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意,等一下。”姐姐压低了声音。
    “怎么了?”我停下脚步。
    灵翅紫光打造的光道已将我们送了回来,现在,隔着光线,我已经隐隐看到了魇君置身的巨大气囊,就在不远处,漂浮在雪魇湖中,像一座迷失在时间荒野里的孤岛,等待着噩梦终结者——我们——的靠近。
    魇君会想到我们去而复返吗?
    如何取了魇君的性命?
    魇君的胸腔里还跳动着他弟弟、嗅蔷的雪魇滴。
    杀掉魇君,就等于将他们兄弟俩都杀掉了。
    从此这世上,只剩下蛛儿一只雪魇蛛。
    当然,还有我左眼眼眶里的一颗丝儿的眼珠。
    不知怎的,我开始“嘶嘶”冷笑出声,不能自控。
    “怎么了,美意,你很冷吗?”画海在一旁低声问道。
    我摇摇头。我不是冷,是犹豫和挣扎在撕扯着我。
    如果魇君此刻就在我面前,倒也好了,手起刀落,取他性命,毫不在意地用衣衫擦净手上沾染的鲜血,然后召唤灵翅,送我与哥哥相聚,抱头痛哭一番,离开此地,去往精灵古国,继续完成取得“暗夜之泪”的任务,待得他日,听到有人提起“雪魇蛛”,不过是打个哈哈,觉得耳熟,不难受,亦不居功,过往一切,皆葬在雪魇湖底、噩梦一场,连想都很难再次想起。
    但是,姐姐突然轻声叫停,我收住了脚步,隔着茫茫的湖水,望着不远处的气囊,仿佛奔流而下的愤怒之洪被迫拐了个弯,等到再次通畅时,速度竟然缓了下来我这个没有出息的家伙,居然再次犹疑了起来!
    因为被种了一颗雪魇蛛的眼睛,我竟然变得如此不忍心?!
    难道丝儿用他的眼为我补眼,就是为了在这种杀伐时刻、让我下不了手?
    “美意,你在想什么?七情上面,变幻莫测!”画海轻声提醒。
    我忙静心正色道“没什么……姐姐为什么要等一下,不直接过去?”
    “你刚才没看到,魇君的脸上神情太过诡异,令我有毛骨悚然之感,”姐姐低声道“他一定隐瞒着特别的秘密,我们先不要靠得太近,我想听听那秘密到底是什么。”
    “‘秘密’?既然已经决定要杀了他,他的‘秘密’又有什么要紧?反正也要跟着他一起葬在这雪魇湖底!”我说。
    “再说,就算真的有‘秘密’,他也不可能在气囊中大声说出来,为了让你知晓。”我又补充道。
    既然已经决定杀了他,我真恨不能牙一咬、心一横,速战速决,莫再多生事端,最好能让我蒙上左眼,或者由姐姐动手,不知怎的,我就是不想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好吧,我承认,我根本没有我自己想象的那般下得去狠手,我,是个教化不全的、鲁钝的、懦夫。
    要承认这一点,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勇气。
    “美意,相信我,我的感觉一向很准。”姐姐有些着急,蹙眉低声道,很是坚持。
    “好……只要你答应杀他的时候由你来动手。”我趁机坦白不客气地说。
    “不是有灵翅吗?”画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在舍近求远。
    哦,灵翅长在我的额头上,好吗?姐姐!
    画海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我身上,朝着不远处的气囊看了一眼,低声道“看灵翅能不能做到,不用离得太近,也能听清楚气囊里的动静?”
    我翻着眼睛,姐姐把灵翅想成什么了?无所不能?心想事成?灵翅被我用得越多、我依赖它越深,我就朝着地狱、朝着堕天陷得越深!这道理我会不明?
    那朗朗夜空上指引着我的那颗莹蓝色的星辰,看我这样堕落,估计早已心碎成渣、不复光明了!
    我叹口气,以手覆额,提高了声音“灵翅,可否让我们听到魇君气囊里的动静?”
    额头没有反应,我看着姐姐,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紫光打造的光道开始缓缓下沉,向湖底沉去。
    姐姐没说话,伸手过来,扶住我的肩膀,面色如水,双眼晶莹,有一种沉着清透的美。
    光道继续下沉,然后停住了,接着开始平移。
    “原来灵翅要带着我们去到魇君气囊所在位置的下方。”姐姐在我耳边悄声说。
    我低头下视,光道几乎是贴着湖底前行了。
    再次看到湖底那些嶙峋的断肢、带着懵懂惊愕神情的头骨,我心不再悲愤,而是凄凉的轰鸣生而为人,岁月短暂,无法像血族那样,永远如花美眷十七岁,但至少希求能够安然度过此生,死的时候能够死在自己的床榻之上,怎料想,这阴暗可怖的湖底成了他们的栖身之地,人生以噩梦画上终止——这算是怎样的人生?!
    对于人类来说,单是活着,已经要耗尽了所有力气。
    我心中酸楚,谓然长叹。
    “美意,你那小脑袋里又在感怀什么?”姐姐很低的声音“我们已经到了魇君气囊的下方。”
    “我……”我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嘘——竖起耳朵,别说话。”姐姐耳语道。
    耳边轰轰的水声渐渐隐没,从头顶气囊中传来的声音渐渐清晰。
    我心中一震,听上去果然是魇君的声音,他……他一人置身气囊,需要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吗?表演独角戏给谁看(听)?
    我睃了一眼姐姐,她正凝神细听,无暇理会我。
    我仰头抬眼,无法看清头顶气囊中的情景,既然姐姐如此笃定,那我就听听吧。
    “……咱们雪魇蛛魇君之位的选拔,一向只看能力,这我怎会不知?不论智慧谋略,还是法力修炼,我一直在你之下……我也曾试过发奋、指望出头,奈何你实在太过优秀,天分超然,根本不是我用蛮力能够胜过的,我确实心服口服,虽然……虽然,在心底深处,还藏了那么一点点不甘心,但,一想到你并非外人,是我的弟弟,魇君由你来做,也算是实至名归,我就……”魇君的声音,听上去甚是推心置腹。
    我同姐姐对视一眼,魇君,竟然在这孤身一人的气囊中,深情缅怀、回忆自己的手足之情?这些话,分明就是对嗅蔷说的——难道赌局的结果已出?魇君的雪魇滴到了还是吞噬了嗅蔷的雪魇滴?
    “……直到那一天,你来找我,满面泪痕,伤心欲绝,你对我说‘哥,我真是勉为其难、志不在此,哥哥雄才伟略、淳厚良善……’”
    去你的“淳厚良善”!你魇君也配“淳厚良善”这个词?我心中忿忿。
    “……你说我才是担当魇君的不二人选,我当时真是又惊又喜,又愧又惑,只觉得之前对你的嫌隙之心真是太过小人!更没想到的是,你为了支持我当上魇君,竟然同族中权势据理力争、不惜与众人为敌!我……我当时就发下宏愿,不论是否成为魇君,我恨夏都会一生顾惜兄弟,不死不休!”
    魇君声如金石,铮铮有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听得我一阵心神激荡魇君,到底哪一面才是最真实的他自己?对人类,他冷血杀伐;对兄弟,他却肝胆相照!他明知我已吩咐灵翅将这气囊、雪魇湖封住,他不急着逃命,却在这里自言自语、伤怀兄弟情义,真是令人无语。
    但,这就是姐姐想要窃听的“秘密”?
    我扯扯姐姐衣袖。姐姐摇头,示意我继续听。
    “……你还记得那场我们雪魇蛛被血族和人类围剿的大战吗?惨烈至斯,每每想起,都是噩梦一场!这世间之大、之广,为什么就不能容下我雪魇蛛一族呢?就为了我们身上流淌的这拥有‘再生之能’的‘奇异的血液’?不要说血族,他自是长生不死、生命无涯;就是人类,他们恣意活在这世间、艳阳之下,生老病死,也算是丰盛,何必要求一个‘不死’、‘复生’呢?真是贪婪……”
    哦,你不贪婪,嗅蔷死都死了,你还不是囚禁众人、杀人如麻,只为了将死去的弟弟复活!这不是贪婪又是什么?!
    “……都是为了我,又是为了我!在那样一个时刻,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在我的身后,挺身而上,替我挡下了人类的那一剑!我回头看着那剑戳了上来,透身而过!我当时魂都没有了……只要你活着,我可以不做魇君、我可以替你抵命……天可怜见,那剑刃堪堪擦过你的雪魇滴……纵使肉体消亡,但我留下了你的雪魇滴!从此以后,我活着,就只为一件事——让你复活!”魇君说着,突然发出“嘎嘎”的笑声,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仿佛一只孤独的大雁,呼叫着,穿过云层,带着凄清的回音。
    我望望姐姐,她垂着眼,冷着脸,神色不明。
    我不知她在想什么,至于我,我无法抑制心中涌起的一丝戚戚然。
    “因为知道这是你最后的告白,所以我耐住性子听了下去,但,现在,主场归我,”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突然开腔,轻柔,文雅,却也带着无法掩饰的嫌恶和冷漠“一想到你可以永远地闭上你的尊嘴,我就止不住地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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