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洄把自己沉进浴缸里,试图洗掉刚才沐浴的每一道目光的痕迹。
    肌肤被他搓得通红,他沉在冰冷的水中。有那么一刻,阿洄觉得自己是一只苹果,一只滞留在筐底、马上要被她丢掉的苹果。
    他麻木地倾倒着过量的沐浴露,纯白而厚重的泡沫淹没了他“尚未成年”的身体,以免他在水影中窥见任何他希望躲避的影像。
    思绪飘远,阿洄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回忆着方才的事。
    “最得意”——他哪怕是撒谎也不敢用“最满意”,他知道她最满意的是什么,而那绝无可能是他……
    “交流会”上的人造人顾及他的身份和她对他的关注——起码在他们眼里,她对他多少是有些重视的,没谁把话彻底说明白。
    但这种事——何必需要别人来戳破呢。
    浴缸之上的顶部,仍是一片空洞洞的纯黑,在安置“统一繁衍”成员的抚育院,没有真正的秘密和隐私可言。阿洄曾猜想,他们就是这样发现的她的秘密,发现她是那个唯一的异类,尽管经历了极度严格的基因筛查和基因调整,仍在低到绝无可能的可能下,奇迹般地变异所诞生的天才。“异”到使他们无法抛弃她,无法控制她,只有不断地纵容和讨好。
    而他呢?
    他算是什么呢?
    “助手”。
    不是伙伴,不是爱侣,更不是亲人……
    “阿洄。”
    有人拉开那道轻薄的浴帘,将喷洒的水流调热,白色的水汽弥漫开来,像是晨间的雾气,温柔地、细腻地笼住他。那些发腻的、过剩的泡沫也逐渐从他身上褪去,他开始感到体温回升。
    “阿洄。”那人又叫了他一声。
    阿洄的身体不受控地一颤,哑着声音低低地回应:
    “溯之——”
    秦溯之“嗯”了一声,利落地脱下衣服,钻进了浴缸里。
    他和她肌肤相贴,方才的那些郁郁立刻烟消云散,不知缩去了何处,本能性地上前揽住她,在她耳边问:
    “溯之,你要泡澡吗?”
    六边形的黑色空洞始终盘旋在他们的头顶。
    秦溯之伸出手,她的手被浴缸里的水浸得有些凉,她摸了摸阿洄的脸。
    “好啊。”
    她浅棕色的眼睛带着笑意,只有在这种时刻——他们在狭窄的浴缸里赤裸相见时,她的神情才会显得这样温和。他才会觉得面前的她具有真实感。
    阿洄不愿意将这种时刻浪费一分一毫。
    他虔诚地吻住她的脖颈,在她的引领、热水的簇拥、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他们抚摸,拥抱,坠入迷离的漩涡——正如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他们的喘息交织在一处,正如他们的肢体,难舍难分。
    红色,属于苹果的红色,逐渐从他冰冷的肌肤蔓上她的身体。她抓住他的发丝,指甲陷入他的肩膀,艳丽的液体缓慢地涌出。对于阿洄而言,快乐常与痛苦并存,他甘之如饴。
    水自浴缸中漫出,拍打在瓷砖的地面上。
    嘀嗒、嘀嗒——
    阿洄像一个狂热的信徒,在她腿间卑躬屈膝、诚惶诚恐地膜拜、侍奉。
    她好像在几乎没有间歇的浪潮里叹了一口气,也可能那是一声衰弱的呻吟。总之,信徒还未能揣摩到他的信仰的心思,就感到脖颈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关键的并不是疼痛,而是随着疼痛袭来的危机感。
    阿洄抬起头来,惊异不加掩饰,他的唇瓣还是湿漉漉的……
    她叫他:
    “阿洄。”
    潮红未曾从她的脸上褪去,犹如误涂的胭脂,违和地扑在她冷漠寡情的脸庞上。当她用那双狭长的、颜色稍浅的眼睛看向跪在自己腿间的阿洄时,阿洄有一种强烈的、被蔑视的羞耻感。
    “你……溯之……你不喜欢吗?”
    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绕过了话题,摆摆手:
    “你先去睡。”
    休息铃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响起,逐渐灰暗的灯光使得她的神情更加暧昧不清。阿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足以将他吞没的惶恐——
    他第一次违背了她,拉住她的手腕,以毫无尊严可言的乞求语气呼唤她:
    “溯之,对不起!我错了,我一定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溯之,溯之……”
    “你误会了。”
    他留意到她皱起了眉毛,立刻松开攥住拉住她手腕的手,一颗心像是在油锅里翻滚,嗫嚅着继续道歉:
    “对不起,溯之,都是我不好……”
    “不是因为你,阿洄。”
    这次他清晰地听到她叹气,她躺在浴缸里,神色疲惫,抓着浴缸壁的指节微微泛白。
    “和你无关,你去睡吧。”
    他没有动作,两人静静地泡在由温热逐渐回归冰冷的水里。浴缸里,他们近到没有距离可言。
    半晌,他又叫她,语气极为坚定:
    “溯之,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那张永远定格在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的脸,青涩、懵懂、战战兢兢。
    秦溯之笑了笑,聊胜于无的照明掩盖住了她笑容中更多的细节。
    她说:
    “我知道。”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真正成为了秦溯之“最得意的助手”后,阿洄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其中的含义。
    但他并不后悔,他早清楚一切都有代价。如果要成为她“最得意的助手”,就必须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阿洄并不后悔,他甚至从中品出了别样的甜蜜。
    对于旁人,那些是谎言,对于秦溯之和他,那是独属于他们的秘密。这些“秘密”犹如红线,将她与他缠绕得愈发紧密,不可分离。
    “销毁掉。”
    秦溯之偏过头,对身旁的阿洄平静地道:
    “她的头发不是纯黑色,我不喜欢,销毁掉。”
    他熟稔地按下控制面板上的红色按钮,随手在实验记录上记下——“发育不良,已销毁”。
    随即,不必秦溯之再多吩咐,阿洄已经自动为培养舱中换上了这个月的第七枚胚胎。
    她查看着这枚新胚胎的数据,又调出冷冻的其他胚胎的数据相互对比,阿洄贪婪地注视着她的侧脸,他总觉得她只有在这时候是全神贯注的。
    忽地,她陡然发问:
    “他们问了你什么?”
    阿洄的身体一僵,“溯之,你是说上面吗?”
    她的视线仍然锁定着那些复杂的数据,继续问他:
    “我一直在销毁胚胎,他们一点也不奇怪吗?”
    “是……”阿洄低下头,很快他意识到这个举动的不妥,抬起头,直视秦溯之,“他们的确问了我一些问题。”
    “但是人类孤雌生殖本就是难度极高的研究,况且你向来追求完美,没人能不支持这种精益求精。
    “溯之,这很正常,不是吗?”
    她看了看头顶那片黑色的六边形,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他分不出她的手是冷是热,只听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强过一声。
    “我要一个最完美的、没有瑕疵的果子。”
    他听到她带着一种天生的倨傲道:
    “她必须是一个黑发黑眼的女孩,必须符合我的一切设想。”
    阿洄在一次次的胚胎销毁中,得知了那份设想的粗略轮廓。她不仅对孩子的样貌做出了细致到可怖的要求,甚至还规划了她的性格、爱好和未来。
    想要达到秦溯之的“最满意”,听着简直是天方夜谭。
    尽管他早在自己从未更新过的外观上领会到了秦溯之对自己认可的“完美”的执着追求,仍是不免被她对那个未出世孩子的设想所骇——阿洄甚至非常敏锐地感觉到,秦溯之的这些设想并不是今日才出现的。那些有关样貌的详尽描述,有许多句出自他念给她的睡前故事。
    他想起来他把小小的她揽在怀中,摇晃着她,轻声唱着童谣,说着故事的时候,阿洄从没有意识到,她早在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构思她“最完美的、没有瑕疵的果子”。
    她早已在脑海里把这个不存在的孩子塑就了无数次,像是捏造泥偶一样,不断揣摩、更改着外观,反复雕琢着每一处微小的细节……
    “你会得到她的。”阿洄轻声道。
    然而他的心中却因自己说出的这一句立时涌入莫名的情绪——他们告诉他,他是按照她的喜好所打造的。她也曾花费如此大的心力,耗费如此多的物力来造就他吗?
    阿洄心中清楚那答案,虽然她的确智慧过人,彼时却仍是年幼得过分……他们不可能允许,她也不可能胜任。
    更何况如果她真的曾付出同样的心力、物力,他又怎么会和其他的冷冻人一同植入芯片,一同被唤醒。她绝不会愿意将自己的造物的任何一个程序假手于人。
    恐怕,阿洄只有这副被她禁止更改的外观是真正由她所创的。
    他不是她的造物,他只是一份送给她的礼物,一份将要过时的礼物。
    阿洄安静地注视着蛋形培养舱,口腔内侧的软肉被他咬得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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