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金歌锦绣无双
    洛城晨钟浩荡裹挟着来自北方的肃杀寒风,刮得宫城道路上尽是灰白。未等天光大明,凌霄殿前已立了成片绶衣玉带的官员。却因非正日子,这些人都是素受皇帝赏识的,于是也并非如何严阵以待,年轻些的甚而窃窃议论着:“我那时抓的是把菜刀,我爹十分喜欢,说我将来必与他一样成了屠狗辈……现如今,不也拿了笔?”
    另一人应和道:“小儿抓阄做不得准的,何况这又不是周岁时抓,不过是给皇后生辰讨个彩头。内院里与外头不同,摆的都是些吉祥物件。”
    一个小太监兴头头奔出来,小声道:“小公主抓了笔墨,小太子抓了陛下的剑!说来也怪,那剑分明挂在墙上的,不曾摆给小太子选,偏偏要爬过去拿。那是先帝传给陛下的青霜剑,可巧了不是?”
    众人“哄”的一声,都笑了起来,有人拍手道:“文武双全,喜事两桩!”
    陈煜方原本怔怔看着远处一座宫室的屋檐,终于轻叹口气,“孩子们好福气。一是降生,二是今日……陛下回宫四个月,这宫里也就是有了两位殿下后的这一个月才有些活气。”
    霍晨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脸上也掠过一抹痛色,终究给他使个眼色,叫他切莫多言,转身便端茶回了后头。皇帝和皇后在榻前站着,榻上两个小娃娃裹得圆滚滚,像两只金玉做皮的小粽子,其中穿红裙的小公主正咿咿呀呀地缠着要抱。
    皇后总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竟往后退了一步,随即醒神,讪然道:“总觉得殿下要找乳母。”
    隋戬接过茶抿了一口,皱眉道:“这是什么?”
    霍晨江道:“前头熬的滋补茶。太医院说陛下这些日子劳心劳力,需得调养……”他抬眼一觑,隋戬清瘦得厉害,脸上越发透出威严,声音低下去,“陛下若不喜欢,奴才叫人换了去。”
    隋戬嗯了一声,将茶递给他,转身道:“你是初次做母亲,又不曾怀过他们,自然有些不惯,自己先把他们当了旁人。只是倘若凡事都靠乳母,孩子自然与你生分。”
    皇后神色一黯,也抿唇点了点头,弯腰去抱。小孩子莲藕节似的手臂胡乱挥舞,她只觉自己手脚都灌了铅似的笨拙,隋戬在她身后叹了口气,俯身将软软的小婴儿搂在了怀中,轻掂了掂,一时连呼吸都似缓了下去,微垂的犀利眉眼里透着温柔。
    皇后只觉他动作十分娴熟,就如事先演练过成千上万次似的。只见小公主在他怀里咿唔一声,软绵绵的小手胡乱去抓他的下颌,被他将小拳头握住了,又见他抬眼道:“就这么抱,知道了?”
    她眼眶没来由地一酸,连忙点头。他将孩子送到她怀中,她这才敢嗫喏着小声说:“陛下给了臣妾这条生路,臣妾却不曾谢过陛下……”
    隋戬倾身将小公主面上的一丝细细绒毛拭去,“谋反的固然是你族人,叫霍晨江去北宁报信的却也是你。你行端坐正,无需言谢。是朕有愧于你。”他直起身来,稍微推开窗,“今日是中宫生辰,这外头才是朕送的大礼。记住了,今日到场者,个个忠良,堪为大用,他日倘若……”
    “倘若”后的话不再继续下去,皇后听得心里一跳,脱口道:“倘若?”
    他恍若未闻地摇摇头,似是被风吹醒了一般,展开眉头,重复了一遍:“朕昏头了,没有倘若。”
    上元金歌锦绣无双
    中宫生辰,兼之小太子和小公主满月礼,又是快要到上元节的热闹日子,入夜,满城都亮了灯火,尤其朱雀街上更是璀璨如白昼,一列并不起眼的青牛白马七香车就从灯火之下逶迤而过。城西的金歌寺也不禁夜,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不过空出一间大殿,并无太多人知晓,那里头是帝后二人心血来潮为孩子祈福。
    皇帝不知去了哪里,皇后一人握着小孩子的手点了长明灯两盏,供在佛前,又合了个十,便抽身出来,抬头笑道:“陛下去了哪里?”
    方丈和隋戬站在阶下,那下头也是一层层的长明灯,跳跃着明光。
    隋戬大约已在外头待了一阵子,冻得脸色发白,只道:“随意走走。”
    街上拥满欢笑之声,隋戬无心注意,径自上车去合了合眼。霍晨江在外头问:“回宫去?陛下不走走?”
    隋戬道:“回宫。”
    他如今性子越发沉,今日肯松口出宫走一遭都是破天荒的好脾气,霍晨江不敢多说。车子碾过街道,偶尔一颠簸,夜风掀开车帘角,送进一股寒气。隋戬眼睛无意扫过外头,又毫无兴趣地收回目光。
    又一阵风散进月色,隋戬蓦地僵住了,忽然回过神来。方才撞进眼中的像是幻想又像是实景,疑惑着像古代的帝王乞求香师催眠自己换来的梦境中的故人。他足足僵了小半晌,如同如梦初醒,猛然打开车帘向后看去。
    上元节将至,朱雀街上人头攒动,遍是红粉绿珠。
    车子转过街角,霍晨江低头琢磨着什么,忽听里头的人骤然开口道:“停车!”
    霍晨江下意识道:“停车?陛下,这可是——陛下!”
    他从未见过皇帝这幅样子,仿佛完全换了个人,连眼睛都是通红的,如同见了血气的兽,未等停车,就已一把撇开车帘纵身跳下车,顺手从侍卫身上扯了大氅。衣料漆黑如夜地摆开,霍晨江向后一退,隋戬已裹了大氅,大步踏进人海。
    他在原地愣了许久,陈煜方已从后头赶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出什么事了?”
    霍晨江咬牙追上去,紧扯了他的手臂:“追啊!她早死了,早死了!……陛下、陛下明知道上黄泉碧落去都找不着,方才还要去点那长明灯!陛下他是失心疯——”
    街上的青年人嬉笑着推搡,被隋戬大力推开。那些人高声骂起来,隋戬全如听不见,用力分开浩荡无俦的人海。脑海中她的影子稍纵即逝,他怕忘记,竟念出声,“还不到我肩膀高,青衣碧裙,手上……手上那是什么?红缎子……她就在那边……”
    前头的少女低头缓缓孑孓独行,青衣碧裙,细腰止盈一握。雪白的手腕上清凌凌飘着一束绯红缎带,被微风刮得向后飘来。隋戬奋力拨开旁人,大步上前拽住了那截缎带——
    她回过头来,滴水样尖巧的下巴,朱红的嘴唇稍稍一弯,泛着光亮的眼睛却透着疑惑。
    不是她。
    隋戬松开手。人停在这里,后头的行人便被挡住,不多时便成骚动。霍晨江已追了上来,陈煜方忙去赔礼,“是我家的公子认错了人,对不住……”霍晨江强拉了隋戬往来处走去,“陛下,陛下今后再别这样吓唬老奴,老头子经不住……”
    隋戬淡漠地应了一声,将手上那红缎带递给他,翻身上马,“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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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歌寺外的骚动只持续了须臾,不多时便有僧人重又搬了香火匣子出来任人选用,行人聚了一团,从和尚们手中领香火。一个小和尚指着女子脸上的面具,笑道:“女施主,这可不行。”
    她脸上戴着一只狰狞面具,面具下的身子却瘦弱,层层叠叠裹了许多层,直裹得像只粽子,仍是冷得直打抖。闻言,她将刚买的毛氅披上,呵了呵手,微蹲下身,摸出一只小纸包来递过去。
    小和尚不明就里,打开来看,原来是一小包白白的糖瓜,不由得舔了下嘴唇,有些馋了,只听她问道:“行了么?”
    她嗓音十分好听,温柔缱绻,带些南方口音,并不明显,只是腔调像溪流一样清亮宛转。他傻笑了一下,递给她一束线香,“佛看众生。”
    他一本正经,她笑道:“好啊。”便从他身边掠过去,走过时脚步极轻,怕惊扰什么似的,却带起一阵寒气。小和尚方才无意碰了她冰凉的指尖,一时忍不住问道:“等等——你冷得很么?”
    她停下脚想了想,走得累了,抬手撑了腰,“有一些。”
    小和尚皱眉道:“你该去找大夫看看。”
    她似乎隔着面具笑了笑,“为什么?”
    他道:“寒症不是好相与的毛病,我听闻宫里的贵妃就是这么死的。你是外乡人,不曾听说过,我告诉你。”
    面具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恍惚,随即弯弯一笑,“多谢了。”
    小和尚将怀里的小手炉塞给她,一阵风似的跑了。
    不过四个月,“贵妃”竟已是极久远的秘辛。方眠哭笑不得,但金歌寺毕竟不是等闲之地,她不过是路经此地顺便上香还愿,并无意久留,于是低了头向殿中举香一拜,也不下跪,将线香插进香炉,便要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停住,想起什么,重又退了回去。
    阶下的长明灯成排成墙,在冬风中沉默欢快地跃动着,护佑着苍穹下某个渺小的生命。
    她点了三盏,这才离去。夜里风凉,她走了半条朱雀街,方才回过神来,忙找人打听:“这附近可有驿馆?”
    驿馆还未打烊,年轻的姑娘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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