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双水村一片惊讶的议论声中,孙卫红和金强无声无息地生活在了一起。
    孙玉亭尽管痛苦不堪,但女儿终究是自己的亲骨肉。在孩子离家之前,他在一堆过去的学习材料中翻出一个红皮笔记本——这是那年评法批儒时石圪节公社奖给他的。他将这笔记本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女儿,并且在上面很有才华地写了两句题词:一颗红心两只手,世世代代跟党走。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一九八三年春天,社会大变革的浪潮异常迅猛地向深度和广度发展。以深圳经济特区为标志,中国条件优越的东部地区的改革,已为全世界所瞩目。
    落后的西部地区,就象过去参观大寨那样,由各级领导带领,纷纷组团结队,到温暖的南方去取经,也捎带着游览了一些名胜古迹。
    过去没啥名气的深圳成了中国新的耶路撒冷。
    穿臃肿老式棉衣的西部人,参观游览一圈回来以后,有的羡慕惊讶那里的开放与发达;有的则摇头叹息,大发“国将不国”的哀叹,说东部地区完全成了“西方世界”……不管怎样,去那里转了一圈的西部各级领导,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有些干部率先改革了自己的服装,穿起做工粗糙的西服,戴起鸭舌帽、变色镜,披上了米黄色风雨衣。当然,他们各自也或多或少取回了一些“经”。他们最为震惊的是,象江苏省某些乡镇企业的经济产值竟然超过北方某些地区的产值。看来,仅仅在农业经济上做文章显然远远不够了。必须大力发展乡镇企业。东部地区的口号成为新的经典在西部传播开来: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八三年开春以后,不管条件是否成熟,各地的乡镇企业就星罗棋布般发展起来。各种确有才能的人和一些冒险家纷纷申办起各种工厂和公司。挂着“总经理”、“董事长”等等头衔的名片满天飞,其中有些单位的全部人马就是“总经理”自己一个人——他们的“公司”就在腋下的皮包里装着。从总体而言,沉睡的西部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开始苏醒过来,似乎准备动一番干戈了。发展经济的热情急骤地高涨起来。
    但是,在双水村这个普通的小山村里,作为先行者的孙少安,当全社会乡镇企业蓬勃兴起的时候,他的事业却象一只被巨浪打碎的小船抛在岸边,失去了继续前行的能力。
    砖场倒闭至现在,已经有半年的时光。孙少安的精神仍然没有从这场灾难中恢复过来。
    这半年中,他又复原成一个地道的庄稼人,整天闷着头地里干活。村里和外面世界的事,他都漠不关心。那些事和他有什么相干哩?他现在欠一屁股帐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熬煎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这时候,他也体验到类似孙少平的那种感觉:只有繁重的体力劳动,才使精神上的痛苦变为某种麻木,以至使思维局限在机械性活动中。他真没勇气去面对自己残破不堪的现实啊!砖场死气沉沉。日子死气沉沉。村里干过活的人,工钱还没给人家开完,而一万元贷款,利息已经滚了好几百元……他实际上又不可能处于麻木状态。一旦细细盘算他的光景,他就不寒而栗。
    孙少安在山里常常把镢头扔在一边,颓然地四肢大展睡在土地上,面对高远的天空长吁短叹。他不尽地回味自己坎坷的人生道路,双眼噙满了泪水。他诅咒命运的不公平,为什么总是对他这样冷酷无情!想一想,他已不再年轻——今年三十一岁,过了而立之年;可是,到头来,他不仅仍然两手空空,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
    有时候,走入绝境的他,竟然象孩子一般在山里天真地幻想,会不会出现个奇迹让他摆脱这厄运呢?比如过去年代金家的老地主就在这块地里埋下一窖金银财宝,让他一镢头挖出来了……他对自己的荒唐想法报以刻毒的冷笑。
    得了吧,孙少安!你这样躺着胡思乱想,还不如起来干一会活。你已经是这样可笑,说明你活该倒霉。看来,你要重新振作精神是多么不容易!你往日那股劲头哪里去了?你就甘心这样象死狗一般沉沦吗?
    是啊,我为什么变得这么软弱无力?我过去不是没有经历艰难困苦;而那时不是一次又一次用顽强不息的意志度过了重重危难,并且一次次转危为安吗?当然,这次危难不比往常,是太巨大大可怕了;但总不能用这样一种灰心丧气的态度去逃避这危难。再说,能逃避了吗?
    那么,你应该怎么办?你又怎么才能度过你一生中这场毁灭性的灾祸?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是没想过办法。因为想不出办法,才逼得他胡思乱想啊!
    孙少安心里明白,唯有他的砖场重新上马,他才有希望翻身。
    可是重开砖场需要资金。贷款是不可能了。公家的钱是扶持有能力偿还本息的人,而再不可能给他这样一个破产户。问私人去筹借吗?唯一有两个钱的“挑担”常有林,他已经在人家手里借了一千多块,用来安抚村中给他干过活的亲朋好友——现在,这笔帐债还未还清,村民们碍着他的老面子,才不好三番五次上门逼债,但他已经在这些信任他的人面前抬不起头了……痛苦的少安总是一个人早出晚归——他不愿见村里人的面。
    有时候,他从山里回来,也不直接回家,一个人坐在黑暗的东拉河边,一支接一支抽自卷的旱烟棒;或者孤魂一般游荡到他那荒凉清冷的砖场,用手摸半天油毛毡棚里的制砖机……直要等心焦的秀莲来寻到这里,他才默默无语地跟妻子回家去吃饭。
    半年来,孙少安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患难夫妻”。亲爱的秀莲不仅象他一样承受着破产的痛苦,而且还要千方百计安慰他。
    她给他说宽心话,给他做好吃喝,给他温柔的抚爱和体贴。甚至在他苦闷至极,无端地向她发火的时候,她也心甘情愿当他的出气筒。
    晚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搂抱着她睡觉——这已不仅再是肉体的需要,而是寻找一种可靠牢固的精神依托。没有秀莲,他说不定神经都要错乱了……又是一个深沉的夜晚。
    秀莲已经入睡了,他仍然在黑暗中醒着。
    他心绪烦乱,把胳膊从妻子温热的脖项里抽出来,坐起穿好衣服,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黑暗中,抽着自卷的旱烟棒,焦躁中他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
    “你?睡吧……”
    旁边传来妻子轻轻的说话声。
    他扭过头,在微光中看见秀莲那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她看来早就醒了。
    “唉……”孙少安长叹了一口气,“睡不着嘛……”沉默。
    妻子理解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咱们不能再这样等死了!”秀莲也坐起来,脊背上披了件衫子,往他这边挪了挪,用手拉住他的手。
    “可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少安把妻子的手亲切地用力捏了捏。
    “反正你不能再整天闷着个头,从家里走到山里,又从山里走到家里。你应该出去跑一跑!一眼看见,窝在双水村是没有出路的!”
    “你是说让我象当年少平那样出去揽工吗?”少安侧过脸,不解地问妻子。
    “不。我是说,你应该到乡上和县上走一走,看能不能再贷下款。”
    “谁还再敢给咱贷款呢!”
    “你不会找找刘根民?他总不会眼看着老同学走到死路上!”
    “就是根民想帮助我,他也拿不出钱,贷款要县上的银行批准哩……”“那你不会到县上去?你去寻他周县长!他都亲自跑来为咱们的砖场点火,说不定会支持咱哩!”
    “咱有什么脸再去寻人家县长?人家支持咱,是叫咱往好办哩!现在咱把砖场弄垮了,人家怎再支持你?”
    “这又不是咱故意往坏办!是那个河南师傅……该死的……”“人家还管你这号事!”
    “可是,你难道就不能跑到县上去试试吗?不行了拉倒!这总比坐着等死强!过去,你可从来没这么窝囊过……”秀莲说得有些伤心,但没有流泪。她知道,这时候她不能在丈夫面前流泪。她不是没有流过眼泪,只是一个人悄悄偷着哭罢了。
    妻子的话严重地刺激了少安。他并不生秀莲的气,反而猛地感到,妻子的话是多么正确。是呀,他孙少安为什么变得这么没出息?难道他真的就这样一筹莫展、灰心丧气地坐着等死吗?
    他感到脊背上掠过一道寒冷的颤栗。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已。
    他“腾”地从炕上站起来,举起双拳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挥舞了几下。
    “我造它妈!”他骂道。
    他不知道他在骂谁。
    孙少安重新坐到妻子身边。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满怀深情搂住妻子滚圆的肩背。他感激她,这不是说她替他想出了什么起死回生的妙方,而是她重新唤起了他生活的勇气。
    对,他不能就此而甘愿沉沦!他还应该象往常那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不知不觉中,窗户纸已经发白了。
    屋外,那只老公鸡扯着嗓门唱起了嘹亮的晨曲。公路上传来汽车的隆隆声响。
    “我今天就出去跑一趟。”
    多少天来,少安第一次用平静而清爽的语调对妻子说话。
    秀莲望着他笑了。她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令人心酸。丈夫重新振作起精神,对她来说,那就是希望。只要亲爱的人不倒下,再大的苦难都没有什么。
    是的,没什么,当年她从山西撵来和他一块生活的时候,不也是困难重重吗?只要人本身钢巴硬正,即使去讨吃要饭,那又有什么可怕!
    秀莲赶紧点火做饭。
    她给丈夫烙了几张白面葱饼,又打了一碗荷包蛋。丈夫吃饭的时候,她给他收拾那个多时不用的黑人造革皮包;又把那身过去做生意穿的“礼服”从箱子里翻出来。她要把出门的丈夫重新打扮得象往常一样。人凭衣衫马凭鞍,一身好衣服能给人添许多精神!
    孙少安穿起那身礼服,把黑人造革皮包斜挂在肩头(里面装着仅存的几盒“牡丹”牌香烟),在妻子满含期望的目送下,出了家门,顺着公路向南走去。
    他先来到石圪节乡政府,找到了他的老同学刘根民。他的情况根民一清二楚。“……唉,我只能给周县长写封信,你带着去找他,看县上能不能帮助你解决困难。少安,我和你一样急,只是乡上根本解决不了你的问题。这里没权给你贷几千块钱呀!”根民很诚恳地对他说。
    “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情况!你千万不要为难!你能给周县长写封信,这就满好了。”
    少安为一次又一次麻烦他的老同学而感到十分内疚。
    孙少安带着根民写给周县长的信,从石圪节搭车当天就去了原西县城。
    他碰了个大钉子:周县长到省上开会去了,一个星期都回不来。
    少安垂头丧气走出县政府大门,在原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痴呆呆地立在十字街旁一个角落里,愁得象个傻瓜一般。触景生情,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了当年他和润叶在这里的交往;想起他和牲畜一起拉着沉重的架子车往中学送砖;想起那年“夸富”会上的游行;想起他气势非凡地在这里交谈生意,请人家吃山珍海味——现在,他一副破落相,如同鬼魂一般游荡在这街头,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他在恍惚中突然想起一个熟人。
    他决定去找找以前在他们公社当过领导的徐治功。听说徐主任已经从水电局调到了乡镇企业管理局,正是他们这号人的“娘家”,何不去他那里碰碰运气吗?
    孙少安几乎不抱什么指望。但人到急处,往往盲目瞎碰。他知道,徐主任在石圪节时,对他的看法很不好。那年为多留了一点猪饲料地,他还组织大批判过他。
    出乎少安预料的是,徐主任——现在应该叫徐局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不愉快。少安马上觉得,人家徐主任终究是大官,心胸开阔,不记前嫌,而他却用老百姓肚量估摸人家,实在是……不过,治功热情倒很热情,但这里不能给他解决任何问题。
    “走,我引你到农业银行去!你的情况我知道哩!周县长都亲自到你的砖场参加点火仪式嘛!”
    孙少安很受感动地跟着徐治功来到了县农行。在这一刻里,徐治功简直就是一位下凡的天使!
    治功在县农行的营业室还没把话说完,负责贷款的营业员就打断了他,说:“这个人的情况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再给一个不仅无偿还能力,而且还破了产的人贷款!”
    徐治功又急忙叙说了周县长如何为孙少安砖场点火的情况——他几乎把这件事编成了故事。
    营业员看来有所松动。不过,他说:“那你们得寻承保单位。”
    徐治功难住了。尽管周县长支持过少安,但这小子已经搞塌火了,他徐治功可没胆量承保——孙少安再塌火了呢?
    徐治功于是接连给县上和城关镇几个企业单位挂了电话,询问看谁家能给孙少安贷款作个承保单位。没有人答应这件事。
    徐治功双手一摊,表示这事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不过,他安慰他的前臣民说:“等周县长回来,我一定给他汇报你的情况!”
    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少安说了一堆感谢徐局长的话,就只好返身回双水村了。
    当他坐在北行的公共车上,望着车窗外绿意盎然的山野,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难受的不仅是他没有贷到款——这结局实际上比他预料的还要好;他只是不忍心目睹妻子那双殷切期待的眼睛……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四人帮”垮台以后,中国最为瞩目的现象之一,就是文学在全社会的大爆炸。从刘心武的那篇小说开始,以社会问题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哪怕是一个短篇小说,常常立刻就引起全社会的喧哗。也许有史以来,中国文学直接的社会效应从未达到过如此巨大的程度。
    (究其原因需要冗长的篇幅,这里就不再累赘了。)在这种状况下,作家这个行道变得异常地吃香起来。一时间,有志于此道的人多如牛毛。文学作品的数量逐年骤增,犹如决堤洪水;水来土淹,各种文学杂志纷纷面世;中国眼看就要成为文学的“超级大国”了。
    当然,这好现象中也包含一些令人忧虑的成份。有许多人因文化革命耽搁了学业,理工科没指望,就在这方面寻找出路,因此将文学弄成了纯粹的谋生手段。另有个别人对此几乎中了魔法,竟丢了工作,撇下妻室儿女,夹着成堆的废稿和报刊几句敷衍的退稿信,一脸宗教般的狂热,长年周转于各编缉部。
    为了迎合这种文学的狂涛巨浪,有许多文学单位的报刊杂志,纷纷办起了什么“文学讲座”、“刊授大学”、“函授大学”……以此满足和吸引成千上万的文学青年。尽管这类活动收费实在不低,但参加者蜂涌如潮。一霎时,由主办单位出钱雇用的一些已经出名的作家,纷纷到各地去进行演讲,听众竟场场爆满。有时候,这类“讲座”还售门票,并兼售演讲者本人的著作,使得这类活动让各方面都受益非浅。
    三四月间,省作协《山丹丹》文学月刊的文学讲座在黄原地区搞面授活动。来讲课的有著名老作家、省作协副主席黑白和新近冒出来的“第五代”诗人古风铃。
    在黑老的关怀指导下,黄原地区去年初就成立了文联。此次活动就由地区文联协助《山丹丹》编辑部来搞。因为黑老亲临讲课,地区文化局也出面了。
    客人到达的当天晚上,田福军就以地委和行署的名义,在黄原宾馆宴请了黑老一行人。
    出席作陪的有管文、卫、体的副专员,兼着文联主席的地委宣传部长;当然也少不了地区文化局长杜正贤和文联副主席、诗人贾冰。杜正贤的女儿杜丽丽已经是《黄原文艺》的诗歌编辑,又是这次具体安排活动的工作人员,因此也参加了这个隆重的宴会。
    为了确实安排好这次活动,地区文联在黄原宾馆和黑老他们相邻的楼层包了两间房子,贾冰和杜丽丽各住了一间。贾冰负责侍候黑老,杜曲丽负责陪同诗人古风铃。
    几年来,杜丽丽在贾老师的指导下,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女诗人;不仅在省级刊物上发了一些诗,而且还在《诗刊》上露了一次面。起先,她的诗师承贾冰;后来,便自然地在意识上超越了她的老师,加入了新诗人的行列。不过,她知道,比起古风铃,她已经又成了落后流派中的一员。
    杜丽丽和古风铃是第一次见面。但她早已崇拜这位在全国有影响的青年诗人。
    古风铃是《山丹丹》编缉部的诗歌组长,已经出版过两本诗集,据说他的诗都引起了外国的注意。丽丽特别庆幸这次能亲自陪同这位著名的新派诗人。
    杜丽丽和田润叶同岁,今年已经三十了,但看起来还象二十出头的姑娘那般光彩鲜嫩。
    和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结婚到现在,她坚持说服了丈夫,至今还没要孩子。至于那穿着打扮,一直在黄原领导潮流。她自豪地宣称,她在街上走过时,男人们的“回头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
    古风铃名不虚传,高高的个子,一头长发披到肩头,白净的脸上围了一圈炭黑的络腮胡,两只眼睛流动着少年般的光波。上身是棕红色皮夹克,下身是十分紧巴的牛仔裤;裤膝盖磨白处,用钢笔横七竖八写着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几乎把裤子变成了草稿纸。不看他的诗,光看人就知道他决非凡俗之辈。从他嘴里说出的是“超越”、“嬗变”、“集体无意识”等等新鲜的词汇和费解的概念。
    据他所说,舒婷、北岛等人已经成为历史上的诗人,不值一提了。丽丽感到惭愧的是,她现在还把那两个诗人奉为神明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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