇迹。
    我放开东屋,戴好头盔后重新看著他。
    「好孩子,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我送你一个能够遵守承诺的咒语。」
    我蹲在张开双眼的东屋面前,伸出自己被手套包住的粗壮小指。
    东屋战战兢兢地伸出自己的小指,与我的小指勾在一起。
    「我们来打勾勾发誓,撒谎的人要被揍趴一千次。」
    我上下动了动勾在一起的小指后,东屋满脸通红得像颗苹果,并且用力点头。
    当我在头盔里露出微笑的瞬间,身影宛若电视出现杂讯般开始扭曲。
    无线电的杂讯随之增强,变得越来越刺耳。
    这里不是我应该存在的世界,就算我再如何渴求,未来也不会改变。
    这种事情,我早已切身明白。
    所以我把它留在这里,把它留给东屋。
    这是我曾经存在于此的证明(承诺)。这是为了让东屋活下去的话语(希望)。
    我把它留给自己最为敬爱的垃圾山国王,东屋智弘。
    「……外星人,你不要紧吧?」
    身影的扭曲变得更为激烈,东屋担心地注视著我。
    为了替东屋赶跑他心中的不安,我轻轻松开他的手指,伸直双腿重新站好。
    为的是让东屋看明白,我长得比他更高大。
    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我比自己想像中的更为坚强。
    「你放心,外星人是很强悍的,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咦~这么快就要道别了吗?」
    东屋看似打从心底感到寂寞,令我不禁觉得好笑,于是再次稍稍笑出声。
    为了避免这场猴戏被人识破,我以认真的态度敷衍过去。
    「没那回事,这不是道别,因为你我终有一天会再见面。」
    「……这样啊,说的也是,拜拜。」
    东屋似乎松了一口气,换上原本的笑容说:
    「路上小心喔,外星人。」
    不知不觉间,一滴泪珠滑过我的脸颊。
    我回过神,用力甩了甩头,将这股情绪拋诸脑后。都已忍耐这么久,这样可是会功亏一篑。
    就算东屋看不见,我在他面前的模样,也不该是哭泣的表情。
    「那我出发啰,地球人小弟。」
    我回以笑容的下个瞬间──
    身影犹如影像中断般,从东屋面前消失无踪。
    一片漆黑,让人分不清上下左右。
    因为这里是宇宙之中──其实原因不光如此,而是我暂时不想睁开双眼。
    我孤零零地被拋入宇宙空间后,再也承受不住地低声啜泣。
    一股前所未见的懊悔占据我的心。因为软弱而无法对东屋说「别接受手术」的我,事到如今才为此倍感煎熬。
    即便东屋坦率听从我的提醒,一辈子都没有接受手术而无法成为太空人,我也应该提醒他。话虽如此,东屋在垃圾山向我诉说对于宇宙的憧憬时所露出的笑容,我说什么都难以忘怀。
    不再是一心一意努力想前往宇宙的东屋……我实在是想像不出来。
    「咚」的一声,我的手部传来一股坚硬触感。
    身处在宇宙空间里,就连替自己擦拭泪水都不被允许。
    『队长!是市冢小姐的讯号!』
    『什么?市冢!喂,市冢!你还活著吗?喂!』
    来自无线电的呼唤,听起来就像闹铃声。
    这也无可厚非,在宇宙空间里打瞌睡,根本是前所未闻的荒唐事。别说是身为一名太空人,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拥有身为社会人士的自觉。
    美梦已结束,不能老是沉浸在余韵中。
    我睁开眼睛,以极为冷静的语气回应。
    「……这里是市冢,正利用safer自行脱困中,目前急需救援。」
    『明白了,我们立即前往!听著,务必要保持冷静!首先就是冷静待在那里!身处宇宙空间最主要的大敌,就是急躁!』
    ──现在最不冷静的人,明明是吉田队长啊。
    我感到莫名好笑,不禁笑出声来。看来只要有心,在何种状况下都有办法笑呢。
    于是,太空梭派出一名绑著维生绳索的太空人,以游泳般的顺畅动作接近我。对方将手腕绳索的另一端绑在我的手腕上,并且牵住我的手之后,用无线电通知太空梭,把我们两人一起拉回去。
    这次,我没有受到太空垃圾妨碍,顺利返回太空梭。紧闭的气密门开始增压,几十秒后,通往船内的门扉被推开。
    走进来的吉田队长与另外两名男女队员,皆露出感慨的表情看著我。包含我在内,搭乘这艘太空梭的成员共计四名,换言之,所有人都来迎接我了。
    吉田队长等人等不及气密门完全打开,便一起扑到我身上。
    「你还好吗?市冢!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只是经历了一段有些不可思议的体验而已。」
    我脱下头盔,淡然摇了摇头。
    很高兴见到大家这么关心我,但我实在没脸表示,自己刚才是跟一个孩子在玩假扮外星人游戏。相较于慌乱的队长等人,我的心情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讶异。
    「你说的体验究竟是……」
    男性队员好奇地注视我,但吉田队长伸手制止他继续提问,俐落地下达指示。
    「等等,有话晚点再说。市冢,你马上去接受检查。喂,东屋!」
    「就算队长不说,我也有此打算!」
    听见一旁传来的声音,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咦……」
    我愣在原地,目不转睛看向眼前的队长与另外两名男女队员。
    包含我在内,成员一共是四名。
    既然如此……前来救助我的人,到底是谁?
    我慢慢地,犹若脖子生锈般慢慢地扭头望去。
    看清楚对方摘下头盔的容貌时──我惊愕得几乎忘记呼吸。
    「你还好吗?市冢小姐!没有受伤吧?立刻跟我到医务室接受检查!」
    神情焦急的他,有一张我首次见到的容貌,看起来威风凛凛、精明能干,而且长得比我高。
    不过,我确实知道他的身分。
    因为,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深爱的人。
    而且不久前,我才与幼年时期的他接触过。
    「东屋先生真是心急如焚喔。你被黑洞吸入后,他不听劝阻急著要去找你,我们可是三人联手才终于制止他。再次接收到你的讯号后,也是他率先自告奋勇要去迎接你……」
    女性队员这番听似调侃的话语,根本没有传进我耳中。
    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目瞪口呆地望著身旁的他。
    「啊……」
    队员们此时终于注意到我的异状,对我投以担忧的眼神。
    这也无可奈何,毕竟我也觉得自己的脑袋有问题。
    「你是……东屋吗……?」
    他听见我细如蚊蚋的声音后,状似困惑地回以微笑。
    「那个……市冢小姐,你怎么了?」
    由于我太过慌乱,因此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大声质问:
    「东屋?你是东屋吗?当真是东屋智弘吗?你的心脏病怎么了?」
    「咦?我早在三年前就接受手术治好啦,况且手术当天,你也有来医院……等、市冢小姐,你弄得我好痛。」
    剎那间,我的各种情感形同溃堤般宣泄出来。
    我松开抓住领口的手,使出浑身力气抱紧东屋。
    「我是外星人喔!」
    由于力道过猛,我们两人要好地一头撞在天花板上,但是对于此刻的我而言,这样的疼痛也令我很开心。
    我将脸凑近一头雾水的东屋,以快要顶到彼此鼻头的距离继续喊说:
    「我就是外星人!终于见面啰!我们终于见面了,东屋!你守住了我们之间的承诺喔!」
    东屋跨越了死亡的命运。
    东屋收到了我在那晚所传达的讯息。
    东屋当真来见外星人──来见我了。
    「市冢小姐是……外星人……?」
    东屋呆若木鸡地低语,眼眶逐渐盈满泪水。
    啊~果真是东屋,无论他如何成长,无论他的外表如何改变,东屋就是东屋。
    「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市冢小姐你就是当时的……」
    我把脸埋进东屋胸口,不断点头。
    「没错……就是我……我就是外星人喔……」
    我们的泪水飘浮在无重力空间里,恍如星星般闪闪发亮。
    东屋拯救我时所使用的绳索,现在仍将我和他绑在一起。
    我绝不会再离开东屋。即使对手是恶魔或神明,也别想夺走他。
    我抬起涕泪交加的脸庞,同时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将我承诺过的那句话送给东屋。
    「我回来了!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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