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冬,舒志强的父亲逝世。老人抱病在床,辗转瘫卧半年,治疗他一家没有出钱,护理他一家也没有拢前,咽气时他一家更没有回去送终。直到人死后,尸体摊在门板上,舒家亲房到谢家来报丧,送卜告,他一家才跟随着宫喜鹊,谢家兄妹一起去探死,吊唁。
    他一家夹杂在谢家人群中,际遇就像古诗所描述的,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山旮旯偏僻,山高路险,天然封闭,至今未能“三通”入村,“四线”入户,村民点煤油灯照明,砍柴煮饭,挑水泡茶,买进卖出全靠肩挑背驼,小孩上学要到三十里外的山下小学住读。条件恶劣,经济落后,青壮年或举家外出打工,或搬迁入城,或移居下山,过去百余户的大屋场,现在只有十几户贫病人家驻守原地,人走烟火绝,村庄凋零,人走房空,屋宇破败,废墟突兀。
    山里植被茂盛,竹木参天,人退林进,四周山谷近乎原始森林,白天可见野猪在庄稼地出没,松鼠在树间飞来飞去,夜间能听 狼在路口嚎叫,黄鼠狼在房前屋后撕咬打斗。野物半夜怪叫异嚎,不仅大人胆战心惊,小孩更是惊魂恐惧,儿女吵闹着,哭喊着,要回“家”,回到“自己”家去。父母生,外婆带,爷爷几年不见一面,几无感情可联,他们在谢家长大,早把谢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已将谢河畈看成自己的家乡,苦竹坳是陌生的地方,舒家族人是陌路人。
    整个葬事,他一家,从始至终就连眼泪水,都没看见流一滴。
    俗话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养老送终,乃是头一等孝道。《礼记》曰:事生不能当大事,事死才能当大事。事死,专指送殡入葬的仪式规程,礼仪规范,及神鬼禁忌。孝子贤孙,孝媳孝女,当披麻带孝,扶棺痛哭,泪流满面,整日不得干。
    舒家三叔到谢家来报丧:志强呀,你爸去了啊!
    舒志强说:去哪了?去志豪家了吗?
    三叔说:你爸走了啊!
    舒志强说:走了?怎么走的?坐火车,还是坐飞机?
    三叔说:你爸死了,上西天了,你是没爹的孩子了!
    舒志强说:死了?
    三叔说:死了,硬了,没气了!
    舒志强说:真死了?
    三叔说:脚伸了,腿蹬了,硬翘翘了!都摊门板上了,只等孝子回去发丧呢!
    依规矩,报丧,最忌讳直截了当说“死了”,只能隐晦的说“去了”,或“走了”,或“没了”。别人听见父母死讯,那是天塌地陷,立马急晕过去,舒志强却若无其事,笑容可掬,再三追问,将三叔气得口不择言。
    三叔逢人就说舒志强大不敬,大不孝,是头号不肖子。确定父亲死了,他也不哭,脸上没有丝毫悲伤,更别提以头抢地,披发跣足,一路痛哭,狂奔回去,抚尸哀嚎,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了。
    纵然男子流血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但父母丧葬,哪怕喜丧也是白事,儿女不伤心也要装伤心,干嚎干叫揉眼珠,掩掩世人嘴,不想哭也要抹辣油,辣出眼泪水来,骗骗世人眼。但舒志强无礼又无节,心情未曾受影响,冷静又冷漠,舒畅全写在脸上。大门口迎宾接客时,他笑呵呵地说:小寡妇上坟哩,再怎么哭哦,也活不了啦!
    父母丧,儿子掏腰包,大操大办,是尽孝报恩。儿媳失声恸哭,哭天抹泪,哭哭啼啼,痛哭流涕,以哭尽孝,乃是孝心。谢嘉嫒尤甚,守灵三朝,搬把椅子坐在棺材旁,不是低头跟姐妹窃窃私语,就是闹中取静睡大觉。
    倒是宫喜鹊哭得伤心欲绝,哭天抹泪也罢,哭哭啼啼也罢,哭守孝歌也罢,不仅没人喝彩,也没人赞扬,更没人给个“好”的“正面”评价。
    舒家亲友说她是借别个的灵堂哭自个的命,舒家族人说她是霸占别个的儿子养自个的老,还有人出语嘲讽道:哎呀,我舒家的孩子,你谢家养活,到头来还不是替我舒家白白养活一场。唷嗬,你谢家断子绝孙啦,拿我舒家的儿子撑门庭呀?哎哟,你谢家人绝户空啦,借我舒家的孙子顶门户呀?
    孙月娥在袁秋华肩头拍一下:你听听!舒家人抖嘴皮,磨牙床呢。上人乱来,旁人乱谈,下人替罪,都是老妖婆做的“好”事啊!
    舒家族众,亲戚朋友,扎堆议论谢嘉嫒,说她不发奋图强,又不勤快懂事,又不勤俭持家,找不上好人家,抵债嫁给穷人,还吃不得苦,受不得罪,隔三差五给婆家添烦招烦,生下痴儿傻崽,还受不得三言两语的气,三天两头哭哭啼啼去娘家求助,要父母替她出头,要兄弟帮她摆平,专长欺负婆家人。
    姑妈说,舅妈道,女不懂事,娘也糊涂,崽也不通情,一根藤的大傻种,一窑烧的破瓦罐,八兄妹没一个聪明伶俐,知书达理。谢家娘崽几个隔三差五,打上舒家门来兴师问罪,折腾来闹腾去,到最后谢嘉嫒便长住娘家了,打死也不愿回婆家来恭奉老人了。唉,这种祸家妖精,不回也罢,免得教坏了舒姓女儿,带坏了族里媳妇,败坏了乡风!
    太婆搭腔,婶娘接话,扳着指头细数,谢嘉嫒如何不孝顺,又怎样不听话,且自作主张,目无尊长,没大没小,上不要下不要,什么事都颠倒了来,自私自利,忘恩负义。哼,只要娘家不顾夫家,族风不正不贤惠哦,不尊老敬老伺奉公婆,家风不良少教养哦,娶错一门亲,祸害三代人哩,老古话说,对亲如对义,娶妻先看岳母,娘贤女也淑,娘横女也泼。跟样学样,有种像种,母女一个样,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哎。
    太婆大妈,三亲六眷总结说,告子告孙哦,切记不可娶这种有娘养,没爹教的败家精,万不可娶这样四德无,七恶有的冤家对头,父母受她的欺凌不说,花几万娶个儿媳,最后就连儿子孙子都被她拐骗跑了,老了无依无靠不说,还落下个人财两空呀!蚀老本嘛,么样算都划不来哩,么样想都不值得呢。
    袁秋华和她们坐在一起,一字不落全收耳中,替这母女羞得面红耳赤,就像是自己出丑露陋一样,难为情,不好意思,不敢抬头见人。
    舒志强的父亲,生前因病无力耕种,衣食无着,贫病交加,生活过得困苦。长子舒志强寄居谢家,从来未曾管过他缺钱短粮,缺衣少食,也历来不问他病否痛否,缺医少药,老人见人就长吁短叹:这个儿子哎,有等于无,咳,白生白养了啊!
    次子舒志豪全家出门打工,虽说不时寄些许钱回来,但也有手头紧巴巴的时候,亲人在外不能救急,老人没钱买菜,摘南瓜花填肚,摘署滕叶下饭,野菜半年食,没钱买米,捡稻穗,拾零薯,挖葛根,野粮半年度,没钱买药,拄着拐杖角角落落去拣废品卖,买点去痛片吞服。
    乡邻们看在眼里,摇头叹息,怜在心头,伸手帮忙,族人少不了对老人给予接济,送米送菜,给衣给柴,就连老人收殓的衣裳,都是族人捐助的,就连老人葬事的开销,都是族人集资的。老人没有女儿,儿子等于白生白养了,受到照顾的待遇与族中孤寡一般无异。
    舒志豪因为家大口阔,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对卧床不起的老人也尽力照管,族人对他尚可体谅,孝心自然是有的,只是手长衣袖短,无能为力哇!舒志强一家衣服光鲜,白白胖胖,一看就是生活条件不低,基本是衣食无忧嘛。再说哩,弟弟在沿海打工,得知父亲病重,全家人尚且不远万里地赶回来,可他身居县内邻乡,曾几何时回来过?不养老倒也罢了,临终日竟然也不回来,害得老人连见他最后一面,看他最后一眼,这个小小的心愿,也没得到满足。不养老,不送终,父母生下养大他,得到的回报,真是连扒卵都不如!
    做法事的和尚也看不惯,敲着木鱼唱诺:生前不把父母孝,死后儿礼何必行?跪拜亡灵三昼夜,假模假样为哪桩?留下讨米碗和棍,他日后人接着使!
    族人鼓起掌来,响高怪笑,狂野喝彩。自家族人的侧目而视,指点敲打,怨声恨言,舒志强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昂首挺胸坐在酒桌,吃菜喝酒,东张西望,撂起的二郎腿还要一晃一晃的,比客人还像客人。
    挨了和尚当头一棒喝,还是不长记性,也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可能是,只要老子乐意,谁都管不着,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没人说,闲言终日有,不听自然无,话说得再难听,也不伤皮肉,人讲得再丑坏,也不伤骨头,完全没必要理会,任其自生自灭罢了。只算经济账,不唱道德经,要什么就有什么,老子喜欢怎样就怎样,时好利好,快活逍遥,所以无动于衷,鲜有自知,也不会脸红。
    他们的反常,违规,不合群,众目睽睽之下的谴责,鄙夷,藐视,让袁秋华无地自容,脸上发烧。她偶尔抬头环顾,但见投来的目光,不仅有疑问和猜测,明显还有愤懑和鄙视,似乎好被她讨了,利被她得了,又似乎因她无用失职,所以婆婆离不开女儿的照顾。她心里叫屈,这算啥事呀?
    父亲一抬上山,舒志强就到礼房把全部礼金拿到手,然后一溜烟逃回了谢河畈。
    两姓家族为之哗然,孝顺孝敬全都没看见,孝心孝道全都不曾有,养老送终全都没做到,不管是父亲的生活费,还是治病费,还是殡葬费,该儿子掏腰包时,人毛都漂不来一根,料到有钱可捞一把时,就趁机来昧“黑心钱”。回家送殡,送父亲最后一程,本来还认为他是尽最后一点孝心,神仙鬼怪都想不到,居然是趁火打劫!
    董永卖身葬父,是孝子,靠族人集资葬父,原本不孝,现在还挟走礼金,则属禽兽所为,甭说人子,毫无疑问已是非人了!且不说他父亲治病,他没出一分钱,也不说他父亲的殡丧费,他没出一分钱,更不说家族集资的丧事开销,理当从礼金中归还族众,就算族人免费资助,不必偿还,只说礼金应该和弟弟平分,就可知他是么样不孝不悌的人了。
    一个对家人没亲情,对家族没族情,对乡亲没乡情,对自己父母兄弟子侄,尚且如此无情无义的人,即知他对他人父母兄弟子侄,又有何情义孝悌可言?
    舒志强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打瞎子骂哑巴,敲寡妇门,养发廓妹,霸占孤儿家产,是纯粹的坏蛋,是地道的流氓,是真正的白眼狼。
    偏是宫喜鹊要相信他,要疼爱她,要庇护他,真不知这个岳母,图他什么?只能说她对哪个好,割身上的肉都舍得,声败名裂都愿意,众叛亲离都不在乎,要是对哪个不好,那就是咬钢穿铁的恨,敲骨吸髓的毒,剜心挖眼的恶,根本就是,人不分好坏与亲疏,事不分对错与得失,只凭个人好恶,再分疼与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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