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指着矿医院上面的一个小山湾,声音低沉地说:“那是一块坟地。埋的全是井下因工亡故的矿工。”
    晓霞长久地望着那山湾。她看见,山湾里,坟堆前都立着墓碑。有几座新坟,生土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上面飘曳着引魂幡残破不全的纸条。
    “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呢?”她小声问。
    “我准备一辈子就在这里干下去……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这是理想,还是对命运的认同?”
    “我没有考虑那么全。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现实。无论你怎样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钻入地下去挖煤。这就是我的现实。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想改变就能改变了的。至于所谓理想,我认为这不是职业好坏的代名词。一个人精神是否充实,或者说活得有无意义,主要取决于他对劳动的态度。当然,这不是说我愿意牛马般受苦。我也感到井下的劳动太沉重。你一旦成为这个沉重世界里的一员,你的心绪就不可能只关注你自身……唉,咱们国家的煤炭开采技术是太落后了。如果你不嫌麻烦,我是否可以卖弄一下我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你说!”
    “就我所知,我们国家全员工效平均只出0.9吨煤左右,而苏联、英国是2吨多,西德和波兰是3吨多,美国8吨多,澳大利亚是10吨多。同样是开采露天矿,我国全员效率也不到2吨,而国外高达50吨,甚至100吨。在西德鲁尔矿区,那里的矿井生产都用电子计算机控制……“人就是这样,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对他的工作环境不仅关心,而且是带着一种感情在关心。正如你关心你们报纸一样,我也关心我们的煤矿。我盼望我们矿井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起来。但是,这一切首先需要有技术水平的人来实现,有了先进设备,可矿工大部分连字也不识,狗屁都不顶……对不起,我说了矿工的粗话……至于我自己,虽然高中毕业,可咱们那时没学什么,因此,我想有机会去报考局里办的煤炭技术学校。上这个学校对我是切实可行的。我准备一两年中一边下井干活,一边开始重学数、理、化,以便将来参加考试。这也许不是你说的那种理想,而是一个实际打算……”孙少平自己也没觉得,他一开口竟说了这么多。这使他自嘲地想:他的说话口才都有点象他们村的田福堂了!
    晓霞一直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用那只小手紧紧握着他的大手。
    “还有什么‘实际打算’?”她笑着问。
    “还有……一两年后,我想在双水村箍几孔新窑洞。”“那有啥必要呢?难道你象那些老干部一样,为了退休后落叶归根吗?”
    “不,不是我祝我是为我父亲做这件事。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件事对我多么重要。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贫困和屈辱给我内心留下的创伤太深重了。窑洞的好坏,这是农村中贫富的首要标志,它直接关系一个人的生活尊严。你并不知道,我第一次带你去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心里有多么自卑和难受——而这主要是因为我那个破烂不堪的家所引起的。在农村箍几孔新窑洞,在你们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实现一个梦想,创造一个历史,建立一座纪念碑!这里面包含着哲学、心理学、人生观,也具有我能体会到的那种激动人心的诗情。当我的巴特农神庙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从这遥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它的辉煌。瞧吧,我父亲在双水村这个乱纷纷的‘共和国’里;将会是怎样一副自豪体面的神态!是的,我二十来年目睹了父亲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岁时就为此而伤心得偷偷哭过。爸爸和他祖宗一样,穷了一辈子而没光彩地站到人面前过。如今他老了,更没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已经有能力至少让父亲活得体面。我要让他挺着胸脯站在双水村众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让他晚年活得象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压瑙嘴的长烟袋,在双水村‘闲话中心’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
    孙少平狂放地说着,脸上泪流满面,却仰起头大笑了。
    晓霞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亲爱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并且更深地热爱他了。“……你还记得我们那个约会吗?”好久,她才扬起脸来,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转了话题。
    “什么约会?”少平愣住了。
    “明年,夏天,古塔山,杜梨树下……”“噢……”少平立刻记起了一年前那个浪漫的约会。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怎么可能忘记呢!
    不过,在这之前,他不能想象,未来的那次相会对他意味着什么。
    但无论意味着什么,他都不会失约。那是他青春的证明——他曾年轻过,爱过,并且那么幸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准时在那地方等你!”他说。
    “为什么不是活着!我们不仅活着,而且会活得更幸福……反正象当初约好的,咱们不一块相跟着回黄原,而是同一个时刻猛然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想起那非凡的一刻,我常激动得浑身发抖哩……”他们在这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但两个人觉得只有短短一瞬间。
    之后,少平带着她去后山峁的小森林中转了一阵。他摘了一朵朵金灿灿的野花,插在她鬓角的头发里。她拿出小圆镜照了照,说:“我和你在一块,才感到自己更象个女人。”
    “你本来就是女人嘛!”
    “可和我一块的男人都说我不象女人。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性格。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当他们自己象个女人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他们的大哥!”
    孙少平笑了。他很满意晓霞这个表白。
    “你愿不愿意到一个矿工家里吃一顿饭?”他问她。“当然愿意!”她高兴地说。
    “咱们干脆一起到我师傅家去吃晚饭。他们是一家很好的人。”
    少平接着给晓霞讲了王世才一家人怎样关照他的种种情况。
    “那你一定带我去!”晓霞急切着说。
    少平十分想让王世才和惠英嫂见见晓霞。真的,男人常常都有那么一点虚荣心——想把自己的漂亮的女朋友带到某个熟人面前夸耀一下。他当然不敢把她带到安锁子这些人面前。
    但应该让师傅两口子和晓霞见见面。同时,他也想让晓霞知道,在这偏僻而艰苦的矿区,有着多么温暖的家庭和美好的人情……这样,下午五点钟左右,他们就从南山转下来,过了黑水河,通过坑木场,上了火车道旁边的小坡,走进王世才的小院落。
    师傅一家三口人高兴而忙乱地接待了他们。他们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好吃好喝都拿出来款待他俩。尽管少平说得含含糊糊,但师傅和惠英马上明白了这个漂亮的姑娘是他的什么人。听说她是省报的记者后,他们大为惊讶——不是惊讶晓霞是记者,而是惊讶漂亮的女记者怎么能看上他们这个掏炭的徒弟呢?
    直到吃完饭,他们热情地把少平和晓霞送出门口的时候,这种惊讶的神色还挂在他们脸上。他们的惊讶毫不奇怪。即是大牙湾的矿长知道省上有个女记者爱上了他们的挖煤工人,也会惊讶的。这惊讶倒不是出于世俗的偏见,而是这种事向来就很少在他们的生活中发生!
    当少平引着晓霞,下了师傅家外面的小土坡,走到铁路上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要带着她下井。他的心情不免有点紧张。晓霞第一次到一个危险的地方,他生怕出个差错。好在王世才也知道了晓霞要下井,说他一会亲自领着他们去。
    现在,他们在黑暗中踏着铁轨的枕木,肩并肩相跟着向矿部那里走去。远处,灯火组成了一个斓漫的世界。夜晚的矿区看起来无比的壮丽。晓霞挽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激动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天地。初夏温暖的夜风轻轻吹拂着这对幸福的青年。在黑户区的某个地方传来轻柔的小提琴声,旋律竟是《如歌的行板》。这里呀!并不是想象中的一片荒凉和粗莽;在这远离都市的黑色世界里,到处漫流着生活的温馨……晓霞依偎着他,嘴里不由轻声哼起了《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孩子们》中的那支插曲。少平雄浑的男中音加入了进来,使那浪花飞溅的溪流变成了波涛起伏的大河。唱吧,多好的夜晚;即便没有月亮,心中也是一片皎洁!
    当他们忘情地在铁路上走出一段后,猛然在旁边的山崖下蹿出一条黑影,径直堵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不由紧张地站住了。少平从轮廓上看出,这是他师兄安锁子!
    这头变态的公牛要干什么?他是否发了疯?
    少平不由捏紧了双拳。
    “你们吃过饭了?”黑暗中果真是安锁子在说话。“我听说你的……女人来了。又听说你们到师傅家去吃饭。我划算吃完饭天黑看不见路。就……”“那你怎么不上师傅家来?”少平没有明白安锁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没好意思。”安锁子嗫嚅说。“我是专门拿手电给你们照路的,怕天黑,你们有个闪失……”天啊,原来是这样!少平真想为他的“雷锋精神”而扇他一记耳光!
    “走吧,我在前面给你们照路……”安锁子殷勤地说。
    他说着便调转身,捏亮了手电——他们眼前即刻出现了一道多余的光亮。
    少平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该怎么办。这家伙!竟然干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不过,他感觉,这令人厌恶的举动似乎还不包含恶意。
    他只好和晓霞在安锁子照出的道路上继续往前走。他给晓霞介绍说:“这是我们一个班的工人,叫安锁子。”
    晓霞并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人,听说这人和她的少平一块干活,赶忙走前一步,要和安锁子握手,安锁子立刻把手电筒从右手倒在左手,慌得手在腿膝盖上擦了擦,象抓炭火一般握了一下晓霞的手。
    少平几乎要笑了。唉,这个人……走到有灯火的马路上时,安锁子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说:“现在能看见路了……”说完便象逃跑似地返身回了黑暗中。
    直到现在,孙少平也无法理解安锁子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有些人的某种行为也许永远使别人无法理解——甚至连他本人也理解不了!不过,从内心深处,少平对他这粗鲁的师兄倒也有一丝怜悯的温情……这时,他们看见,宣传部长正立在矿部门前,笑容可掬地在恭候着他们了。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短短一天之中的经历,使田晓霞眼花缭乱,应接下暇。感情与思绪一直处在沸点,就象身临激流之中,任随翻滚的浪山波谷抛掷推涌,顾不得留意四周万千气象,只来得及体验一种单纯的快感。
    瞧,现在她又怀着无比的新奇与激动,在矿部二层楼的一个单间里换一身矿工的作衣,准备经历一次井下生活了。
    当她换好衣服来到隔壁的时候,少平、宣传部长和安检员,都忍不住笑了。晓霞穿的是男人的作衣,衣服太大,极不合身,显得象孩子一样。她在墙上的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候,王世才赶到了。
    于是,他们一行五人出了矿部大楼,走进井口旁的区队办公室。少平和王世才去换作衣,宣传部长去给晓霞领了一套灯具。
    等上下井的工人们都完毕以后,他们最后一罐来到地下。晓霞立刻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当走到大巷灯光的尽头,踏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后,她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少平的衣袖。接着便是过风门,爬滑溜的大坡,上绞车道。少平一路拉扯着她,给她说明旁边的设备,介绍井下的各种情况。她只是一直惊讶地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他们爬进了工作面旁边的回风巷。本来,接连通过的那些巷道就已使她震惊不已,而没想到还有这么令人心惊胆颤的地方!
    她紧紧抓着少平的手,和他一起弯腰爬过横七竖八的梁柱间。这时候,她更加知道她握着的这只手是多么有力,亲切和宝贵。热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汗水一起在脸上漫流。她也不揩这泪水——黑暗中没有人会看见她在哭。她为她心爱的人哭。她现在才明自,他在吃什么样的苦,他所说的沉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好不容易到了掌子面煤溜子机尾旁边。王世才象猴子一般灵巧地穿过那些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钢梁铁柱,到机头那边让溜子停下来。震耳欲聋的巨大的响声停歇了。他们在这头稍事停留,等待王世才返回。
    掌子面一荐炮刚过,顶棚已经支护好了。正在攉煤的工人也暂时停下来。他们知道这是来参观的人。因为班长亲自带路,还跟着矿上的领导和安检员,知道参观的是个“大人物”。安锁子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不过,这家伙今天倒也没说什么粗话,而且把屁股上开洞的破裤子也穿上了。溜子停下一会后,王世才又象猴子一样从溜槽上爬过来。“走吧!”他有黑暗中招呼大家说。
    少平几乎是半抱着晓霞,艰难地从溜子槽上爬过掌子面,好不容易来到漏煤眼附近的井下材料常他们这才又直起了腰。
    现在,晓霞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脸黑得叫人认不出来她是女的。
    直到现在,她还紧张得没说一句话。是的,她反应不过来这就是井下的生活,这就是她亲爱的人常年累月劳动的地方!她眼前只是一片黑色;凝固的黑色,流动的黑色,旋转的黑色……现在,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按原来说好的,少平不再上井送她。那么,他们就要在这儿分手告别——就在此刻!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此时此刻,真有一番生离死别的滋味!
    黑暗中,她再一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她愿自己的手永远留在这只手里而不再放脱。
    “我就不再上去了。”他说。
    “我还要来大牙湾……”她说。
    宣传部长和安检员在旁边等着她。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和师傅目送着他们离开村料常一直到巷道拐弯处时,她又回过头来,在一片漆黑中徒劳地寻找他的身影。她看见远处有灯光在晃动。她无力地举起自己手中的矿灯,摆动了几下——这是最后的告别……晓霞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井的。
    当她洗完澡回到招待所,躺进干燥而舒适的被窝里,就象刚刚从雷鸣电闪的暴风雨中走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不尽的黑色在眼前流动着……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从远方的地平线上露脸,她就坐进大牙湾矿那辆唯一的小轿车离开了这里。矿上前来送行的领导在车窗外挥手道别。但她根本没有在意那几张殷勤的笑脸。眼前流动的仍然是黑色。
    她泪眼朦胧地告别了大牙湾。大牙湾的一切都深藏在她心中。别了,大牙湾。我说过,我还要回到这里来。这里有我梦中都思念的那个人。任何堂皇的地方,怎么能和这里相比?
    我最喜爱的颜色也将是黑色。黑色是美丽的,它原来是血一般鲜红,蕴含着无穷的炽热耀眼的光明……汽车飞驰过绿色的山野。
    太阳升起来了,山岭上高压线的铁塔一座连着一座,一直排向遥远的天边,象蓝天上展翅腾飞的雁行。山坳里,那些相距不远的矿区,用黑灰两种色调在黄土地上涂抹出它们巨大的图形。满载的运煤专列隆隆地冲上缓坡,喷出的乳白色蒸气淹没了铁道旁的那些小小的村庄。
    汽车从盘山路降入沟道。视野立刻窄狭了。紧接着,就是铜城市区林立的楼房和耳熟的嘈杂声。
    晓霞在铜城南郊飞机场大门前下了车,提起她那只漂亮的皮革包,和司机打了声招呼,就走进候机室的大厅。大厅极其宁静。稀稀落落的旅客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在售货柜前悠闲地踱来踱去,挑挑拣拣买东西。有几个人坐在舒适的皮沙发里,静静地望着大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扩音器里放出轻柔的音乐,一位新近走红的女歌星正用沙哑的嗓子娇声嗔气唱一首流行歌曲——假日里我们多么愉快,朋友们一起来到郊外,天上飘下毛毛细雨,淋湿了我的头发,………。
    田晓霞竟不知所措地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板上呆立了片刻。眼前这样的场所本来是她极熟悉的,现在倒有点陌生了。她耳朵里还轰隆隆地响着溜子的转动声,眼前仍然流动和旋转着一片黑色……她在候机室的大厅里呆立了片刻,才慢慢地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中。这里太宁静了,静得叫人有点心慌。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还来得及吃点东西。
    她很快走进候机室餐厅。
    现在,她双脚踏上了柔软的红地毯。
    红地毯不时在她眼里变为黑色。
    她恍惚地在柜台上要了一杯热牛奶和一小块蛋糕,然后端到餐桌上静静地吃起来。不一会,透过餐厅的大玻璃窗,就看见省城飞来的客机降落在了停机坪上,机翼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辉。
    半小时后,她坐着这架飞机冲上了碧蓝的天空。
    飞机进入水平飞行以后,她解开安全带,侧过脸从舷窗望出去,只见下面一片白云在翻腾。在那卷奔跃的白色浪潮的远方,她似乎看见他从地平线那边向她走来,黝黑的脸庞,露出两排整齐坚实的白牙齿微笑着,双脚踩踏白云彩大步地向她赶来……少平!少平!她心里默默地呼叫着他的名字,喉咙一直象被什么堵塞着,胸腔里烫伤似地灼热。
    不到一个小时,飞机就在省城西郊的机场降落了。
    她用手指悄悄抹去眼角的两颗泪珠,提起皮革包走下舷梯。六月灿烂的太阳美好地照耀着外面的世界。候机楼前面巨大的花坛里,五彩缤纷的鲜花如锦似绣。远处都市无尽的建筑群矗立在绿色的树海之中。
    田晓霞突然看见,在停机坪出口处的铁栏杆后面,她的同事高朗正在人群中向她招手。
    他显然是专门来接她的。她心头即刻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高朗是和她一起进省报的。他是西北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由于去年进省报的大学生就他们两个,而且又同时分在了城市工作组,彼此很快就熟悉了。报社向来是个论资排辈的单位,他们作为“孙子辈”,不免和“老子辈”、“爷爷辈”们有些撞磕,因此两个同辈人的关系也自然变得亲密起来,高朗知识面宽阔,人也不错,他们很能谈在一块。只是不久前,晓霞敏感地意识到,这家伙对她有点过份的殷勤,似乎要表达什么“意思”了。她向来不是那种狭隘姑娘,不愿因此就伤害一个好人。现在也还没必要告诉他自己有了男朋友。如果他真的要说出什么“求爱”之类的话,那时她才可以直截了当告诉她和少平的关系。
    顺便说说,高朗的父亲是这个省会城市的副市长;他爷爷就是中央那位大名鼎鼎的高老。高步杰老汉现在是中纪委常委。这样说来,高朗实际上也是原西人,和晓霞是同乡。不过,他在北京爷爷膝下长大,上大学时才考到这个城市。但他从来没有回过原西县,故乡观念十分淡保他可以说是一个“完整”的北京人。
    晓霞现在已经和高朗握过了手。他们相跟着出了候机室,来到外面的广场上。
    高朗是带着市政府的小车来接她的。他看来情绪很高涨,似乎专意为接她而打扮了一下,皮凉鞋闪闪发光;笔挺的西裤,雪白的短袖衫,脖项里打一条深红色领带。晓霞看他这一身装束忍不住想笑——他几乎象国际旅行社的导游或高级宾馆的侍应生了!
    小车飞快地驶出机场内那条足有五华里长的林荫大道,然后加入到大街上洪流一般的汽车和行人之中。
    车速慢下来了,透过车窗,都市五光十色的景象在缓缓流动。两边商店的大玻璃橱窗中,假时装模特儿带着永远不变的微笑,在机械地作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大街上行走的人们都已经换上了夏装;浓密的中国槐下,姑娘们五彩斑斓的花裙子飘飘曳曳,象孔雀尾巴一般耀眼夺目。四面八方传来录音机播放的刺耳的流行歌和电子音乐。
    “我算得很准,知道你今天回来,而且是坐飞机回来!”高朗仰靠在后车座舒适的椅背上,用略带北京土味的普通话说。“谢谢……最近有什么重要新闻?我可是几天没看报了!”她岔开了话题。
    “国内新闻嘛,总就是那些工农业简报!最重要的新闻是,六月十四号世界杯足球赛开幕式上,比利时队以一比零战胜了上届冠军阿根廷队。唉,阿根廷算上倒霉透顶了!就在输球的同一天,他们驻马尔维纳斯群岛的军事长官梅嫩德斯将军打起白旗,向英国军队投降了!”
    “是吗?还有什么重要新闻?”
    “另外嘛……红色高棉又在磅湛省打死了十几个越军。”他们都笑了。
    汽车驶过繁华的解放大道,在鼓楼旁他们熟悉的“黑天鹅”酒店前停下来,高朗已经在这里请她吃过两次饭——他看来今天又要在这里款待她了。说实话,她现在可没什么兴致在这里吞咽这顿山珍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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