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杜尔振作一下精神,道:我看最恨的就是她!
    巡逻队众口一词向巡检大人作证,证实老捕快所说的话.隐修士特里斯丹,见在隐修女口里掏不出什么东西来,已不再抱什么希望,就转过身去;隐修女心如火燎,焦急万分,看着他慢慢向坐骑走去,只听见他咕噜道:好吧,出发!继续搜寻!不把埃及女人抓住并吊死,我绝对不睡觉!
    但是,他还犹豫了一会儿才上马.他就如一只猎犬,嗅到猎物就藏在身旁,不肯离开,满脸狐疑的表情,向广场四周东张西望.这一切古杜尔全看在眼里,真真是生死攸关,心扑通扑通直跳.末了,特里斯丹摇了摇头,翻身一跃上马.古杜尔那颗紧揪起来的心,这才像石头落地.自从那队人马来了以后,她一直不敢看女儿一眼,这时才看了她一下,低声地说道:得救了!
    可怜的孩子一直待在角落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动也不敢动,脑海里想着一个念头:死神就站在她面前.古杜尔与特里斯丹唇枪舌剑的交锋情景,她一点儿也没有放过,她母亲焦虑万状的每一言行,全在她心中回响.她听见那根把她悬吊在万丈深渊之上的绳子接连不断发出断裂声,多少次仿佛觉得那绳子眼见就要断了,好不容易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觉得脚踏实地了.正在这当儿,她听到有个声音向巡检说:
    撮鸟!巡检大人,绞死女巫,这不是我这行伍的人的事儿!乱民已经完蛋了.我请您独自去吧.想必您会认为我还是回到我的队伍去为好,免得他们没有队长,什么都乱了套.
    这声音,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的声音.埃及少女一听,思绪翻腾,难以言表.这样说,他就在这儿!她的心上人,她的靠山,她的保护人,她的庇护所,她的弗比斯!她一跃而起,母亲还没有来得及阻拦,她已经冲到窗洞口,大声叫道:弗比斯!救救我,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不在那儿.他策马才绕过刀剪街的拐角处.可是特里斯丹却还没有走开.
    隐修女大吼一声,扑向女儿,一把掐住女儿的脖子,拼命把她往后拉,活像一只护着虎仔的母虎,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但,为时已晚,特里斯丹早已经看见了.
    呵!呵!他张口大笑,上下两排牙齿的牙根裸露,整张脸孔活像呲牙咧嘴的恶狼,哈哈一只捕鼠器逮着两只耗子呀!
    不出我所料.那兵卒道.
    特里斯丹拍了他一下肩膀,说:你真是一只好猫!又加上一句:来呀!亨利埃.库赞在哪儿?
    只见一个人应声出列,衣着和神色都不像是行伍中的人.他只穿着一件半灰半褐的衣服,平直的头发,皮革的袖子,粗大的手上拿着一捆绳索.这人老与特里斯丹形影不离,特里斯丹总与路易十一形影不离.
    朋友,隐修士特里斯丹说道.我猜想,我们搜寻的那个巫女就在这个地方.你去替我把这东西吊死,你带梯子来了没有?
    柱子阁的棚子里有一架.这人应道.继续指着石柱绞刑架问道:我们就在那刑台办事吗?
    是的.
    嘿嘿!那人接着说,并放声大笑,笑声比巡检的还要凶蛮不知多少倍,那我们就不必走许多路了.
    快!你过后再笑吧!特里斯丹说道.
    且说隐修女自从特里斯丹发现她女儿,原先满怀希望破灭以后,一直沉默不语.她将把半死不活.可怜的埃及少女扔回洞穴里的那个角落,随即返身又到窗洞口一站,两只手就如兽爪似地撑在窗台角上.她就以这样的姿势,凛然地环顾面前的所有兵卒,目光又如以前那样凶蛮和狂乱.看见亨利埃.库赞走近山屋,她立刻眼睁怒目,面目狰狞,把他吓得直往后退.
    大人,要抓哪个?他回到巡检面前,问.
    年轻的.
    好极了.这老婆子好像不大好对付.
    可怜的带山羊跳舞的小姑娘!巡逻队老捕快说道.
    亨利埃.库赞重新挨近窗洞口.母亲横眉怒目,把他吓得低下眼睛,畏畏缩缩地说,夫人......
    她随即打断他的话语,声音低沉而愤怒:
    你要什么?
    不是要您,而是另外一个.他回答道.
    什么另一个?
    是年轻的那个!
    她摇着头喊道: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有人!刽子手接着说,这您很清楚.让我去抓那个年轻的.我不想与您过不去,您!
    她怪异地冷笑了一声,说道:哎呀!你不想跟我过不去,我!
    把那个人交给我,夫人;巡检大人命令我这样了做的.
    她如同疯癫似的,反复说过来说过去:没有人!
    我说就是有!刽子手回嘴道: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你们是两个人嘛.
    那最好就瞧一瞧吧!隐修女揶揄地说道,把头从窗洞口伸进来好了.
    刽子手仔细看了看母亲的手指甲,哪敢造次.
    快点!特里斯丹刚部署好手下人马,将老鼠洞围得水泄不通,自己则骑马站在绞刑架旁边,高声叫道.
    亨利埃再次回到巡检大人的跟前,模样儿真是狼狈不堪.他将绳索往地上一扔,一副呆子相,把帽子拿在手里转过来转过去,问道:大人,从哪儿进去?
    从门呗.
    没有门.
    从窗户.
    太小了.
    那就打大些呗,你不是带镐子来了吗?特里斯丹说,怒气冲天.
    母亲一直警惕着,从洞穴底中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她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绝不愿意人家将夺走她的女儿.
    亨利埃.库赞从柱子阁的棚子里去找来绞刑时垫脚用的一只工具箱,还从棚子中拿来一架双层梯子,随即将它靠在绞刑架上.巡检大人手下五六个人带着鹤嘴镐和撬杠,和特里斯丹向窗洞走来.
    老婆子,赶快把那个女子乖乖交给我们!巡检声色俱厉地说.
    她望着他,好象听不懂似的.
    上帝脑袋!特里斯丹又说,圣上有旨,要绞死这个女巫,你为何要阻拦?
    可怜的女人一听,又如往常那样狂笑了起来.
    我干吗?她是我的女儿!
    她说出这个字的声调,真是掷地有声,连亨利埃.库赞听了也不由自主打个寒噤.
    我也感到遗憾,可这是王上的旨意.特里斯丹接着.
    她可怕地狂笑得更厉害了,喊道:你的王上,跟我何干!实话告诉你,她是我的女儿!
    捅墙!特里斯丹下令.
    要凿一个够大的墙洞,只要把窗洞下面的一块基石挖掉就可以了.母亲听见鹤嘴镐和撬杠在挖她那堡垒的墙脚,不由得大声地怒吼一声,让人心惊胆颤,随即在洞里急得团团直转,快如旋风,这是类似猛兽长期关在笼子里所养成的习惯.她一言不发,但两眼炯炯发光.那些兵卒个个心底里冷似寒冰.
    忽然,她抓起那块石板,大笑一声,双手托起,向挖墙的那些人狠狠掷去.但因为双手发抖掷歪了,一个也没砸到,石板骨碌碌直滚到特里斯丹马脚下才停住.她气得咬牙切齿.
    这时,太阳虽尚未升起,天已大亮,柱子阁那些残旧虫蛀的烟囱,染上了玫瑰红的美丽朝霞,也显得悦目了.此时正是巴黎这座大都市一清早就起床的人们,神清气爽,推开屋顶上天窗的时候.河滩广场上开始有几个乡下人,另外还有几个骑着毛驴去菜市场的水果商贩陆续走过.他们看见老鼠洞周围麋集着那队兵卒,不由得停下片刻,惊奇地察看了一下,就径自走了.
    隐修女来到女儿身旁坐了下来,在她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目光呆滞,听着一动也不动的可怜孩子一再喃喃地念着:弗比斯!弗比斯!拆墙似乎在进展.随着它不断的进展,母亲也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将女儿越搂越紧,直往墙壁上靠.突然,隐修女看见那块石头(因为她一直守望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已经松动了,又听见特里斯丹给挖墙的人打气鼓劲的声音,从某个时候起,她就身心交瘁,这时振作起精神,大叫起来.说话的声音忽而像锯子声那样刺耳,忽而结结巴巴,仿佛嘴上挤压着万般的咒骂,一齐同时迸发出来一样.只听见她叫叫:嗬!嗬!嗬!简直是坏透了!你们是一帮强盗!你们果真要绞死我的女儿吗?我告诉你们,她是我的亲骨肉!噢!胆小鬼!噢!刽子手走狗!猪狗不如的兵痞!杀人凶手!救命!救命!救命!他们就这样想抢走我的女儿吗?所谓仁慈的上帝,究竟何在?
    于是她象一头豹子那样趴着,目光迷离,毛发倒竖,口吐白沫,冲着特里斯丹咆哮着:
    走近些,过来抓我的女儿吧!我这个女人告诉你,她是我的女儿,难道你真的听不懂吗!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有个孩子是什么意思?唉!你这豺狼,难道你从来没有跟你的母狼睡过?难道你们从来没有狼崽吗?要是你有崽子,你听到它们嗥叫时,难道你就无动于衷,不觉得肚子里在翻腾吗!
    使劲撬那块石头,它已经松动了.特里斯丹冷冷地说道.
    好几根撬杠一起掀起那块沉重的基石.已前说过,这是母亲的最后屏障.她扑了上去,使劲想顶住,用指甲紧抓那块石头,但是那么巨大的一块石头,又有六条壮汉子拼命撬着,她哪能抓得住,一脱手,只见它顺着铁撬杆渐渐滑落到地上.
    一见入口已打通,母亲干脆横倒在洞口前,用身体去堵塞缺口,双臂扭曲,头在石板上撞得直响,嗓门由于精疲力竭而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叫道:救命呀!救火!救火!
    现在,去抓那女子!特里斯丹说,始终无动于衷.
    母亲瞪着兵卒,样子叫人望而生畏,他们宁愿后退,也不愿往前一步.
    怎么啦!特里斯丹叫道,亨利埃.库赞,你上!
    没有一个人敢往前一步.
    特里斯丹骂道:基督脑袋!还算是武士?一个娘们就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
    大人,您把这叫做个娘们?亨利埃说道.
    她长着一头狮鬣!另一个接着说.
    行啦!特里斯丹又说,洞口足够大了,三个人齐头进去,就像攻打蓬图瓦兹时的突破口一样,赶快了结,死穆罕默德!谁先退后,我就把他砍成两段!
    巡检和母亲都是如此地咄咄逼人,兵卒们夹在中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终于横下心来,向老鼠洞进发.
    隐修女见此情景,突然跪了起来,拨开垂在脸上的头发,两只擦伤的瘦手一下子又垂落在大腿上.于是,泪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面颊的皱纹扑簌簌往下直流,仿佛冲刷出河床的湍流一样.与此同时,她张口了,可是声音那样哀婉,那样顺从,那样温柔那样令人心碎,叫特里斯丹周围那些连人肉都敢吃的老禁头听了,也不止一个在揩眼泪.
    各位大人!各位捕快先生,请听我一言!这件事我非向你们倾诉不可.这是我的女儿,知道吗?是我从前丢失的小不丁点儿的亲骨肉!请听我说吧.这事说来话长.你们想一想,诸位捕快先生我是很熟悉的.以前,因为我生活放荡,孩子们常向我扔石头,那时候捕快先生们一向对我都是很好的.你们明白吗?当你们知道底细以后,你们会把我的孩子给我留下的!我是非常一个可怜的卖笑女子.是吉卜赛女人把她偷走的.但我把她的一只小鞋一直保存了十五年.喏,就是这只鞋.她那时就这样小的脚.在兰斯!花喜儿!苦难街!这一些你们可能全知道.那就是我.那时候,你们还年轻,正是美好的时光.那段日子过得是多么轻松愉快.你们会可怜可怜我的,是不是,各位大人?吉卜赛女人偷走了我的女儿,把她藏了整整十五个春秋.我过去一直以为她死了.想想看,我的大好人们,我还以认为她死了呀!我在这里度过了十五个年头,就在这个地洞里,冬天连个火取暖都没有.这,可艰难呀!可怜的亲爱的小鞋!我呼天唤地,慈悲的上帝终于听到了.昨天晚上,上苍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啦.这真是仁慈上帝显示的奇迹呵!我的女儿没有死.你们不会把她抓走的,我对比深信不疑.再说,要是换上我,我一言不发,可是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啊!她来日方长,让她见见天日吧!......她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呢?丝毫也没有.我也没有.我只有她这点血脉了,我已经老了,她能回到我身边,这是圣母恩赐给我的福份,你们要是能设身处地地代我想一想,就好啦.再说,你们大家都是大好人!你们原本知道她是我的闺女,现在你们知道了.啊!她是我心头上的肉呀!巡检大老爷,我宁可我的肺腑被捅上一个大窟窿,也不愿看见她的手指头擦破一点皮!看您的样子是个和善的大老爷!我对您说的这一切,已经把事情的底细向您们解释清楚了,难道还会有假?啊!您也有母亲,大人!您是长官,就求您把我的孩子留下吧!您瞧,我跪着求您,就好象祈求一个耶稣基督那样!我并不向任何人乞求什么,我是兰斯人,各位老爷,我有一小块田地,是我的舅舅马伊埃特.勃拉东留下给我的.我并不是叫花子.我都不要任何东西,只要我的孩子.啊!我要留住我的孩子!仁慈的上帝,他是万物之主,不是无缘无故就把孩子还给我的.国王!您说王上!就是杀了我的小女儿,这也并不能给他增添许多乐趣!况且国王是仁慈的!这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而不是国王的!也不是您的!我愿意离开!我们愿意离开!说到底,无非是两个过路的女子,一个是女儿,一个是母亲,让她俩过去不就得了!求求你们放我们过去吧!我们是兰斯人.啊!你们都是好人儿,捕快老爷们!我喜欢你们大家.请别你们抓走我的爱女,那是绝对不行的!难道这是一点做不到的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手势,她的声调,她吞泣饮泪的倾诉,合掌绞扭的动作,让人伤心的微笑,泪水盈眶的目光,辛酸的叹息,撕心裂肺的惨叫,痛苦的呻吟,颠三倒四和语无伦次的诉说,所有的这一切,我们不想细述了.她不再作声了,隐修士特里斯丹紧蹙眉头,那却是为了掩饰他虎视眈眈的眼睛中滴溜直转的一颗泪珠.但是他克制了这种软弱心肠,口气生硬地只说了一句:这是王上的旨意.
    继续,他俯身靠近了亨利埃.库赞的耳边,悄悄说道:赶快干完了事!这位威风凛凛的巡检也许觉得,连他自己也心软了.
    这个刽子手和捕快们闯进小屋里.母亲没有做任何的抵抗,只是向女儿爬了过去,奋不顾身扑上去.埃及少女看见兵卒走过来,死亡的恐惧使她振作起来,高声喊道:妈妈!我的妈啊!他们来了!快保护我呀!其声调的悲怆难以述道.来了!我的心肝宝贝!妈来保护你!母亲应道,声微气弱,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拼命吻她,吻遍她全身.母女俩就这样躺在地上,母亲伏在女儿的身上,此情此景,实在是催人泪下.
    亨利埃.库赞把手伸到了少女漂亮的肩膀下面,把她拦腰抱住.她一感觉到这只手,立即呃了一声,便晕死过去.刽子手也情不自禁地眼泪直淌,一大滴一大滴地洒落在少女的身上,他要把她抱走,拼命地想把母亲拉开,可是,母亲可以说双手紧扣住女儿的腰间,抱得那样死,紧得以至于要分开她是不可能的.亨利埃.库赞只得把少女拖出了洞穴,顺带着把在少女的身后的母亲也拖了出来.母亲也同样紧闭着眼睛.
    此时,太阳冉冉升起,广场上已聚集了一大群人,远远望着这边在石板地面上拖着什么一团东西向绞刑架走去.因为这是特里斯丹行刑的方式,他有一种癖好,不允许看热闹的人靠近.
    周围的窗户没有一个人.只是远远可以望见圣母院钟楼顶上一个俯临河滩的窗口,有两个身穿黑衣的人影,在晨曦的映照下好象在向这边张望.
    亨利埃.库赞拖着母女俩,来到绞刑架脚下并停了下来,心中不胜怜悯,连大气都喘不过来.他把绞索套在少女那令人爱慕的脖颈上.不幸的孩子一接触到那可怕的麻绳,抬起眼睛,看见头顶上方石头绞架伸着那好似瘦骨嶙峋的臂膀,不禁得摇晃了一下身子,迸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不!不!我不!母亲一直把头埋在女儿的衣服里面,一声不响,魂飞魄散;只看见她浑身直打哆嗦,只听见她拼命吻她的孩子.刽子手趁机急速松开母亲紧紧抱住女犯人的双臂.也许由于筋疲力尽,或许由于心如死灰,她任凭刽子手摆布.然后,刽子手把少女扛在肩上,这可爱的人儿,身子优美地折成两截,垂落在刽子手那宽大的头颅上,紧接着,刽子手踏上梯子,往上攀登.
    就在此时,蹲在石板地上的母亲一下子瞪大眼睛,不喊不叫,神色骇人,陡然一跃而起,如同猛兽扑食,向刽子手猛冲过去,狠狠咬住了他的一只手.真是快如闪电.刽子手痛得哇哇直叫.人们跑上前去,好不容易才把他那只血淋淋的手从母亲的牙齿中间拔了出来.她一直不说话.人们狠狠地推开她,只见她的脑袋耷拉下去,重重地砸在石板地上,再把她拉起,她又倒下了.原来她已死了.
    刽子手自始自终没有放下那个姑娘,随又攀着梯子继续爬上去.
    第 十 一 卷  二 美丽的白衣少女
    本章字数:6205
    卡齐莫多发现小室里空无一人,埃及姑娘不见了,就在他保护下被人劫走了.这一瞧,把他气得双手直扯自己的头发,惊慌和痛苦地直跺脚.紧接着,他疯狂地在教堂上下奔跑,到处寻找他的吉卜赛姑娘,向每个墙角狂呼乱叫,石板地上尽是他洒落的红头发.此刻,御前弓手们正以胜利者姿态进入圣母院,也在搜寻着埃及姑娘.卡齐莫多帮助他们寻找,可怜的聋子,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们恶毒的用心.还以为流浪汉是埃及姑娘的敌人哩.他亲自给隐修士特里斯丹带路,到一切可能藏身的地方去寻找,给他打开一个个秘密门道,打开祭坛的地板夹层和圣器室的暗室.如果不幸的姑娘还在教堂里,他定会把她交出去的.特里斯丹为人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此时也由于一无所获,疲惫不堪而泄气了,卡齐莫多于是一个人继续寻找.他数十次.上百次地把教堂找了一遍又一遍,从高到低,上上下下,从纵到横,狂奔乱跑,乱喊乱叫,嗅嗅闻闻,东张西望,到处搜寻,把火炬举到一处处穹拱下,把脑袋伸进一个个洞里,悲痛欲绝,疯疯癫癫,就像一只雄兽失去其母兽,咆哮不已,丧魂落魄,也不过如此.最后,他认定,确信她已经不在教堂里,一切全完了,有人把她从他手里抢走了,才慢慢顺着钟楼的楼梯往上爬.就是这一座楼梯,在他抢救她的那天,他攀登时是何等狂奋,何等得意呀!现在再经过同样的地方,却脑袋低垂,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几乎连呼吸也没有了.教堂重又冷冷清清,再次坠入往常的死寂.弓手们早离开了教堂,到老城追捕巫女去了.这广大的圣母院刚才还被围得人声鼎沸,水泄不通,现在只剩下卡齐莫多独自一人留在里面,随又向小室走去,埃及姑娘在他的保护下曾经在那里睡了好几个星期.他一边想着,一边走着,说不定就可以看见她又在小室里.拐过俯临低处屋顶的柱廊,瞥见那间斗室及其小窗和小门,隐伏在一个大拱扶垛下,宛如一个鸟巢藏在树枝下,可怜的人,顿时勇气全消,连忙倚在一根柱子上,才没有跌倒.他想象,也许她已经回来了,说不定有个善良的守护神把她送回来,这间小屋如此幽静,如此迷人,如此安全,她是不可能不呆在里面的.他不敢再向前迈进一步,生怕自己的幻想破灭了.他暗自想道:是的,她或许睡得正香,也许正在祈祷,还是别打扰她吧.
    临了,他鼓起了勇气,踮起脚尖向前走,望了望,走了进去.仍然空无一人!小室始终是空的.不幸的聋子慢慢地在室内转圈,掀起床垫,仔细察看,好像她会躲在床垫与石板之间似的.随即,摇摇头,呆若木鸡.忽然间,他狠狠用脚把火炬踩灭,没有叹息一声,没有说一句话,急速一冲,拿头朝墙壁猛撞,一下子晕倒在石板上不省人事了.
    他苏醒过来,旋即扑倒在床铺上打滚,狂热地吻着姑娘睡过的余温尚存的地方,仿佛快要断气似的,好一阵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翻身起来,汗流如注,神志不清,气喘如牛,把脑袋瓜往墙上直撞,那节奏均匀的有如他敲钟时的钟锤,那决心之大有如一个人执意要把头颅撞碎.末了,再次跌倒在地,精疲力尽.他屈膝爬出室外,一副惊慌失色的姿态,在房门对面蜷缩着.他就这样待了个把时辰,一动也不动,眼睛定定地盯着那空寂的小室,就是一个颓然坐在空了的摇篮和装了死婴的棺材之间的母亲,也不象他那样思绪交错,神情阴郁.他一言不发,只是每间隔一段长时间,不时发出一声呜咽,全身猛烈抖动.但是,这种没有眼泪的呜咽,恰似夏天没有雷声的闪电.
    就在此刻,他痛苦地搜肠索腹,寻思有谁这样出人不意地劫走了埃及姑娘,这时才想起了副主教来.只有堂.克洛德一个人有一把通往小室的楼梯门道的钥匙;还想起副主教曾两次在夜里企图要对埃及姑娘胡作非为,头一回是卡齐莫多自己帮了他的忙,第二回是他加以制止了.他还联想到其他许多细节来,刹那间疑团顿消,副主教抢走了埃及姑娘,那是毋庸置疑的了.但是,他对这位教士是那样的毕恭毕敬,对此人感恩戴,满怀敬爱,忠心耿耿,这种种情感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甚至就是在此时,嫉妒和绝望的利爪都奈何不得的.
    他想着此事必定是副主教干的.如果是换上任何别的人干的,卡齐莫多准会感到不共戴天的愤恨,非用鲜血和死亡不足以泄愤,现在却是克洛德.沸罗洛,可怜聋子内心的这种愤恨就化作不断增长的痛苦.
    当他的思想集中在教士身上时,晨曦把扶拱垛涂上了灰白色,卡齐莫多忽然看见圣母院顶层,有个人影在在环绕半圆形后殿的外栏杆的拐角处走动.这个人影而他这边走来.他一眼认出来了:正是副主教.克洛德的脚步,庄重而缓慢,他走着,眼睛并不朝前面看.他向北边钟楼走去脸孔却转向另一边,朝着塞纳河右岸,而且头扬得高高的,好像尽力想越过屋顶观看什么东西似的.他的这种侧斜的姿势话像猫头鹰:它飞向某一点,却看着另一点.教士就这样从卡齐莫多头顶上面经过而没有看见他.
    这幽灵忽然出现,惊呆了聋子,浑如木雕泥塑一般.聋子看见他钻进北面钟楼的楼梯门道里,看官知道,从这座钟楼上是可以看得见河滩广场,即现今的市政厅.卡齐莫多遂站起身来,跟踪副主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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