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妄和了空并无方向,时常就是在路途中听闻一些奇闻异事,便会将那里定为去向,两月间,通过探寻,他们去过很多有趣的地方,那些奇闻也不仅仅是从人那里听来,偶尔也会是些精怪、或是鬼魂的私语。
    五月,槐花盛开的季节。
    槐城也是如此,槐城名槐,槐树却只有一棵。槐树已逾百年,槐城底蕴最深的家族族谱中也丝毫寻不到关于它的记录。
    槐树立在城池桥岸。每个入城的人一眼便能看见。槐树硕大,树冠如盖,枝干亭亭,宛若曼妙女子。最为奇妙的则是槐树花开不败,如女子喜妆,秀丽雅致,清香袭人。槐城因而得名。
    七妄和了空踏入城门,便看见这样的美景。
    花开花谢,万物伦常。槐花百年不败,不禁让七妄联想到倾颜施主洞府中的桃花。
    “铜镜上花影斑斓,依月下把发绾,挽不长孤单的簪。
    低首轻念,是谁束青丝愿守那流年的欢,等一曲江南?
    西楼月满油灯下忆昔年,敢问公子何时还?”
    温侬尔语,像是歌声,又像是低声呢喃。
    身侧的行人匆匆而过,并没有人停留,仿佛没听见般。
    “了空。”七妄敛眉,盯着槐树,“你可有听见。”
    “是的,师叔。”了空扫了眼身侧,也看向槐树,“声音从这里发出。”
    “嗯。”
    “没有妖气,亦不是鬼身。”七妄转身,“无怨气缠身,她不曾害过人,是执。”
    执,鬼的其中一种。大多数鬼留存于时间凭借一股怨气,时间愈久,怨气愈重,以生灵魂魄为食得以逗留;而执,是死人留下的执念幻化而成,所有的记忆仅仅围绕着她的执念,可即便如此,执的记忆也会因为时间而渐渐模糊,最后忘记自己当初为何而留在人间。
    而槐城的执得以存在百余年,则得益于那棵槐树。
    七妄又看了槐树一眼。
    七妄抬步向桥对面走去,“白日里人多,我们夜间再来。”
    “是。”他们在这儿不过停留一会儿,身侧的行人虽然形色匆匆,但也有不少人看过来。毕竟是城门,人口过于聚集,不宜引起骚动。
    “不奢望酒一盏,醉酌百花间,只愿剪一卷丹青把墨蘸。
    夏风碾,荼蘼残,倾图一世负痴缠负痴缠。
    杯宴不知扣舷,梦醒奈何缘浅。”
    声音婉转,如泣如诉。
    风徐徐而过,轻轻拂起七妄的发,过长的发已在跋涉中束起。不着僧袍的他,此刻,更像个翩翩佳公子。
    七妄和了空很快便寻了近处的栈落住。(七妄和了空行路时会采些草药,有些留以制药,有些则换作盘缠。)
    窗口面向槐树,只有一河之遥。七妄安静的看了会,便落座,取出笔砚,记录这些日子的所遇所悟。
    了空则是去准备晚膳。
    夜深,城门关闭,人影渐稀,灯火寥寂,栈也已打烊。白日里的热闹声嚣褪去浮躁,变得安静,祥和。
    只余星光与月色相伴,偶有虫鸣相和。
    七妄和了空静悄悄地从窗口向外掠去,未惊动旁人,在夜空中划过两道残影。
    城门虽闭,看守的士兵仍兢兢业业。只是槐树庞大,遮去了两人的身影。七妄施法布了道屏障,以免流浪者听见他们的谈话。
    歌声再次响起,七妄与了空严阵以待。
    不多时,便有一道身影从槐树中走出,娉婷袅袅,身姿曼妙,行走间,带起香风阵阵。
    她执着一把羽扇,一袭水红纱裙,珠钗佩玉,妆容精致。目光不曾看向二人,自顾自的倚在桥上,轻轻吟唱,声音比白日里更加清晰。
    羽扇轻摇,挥不散她眉宇间笼着的愁绪。红唇似带着幽怨,又似带着期盼,如泣如诉。可她的眼里却是无波的淡漠,如旁观者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折。
    七妄与了空安静地倾听,等这场戏落幕。
    她的歌很动情,让听者为之间的喜怒哀乐而喜哀,深陷其中,感慨其深情;可当你触及她的目光,你又会突然惊醒,她的目光淡漠,像是寒冰,又像是风,无影无踪,捕捉不得。
    是个充满矛盾的女鬼。
    很快,她的歌声便到了尾声,余音绕梁,久久不觉。
    她转身,径直向槐树走去,目光不曾游弋,视七妄与了空如无物。
    “你为何不离去?”在她走到身前时,七妄轻轻开口。
    意料之外的,女鬼停下了步伐。
    “为何要离去?”她转身,眉宇间萦绕着郁气,一双水眸却是无波,模样不过双十年华,是她去世时的年纪。
    “你在这儿,多久了?”闻言,了空看着她,身上的纱裙,“这,并不是这个朝代的衣裳,也并非前朝。”
    “记不清了。树下的人已换了许多代,稚子到白发,荒凉到繁华,已许久了。”她看了看桥,素手抚上桥上的裂纹,“这座桥也修修改改了好些次。”她看向了空,带着了然,转了眸。声音带着些许怀念,目光也柔和了几分。
    “那么,你为何留在这里?”七妄问。
    “我在等一个人。”她回答。
    “为何而等?”
    “不记得了。”女鬼轻轻的摇了摇头,满眼茫然,太久了,我记不得了,早记不得了。
    “那么,为何不离去?”
    “很重要,我在等很重要的人。”她开口,浅笑,嘴角荡出了梨涡。
    “已逾百年,轮回几更。”七妄望进她的眸子,“你等不到了”。
    “我已习惯去等。”也不愿离去。
    “你太执着。”七妄叹了口气。
    “何为执着?”女鬼摇头,茫然又坚定。
    “佛曰: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佛曰:执着如泪,是滴入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飞散。”七妄轻念,那些佛理早已入骨。“不如放下。”
    “放不下,也不愿放下。”她安静的听,又摇了摇头,“我记不得自己的名讳,记不得他的样子,也记不得为何要等他,可本能告诉我,我要等他,若是他来,我一定会认出来。”她微笑,眉眼温柔。
    七妄听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想渡化她,可她不愿。
    “只是何为珍贵,终究于各人而言,各有执念,各有不舍。过于执著是愚昧,然世间愚人众多,亦有愚人甘心愚昧。所以众生难渡。”师父曾说的话,如今,他仿佛明白了一些。
    七妄转身,拉过还在沉思的了空,安静离去。
    渡可渡之人,行可行之路。
    “铜镜上花影斑斓,依月下把发绾,挽不长孤单的簪。
    低首轻念,是谁束青丝愿守那流年的欢,等一曲江南?
    西楼月满油灯下忆昔年,敢问公子何时还?”
    红裙已隐入槐树,身后歌声还在咿呀咿呀的唱。
    温侬尔语,如泣如诉。
    我在等一人,赴我百年誓约。
    不求来生,不求轮回。
    槐花似锦,亭亭如盖,若你幸运,便能听见它的歌声,便能看见槐花仙子从中走出,娉婷袅袅,身姿曼妙,行走间香风阵阵。
    槐城因而得名,文人骚,多慕名而来,为它写下了许多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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