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高颎这会儿得空,欣然答应带她如山去猎野鸡。
    两人各穿劲装,才走出庄院,迎面正好碰上李昺。
    他先前在隋州潜伏,奉杨坚之命奔波各处,安插埋伏,十分劳累。待杨坚出了隋城时,手上的事差不多已经安排周全,将徐昂押送到这里后,杨坚暂许他歇息两日,养足精神,准备过几日的恶战。
    伽罗见了他,含笑叫一声“表哥”,高颎也抱拳行礼。
    李昺那晚跟着杨玄感在镇外驻扎,昨晚回来得也晚,并不知道伽罗也在此处,见了她,格外诧异,只是碍着高颎不好细问,只道:“这幅干练打扮,要去做什么?”
    “去附近捉只野鸡,熬汤补血。”
    “补血?”李昺忙将伽罗浑身上下打量,“你受伤了?”
    “是殿下受伤了,不是我。”伽罗莞尔。
    李昺遂道:“既是殿下要用,我带你去,不必劳烦岳姑娘韩擒虎那里恐怕还会有事寻她,别耽误了事情。”
    “这样最好!”伽罗喜出望外,“我也怕耽误了岳姐姐的事情。表哥今日无事吗?”
    “殿下准我歇息两日,今日应当不会有旁的吩咐。”李昺随手接过高颎备好的弓箭。
    伽罗原本还担心耽误高颎的事,故约定捉一只即回,既然李昺无事,倒可以多捉几只,这些天慢慢炖,也不用再费时,愈发欢喜。
    兄妹二人寻了两匹马骑着,并辔入山。
    这一带就在连绵的相山脚下,里头山高林密,颇多野物。
    两人进山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已猎了四五只入手。
    伽罗马背上有备好的网兜,尽数装进去,瞧着时辰尚早,兄妹俩一商议,索性多打几只回去,分给近来劳累的兄弟们尝鲜,也算是鼓鼓士气。
    这一带地势颇高,灌木茂密,站在岩石上,远近风光尽收眼底。
    李昺握弓在手,四处搜寻猎物,伽罗的目光不及他们常打猎的人锐利,瞧了半天也没甚收获,索性歇息片刻。她瞧着延绵不见尽头的山峦,心里终究疑惑,道:“殿下驻扎在此,是想在这里跟李昺决战吗?”
    李昺从灌木丛里探出半个身子,觑着她,“殿下告诉你的?”
    “我猜的。出隋城的时候,殿下住的白鹿馆守卫森严,既然不是殿下带来的亲卫,必定是李昺的安排。殿下出了隋城就再未回去,先前被袭击险些丧命,自然也是李昺的手笔。到了这地步,两边都撕破的脸,自然得有一场对决,成王败寇。隋州地界都是李昺的鹰犬爪牙,到了这一带,殿下却颇从容,想必近处那折冲府已经受殿下掌控,他想据此对抗李昺,我猜得对不对?”
    山风扬起她的发丝,娇美的脸颊缩在竖起的狐狸毛领中,像是雪中的花萼。
    那双眼睛狡黠灵透,迥异于白鹿馆时强抑眼泪的姿态。
    看来她心绪不错。
    李昺一笑,“猜对了大半,不过殿下选这里,不止是为折冲府的兵力,还为此处地势。”他指着北边连绵叠嶂的山峰,“相山绵延百余里,地势复杂,往北走有座小相岭,三面都是险要山峰,易守难攻,那才是放手一搏的好地方。”
    伽罗颔首,目光落向远处,若有忧虑。
    李昺瞧着她,忽然道:“殿下在此处分派过任务后,便会启程去小相岭,虽说占据地势之力,也有许多安排,但人数上终究是劣势,情势会格外凶险。我来时没见易家的商队,想必他们已经走了?”
    “嗯,商队这会儿怕是已经走远。”
    李昺颔首,“那么,你呢?”他觑着伽罗,“是……殿下迫你来这里吗?”
    “是我自愿的,表哥不必担心。”伽罗笑了笑,“当日会偷着离开东宫,是我怕殿下蛮横行事,徒生事端,而今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殿下对我毕竟恩重如山,不管是走是留,总得跟他说明白才好。”
    “所以……你决定去,还是留?”
    “还没想好。”伽罗坦白,猜得李昺还是怕她受委屈、被逼迫,便又道:“无论去留,都会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所以表哥,真的不必再担心。殿下位居东宫,虽说素日冷厉,但待属下官员却不错,这我看得出来。将来他必定能承继大统,表哥有才干亦有报复,难得殿下赏识重用,不可为这些事,跟殿下闹得不愉快。”
    她的意思,李昺当然明白。
    他幼时随顽劣,从军归来,却也是一腔抱负。家中慈母严父都对他寄予重望,而杨坚不计较旧日跟傅家的恩怨,愿意委他以重任,这份胸襟赏识,确实足以令人铭感。
    而今的情势下,倘若君臣齐心走出困境,这份情谊功劳,绝非旁人能比。
    只要他往后不行止踏错,自会如众人期望的,挣个辉煌前程。
    他对此固然渴求,却也不至于为此就舍弃其他。
    倘若伽罗真的是被杨坚所迫,他甘愿舍弃那可以预见的锦绣前程,助她逃出。
    其实她若真想离开,未必没有法子,除了他可以相助,她也能决然推拒,次数多了,杨坚的耐心耗尽,不可能不放她。
    然而看她的意思,她这次回来是心甘情愿,而关于往后的去留,她还在犹豫,不管最终会离开,抑或留下,她既然犹豫,就是还有尝试留下的念头明知道留在杨坚身边,便是选择了极坎坷的路,她还是违背理智,想要尝试。
    这足以说明心意。
    这样想着,失落之余,竟然有些羡慕杨坚。
    杨坚与伽罗虽隔着父辈恩怨,从前却无瓜葛,所以杨坚喜欢她,便会直白表露,成了皆大欢喜,若是不成,各奔坦途再无瓜葛,杨坚也虽会觉得可惜,过后仍旧如从前陌路。
    他却不同。
    幼时两年相处虽然短暂,表兄妹却有很深的情谊。
    他若想再进一步,便需拿旧时情谊做赌注。成了皆大欢喜,若败了,怕是连那份情谊都会受损。他不敢以此豪赌,尤其是伽罗只拿他当哥哥,亲近信赖的情况下。
    出神之间,忽听伽罗道:“表哥,快,那里!”
    她的声音里全然欢喜,躲在灌木丛后,指着十来步外。
    李昺迅速回神,下意识的弯弓搭箭,顺着她所指看到野鸡,当即松指射出。
    只是出箭仓促,那箭虽刺入野鸡体内,却未能一箭毙命,被它拖着跑到了小丘之后。
    即便如此,伽罗依旧欢喜,兴冲冲的从小路绕道,去拣那猎物。
    李昺犹自弯弓站在那里,瞧着满目开阔风景,竭力驱散陌生的情绪,见伽罗过了会儿还没回来,正想去寻时,忽听小丘背后传来人语,像是在争执。
    方才野鸡负伤而逃, 伽罗满心欢喜。
    她知道李昺的本事, 从前与人对战时的勇猛自不必说, 今日出来射猎,目光仿佛猎鹰, 出手又快又准,每一箭射出去都正中要害。方才兴许是太过仓促,稍稍失手射歪了点,但必定也能拿下那只野鸡。
    伽罗志在必得, 沿着山间狭窄的路小碎步追过去,果然见那只野鸡跑得甚是艰难。
    她紧追不舍, 很快赶上去,隔着一丛灌木, 那只野鸡已是摇摇欲坠。正当她满心欢喜时, 斜刺里忽然飞来一支羽箭,迅捷无比,直取负伤的野鸡。她猛然受惊,山路又不大好走, 脚下没能踩实,脚腕被扭, 滑倒在地, 不由痛呼。
    对面茂盛的林木后,忽然窜出个年约十六的姑娘, 一身茶色锦衣,玉冠束发, 英姿飒爽。她手里握着马鞭,脸带欣喜,大步踩过草丛,便要去拣那只野鸡。
    伽罗被她吓得摔倒扭伤了脚,哪还愿意平白被夺猎物,当即道:“那是我的!”
    “是我射中的,你刚没看见吗?”那姑娘声音朗然,晃了晃手里的弓,如同佐证。
    伽罗勉强站起身,跟她讲道理,“是我表哥射伤它在先,就等我拣回去!”
    “那是他箭术太差,射中也没用,才叫猎物跑到我手底下。哪像我,一击毙命!”锦衣姑娘神情中甚为自得,一跃而至野鸡跟前,弯腰探手,已将那猎物拣到手里。
    无非一直野鸡,换在平常,伽罗也就作罢。可偏偏方才这姑娘出手突兀,惊得她跌倒扭伤了脚,心里气苦不忿,听她言语中蔑视表哥箭术,又捷足先登夺了猎物,心里也生气起来,怒道:“你怎不讲道理!”说着,瘸了一只脚往前走,想去将那猎物抢回来。
    那锦衣姑娘却柳眉微挑,手里马鞭扬起,抽在旁边灌木中,溅起枝叶乱飞。
    她咧着嘴笑了笑,全然寻衅的态度,“想抢?来试试啊。”
    李昺听到动静赶过来时,正巧瞧见了这一幕伽罗背影单薄,那姑娘手扬马鞭盛气凌人,像是要对伽罗出手的样子。他虽不知详细,心里却是大怒,怒喝一声,腾身而起,踩着树干借力,虎豹般扑向那锦衣姑娘,衣衫带风。
    这一出手,气势自是不同凡响。
    那锦衣姑娘神色一凛,丢开手中猎物,马鞭挥动,灵蛇般吞吐,卷向李昺。
    李昺手中空无一物,却不闪不避,身子抢到那姑娘跟前,徒手伸出去,从侧面拦腰握住那虎虎生风的马鞭,借力一拉一扯,旋即飞脚踢向那姑娘手腕。
    锦衣姑娘被他大力拉扯之下,手掌险些没能握住,见他飞脚袭来,又凶又快,忙侧身闪躲。偏偏马鞭已被李昺猛力握住,仿佛铁钳般纹丝不动,她夺不回马鞭,若不撒手,必然躲不过他的飞脚,仓促之下,只好松了手腕闪避,马鞭脱手飞出,被李昺抬臂一绕,眨眼间便夺在手中。
    这一番来往着实迅捷无比,那锦衣姑娘被他一伸手一抬脚便夺走马鞭,心中亦怒,握拳挥臂,再度袭向李昺。
    伽罗在旁瞧得清楚,这才发现那姑娘锦衣之下穿着双羊皮马靴,结实的皮革裹住整个小腿,虽不及李昺虎虎生风,伸腿踢脚之间,出招也是干脆利落,竟有些高颎的飒爽英姿。
    那边两人纠斗,李昺既已夺了她马鞭,便无伤人之意,出手留有分寸。
    锦衣姑娘看过他方才凌厉迅捷的身手,瞧得出他这回手下留情,不喜反怒,娇声斥道:“各凭本事比试身手,谁要你让!”出手愈发狠辣,俨然一副不分出高低不罢手的模样。
    这般姿态,倒叫李昺一笑。
    他在京城时,能碰到的多是书香人家的千金,抑或如表姐妹般的侯门贵女,这些姑娘自幼矜贵娇养,或柔弱窈窕,或端庄稳重,甚少有人练武。唯有从军之后,碰到过些将门姑娘,家传之学在身,性情又颇豪气,泼辣果敢,好胜喜斗跟面前这姑娘甚为相似。
    既是有意要比身手,刻意相让就显得瞧不起人了。
    李昺不再留情,拳脚大开大阖,几招往来,便已占尽上风。
    眼看对方已没了还手之力,可迫得她认输作罢,茂密林木间,又有个灰色身影飞扑过来,抢在两人之间,解了李昺攻势,旋即趁着李昺意外犹豫的功夫,拉住那姑娘的手臂,退到两步开外。
    李昺收了攻势,满脸诧异,“蒙大哥?”
    “鸿嘉,许久不见!”灰衣男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剑眉之下一双精光奕奕的眼睛,令那张五官甚为普通的脸平添神采。他将那姑娘拦在身后,落地时就势收手抱拳,含笑向李昺道:“两年没交手,你这功夫可是精进不少。”
    李昺哈哈一笑,旋即回身向伽罗道:“这位是蒙将军的公子蒙钰,是友非敌。”
    伽罗方才被近在咫尺的比试吸引,暂且忘了脚踝伤痛,闻言正要上前,脚步踩出去,才觉出疼痛,不由低吸口凉气,赧然欠身为礼,“蒙公子。”
    李昺瞧见,脸色微变,那边蒙钰已道:“这位姑娘受伤了?”
    “只是崴了脚踝,不妨事。”伽罗忙微笑道。
    她在议和过后便知道,蒙旭在杨坚对阵鹰佐的时候立了头等功劳,将虎阳关守得牢固严密,十分得杨坚父子赏识。如今既然蒙钰在此现身,必定是为襄助杨坚而来。方才被惊得摔倒崴脚的那点气恼,早已在看李昺跟那姑娘比身手时烟消云散,此时更无芥蒂。
    蒙钰却颇歉然,“必定是香君行事鲁莽,伤到了这位姑娘。对了”他一把扯过后面的锦衣姑娘,向李昺道:“这是舍妹香君,这回跟我出来长些见识经历,谁知顽劣性子不改,不慎又伤了人,还请姑娘别见怪。”
    蒙香君虽被击败,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脸上却颇欢欣。
    听了蒙钰这话,她才皱眉,不满辩解,“不是我伤的她。”
    伽罗也是莞尔,“跟蒙姑娘无关,是我急着去拣猎物,脚下没看路,才会不慎受伤。”
    被惊得摔倒这种事,伽罗不肯说出来,实在是不愿丢人。
    那头蒙香君却是眼中一亮,向伽罗笑了笑,挤挤眼睛。
    伽罗不明所以,只小心翼翼地上前,将丢在地上无人问津的野鸡拣起来,被蒙香君顺手接过去。她一身劲装,十六岁的姑娘个头比伽罗高些,英姿飒爽,往伽罗跟前一站,笑容爽朗,“方才言语得罪,妹子别见怪,你脚上有伤,我帮你拎着。”旋即凑到伽罗耳边,低声笑道:“多谢你帮我瞒着大哥,否则我又得受一通教训。”
    “蒙姑娘客气。”伽罗答得一本正经。
    那侧李昺顺势道:“这位是我傅家表妹。”
    蒙家兄妹遂含笑招呼,伽罗回礼。
    打猎的事就此戛然而止。
    李昺虽不及韩擒虎得宠信倚重,却也是杨坚手底下排得上号的得力干将,知道蒙家兄妹来这里的用处,不再耽搁,招呼他兄妹二人一道下山。
    蒙家兄妹是骑马而来,只因蒙香君中途起意,要猎些野味送给杨坚做见面礼,才会顺道进了山里,碰巧遇见李昺。他兄妹二人自回原处去取马,李昺约定在坡下路口相见,这才走到伽罗身边,温声道:“还能走路吗?”
    “轻点走,应当没事。”伽罗方才是受惊扭伤,倒不算太严重。
    李昺却记得她方才走路时小心翼翼的姿势,虽不严重,想必也甚是疼痛。
    当着蒙家兄妹的面,他并未提及,无非是想给蒙钰留个颜面。这会儿低头瞧了瞧,眉头微皱,旋即屈膝,半蹲在伽罗跟前,“我背你过去,到了马上,便能无碍。”
    伽罗年幼的时候,有一回跟李昺去玩,踩进泥潭里脏了鞋袜,也曾叫他背过。
    时隔四五年,当时的少年幼女都已长大,再让李昺背着,即便是表兄妹,却已不大合适。尤其是她已十四岁,比起九岁时平平的身板,胸前渐渐鼓起,就这样趴在李昺背上,确实有失分寸。
    她有些犹豫,道:“也不算多重的伤,表哥扶着点,应该能走过去。”
    “山路本就难行,若是逞强走过去,这个月就别想再走路。或者你想尝试单脚跳过去,不慎再崴了另一只,到病榻上躺半个月?”李昺哪能不知道她的顾虑,想了想,方才下意识的就想背着她,细想确实不妥,便又站起身,“抱你过去吧,下了陡坡,我再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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