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留意,你多费心。”杨忠颔首,不由瞧了杨坚一眼。
    杨坚正目不斜视地夹菜,面无波澜。
    杨忠向段贵妃递个眼色,段贵妃瞧着杨坚,有些顾忌似的,抿唇轻轻摇头。
    殿内片刻安静,还是杨忠开口了。
    “铜石岭的事上,姜家也有功劳。若要去洛州,他那女婿的力道也得拿来一用。”杨忠停箸,望向杨坚,“明日贵妃会请姜琦入宫,你得空时,过去一趟。”
    “去做什么?”杨坚终于抬头,皱眉。
    这还用问?杨忠一噎。
    段贵妃直觉杨坚面色有异,似跟杨忠置气似的,不似平常。没敢插嘴,只垂首不语,旁边乐平公主欲开口,也被她摇头阻止。
    桌上气氛一滞,杨忠将杨坚盯了片刻,淡声道:“建章宫妃位空悬,人丁冷落,终非长久之计。殿下妃的人选,拖来拖去,总该有个定论。”
    “不是已有人选?”杨坚稍有不悦,“儿臣已跟父皇禀明过。”
    “她已经走了!”杨忠比他还不悦。
    那日的事杨坚虽没提过,但陈宣华的孙女被劫走,又牵扯着铜石岭的私矿,一来二去,便将来龙去脉大抵摸清——得知独孤伽罗主动离开时,杨忠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连那枚长命锁的事也不想追究了。
    杨坚哪能不知他的心思,声音更加僵硬,“她为何离开,父皇比我更清楚。”
    硬梆梆的声音,丝毫没掩饰他的不满。
    杨忠终于耐不住了,筷箸轻拍,“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朕安排她离开?”
    杨坚站起身,退后半步,“即便不是父皇安排,她也是因那日建章宫的事才会离开。儿臣一直想问,那日建章宫中,父皇究竟跟她说过什么?”
    杨忠冷嗤,“她难道没告诉你。”
    “父皇何等威压,她怎敢说实话!”杨坚憋着满肚子的气,谈到朝堂正经事时还能不去想,如今杨忠主动提及,即便极力克制,不满愤怒却还是涌到了脸上,“儿臣只想知道,父皇如何威胁的她!”
    父子二人都是冷厉的性子,陡然从其乐融融转为针锋相对,不止段贵妃,就连乐平公主都呆住了。她毕竟敬畏性情阴晴不定的杨忠,这当口没敢说话,只偷偷打量杨坚。
    杨坚脸色阴郁,目不转睛,与杨忠对视。
    没有喷薄爆发的怒气,但这种冷着脸的对峙,比吵架更让人难受。
    杨忠最终冷哼,扭头向侧,瞧着明黄帘帐下的铜鼎,沉声道:“朕只有你一个殿下,不容有闪失。倘或她妖色惑人,傅高两府陪葬。”
    “父皇!”杨坚大为意外,怎么都没想到,杨忠竟然会是以两府性命去威胁伽罗。
    难怪她要离开,本就身处弱势,在建章宫如履薄冰,再碰上这样无耻的威胁,哪还愿意留在建章宫!
    他脸上陡然笼了层寒气,“父皇即便不喜伽罗,又怎能以傅高两家的性命威胁……”
    “闭嘴!”杨忠沉声打断,“越来越没规矩!”
    杨坚胸膛起伏,强压怒意,跪地道:“父皇如何断定她会妖色惑人?当日拿下徐坚,多凭彭程之力,他之所以投靠,是独孤伽罗促成!儿臣知道父皇的意思,无非因她是独孤家之女、宇文家外孙,心存芥蒂。但母后从前就教导儿臣恩仇分明,皇上更是性情宽仁!他们必定盼望父皇能成为仁慈明君,而不是为报私仇而乱方寸。”
    “放肆!”杨忠勃然大怒,“依你之言,朕不是明君?”
    “父皇当然是明君。必会恩怨分明,心胸宽宏。”杨坚盯着他,倔强又冷硬。
    呵!居然想逼着他做明君!
    杨忠不怒反笑,“你珍重那独孤伽罗是不是?朕问你,倘若有人害死独孤伽罗,你当如何处置?”
    “千刀万剐!”杨坚半点都不犹豫,旋即补充,“但不会牵连旁人。”
    “朕却不同。”杨忠脸色阴沉,缓缓道:“朕不止会将凶手千刀万剐,也要让他尝尝痛失亲眷的滋味。朕不牵连独孤家女眷和高探微那几个孙子,是为朝政大局考虑,但是那独孤伽罗——朕明明白白告诉你,绝不能成为朕的儿媳!”
    “但儿臣只要独孤伽罗。”杨坚脊背挺直,分毫不退,声音却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儿臣纵不能背着旨意强行娶她为妻,却可以紧闭宫门,不纳任何人做妃妾。父皇不喜伽罗,儿臣可以等,直到旧日恩怨算清,父皇解开心结。十年二十年,儿臣都能等。但那个姜琦,随便父皇怎么恩宠,建章宫的门,儿臣绝不许她踏进!父皇若还是执意,耽误的只会是姜琦。”
    杨忠气得一拍桌子,“你敢!”
    “儿臣说到做到!”
    杨忠一时间难以接受伽罗,他可以设法化解。甚至若迫不得已,可以拿伽罗那位叫戎楼的外祖父做筹码。但陈宣华的那孙女,怎么样嘉奖都行,却休想再进建章宫!当日铜石岭上,若非陈宣华父子在那里,若不是有姜琦的事掺和其间,伽罗也未必能顺利逃脱。
    纵然姜家扶持他父子二人,劳苦功高,理应重用嘉奖。
    但这个芥蒂,却已深深刺在心上。
    父子俩剑拔弩张,彼此都不肯退让 。
    杨忠花白的胡须微颤,拿这个脾气跟臭石头似的儿子没辙。这些天杨坚虽在政事上稳重如旧,但私底下颇消沉焦怒,他是知道的。到底心疼儿子,满腔怒气发泄不出来,杨忠憋了片刻,才道:“朕也告诉你,建章宫的门,那独孤伽罗也休想踏进!”
    说罢,甩袖起身,沉着脸到内间去了。
    杨坚将话挑明,没心思再用膳,也自告退。
    段贵妃满脸的笑意早已僵在那里,见父子俩不欢而散,同乐平公主交换个眼神,她自去内间劝说杨忠,乐平公主丢下碗箸,追着杨坚出殿。
    秋末的皇宫, 冷风萧瑟, 今日浓云堆积天气阴沉, 格外清冷。
    杨坚出来得匆忙,忘了带上落在麟德殿的披风, 出殿门时尚未发觉,快步走下丹陛,才察觉迎面扑来的风冷冽如刀,撕开衣裳直往身上钻。他倒不惧这点寒意, 拢着满袖寒风,逆风疾步, 任由寒风浸透全身。
    触目所及,殿宇飞翘, 恢弘庄重, 半旧的金砖铺向远处,暗沉萧然。
    裴矩匆忙跟着,忽听后面有清脆女音,回头一瞧, 乐平公主正小跑跟了出来。
    她是随段贵妃一道从仪秋宫过来的,身边没带随从, 这般扑入深秋冷风里, 形单影只。
    裴矩犹豫了下,见杨坚大步走远, 回头一瞧,乐平公主已经跑近跟前。她倒是记得裹了披风, 然而秋风肃杀,这般小跑过来,脸颊也吹得泛红。
    见裴矩呆站在那里,乐平公主发急,“愣着做什么,追啊!”
    裴矩应命,知道杨坚盛怒时不愿有人打搅,反倒更担心仓促追出来的乐平公主,只好刻意放慢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乐平公主身旁。
    出了银光门,杨坚腿长步疾,身影早已不见。
    裴矩只瞧见杨坚出门时黑着脸,步如旋风,见公主追得紧,不由疑惑道:“殿下这是……”
    “皇上跟父皇吵架了!”乐平公主倒没隐瞒裴矩,“为的就是那个独孤伽罗。对了——父皇说她已经走了,是怎么回事?”她也顾不得公主的端庄仪态,跑得气喘吁吁,脸蛋泛红,觑着裴矩,颇含好奇。
    裴矩只好道:“重阳那日,殿下带着傅姑娘去登高游玩。结果傅姑娘借着去佛寺上香的机会,偷偷走了,至今也没找到下落。”
    “走了?”乐平公主大感意外,不由放缓脚步,“她居然走了?”
    裴矩点了点头,“殿下待傅姑娘确实上心,连性子都改了不少,那日登高还射猎为戏,卑职多年没见过了。傅姑娘突然离开,殿下近来为此事心绪欠佳,又有朝堂上那些事压着,怕是一时未能捏好分寸。公主,回头皇上跟前,还得请公主多分辩开解。”
    “那还用说。哪回皇上惹父皇生气,我不帮他说话?”乐平公主琢磨了片刻,依旧觉得不敢置信,“皇上待那独孤伽罗格外礼遇优待,连父皇跟前都顶撞了好几回,她竟然真舍得走?为何?”
    裴矩摇头,“不知是何缘故。”
    乐平公主满心诧异不解,只喃喃道:“还真是个白眼狼。”
    嘀咕罢了,到底担心杨坚,同裴矩加快脚步到了建章宫,从监门卫处得知杨坚已然归来,不免松了口气。匆匆赶到昭文殿前,那边侍卫却说,殿下并未来过。
    裴矩诧异,乐平公主却已朝建章宫而去。
    ——麟德殿里的父子冲突,皆是为了独孤伽罗,皇上气冲冲的出来,多半是去了建章宫。
    到得那里,果然门扇半敞,里头侍女嬷嬷齐齐跪在秋风里,未敢起身。
    见了乐平公主,也不必再麻烦,就势俯身,恭迎殿下。
    乐平公主道了声免礼,瞧着那紧闭的殿门,向那管事嬷嬷道:“皇上可在殿里?”
    “回禀公主殿下,殿下殿下就在里面。”
    乐平公主又问,“独孤伽罗不是走了?你们还在这里作甚?”
    “正殿虽无人居住,阿白却还养在这里,殿下留奴婢等精心照看,偶尔会过来。”
    这些侍女嬷嬷留着照看那只拂秣狗,那只阿白难道还住在正殿?
    亏皇上想得出来!
    乐平公主简直目瞪口呆。
    上了台阶,没听见里面有动静,轻扣了扣门扇,里面依旧没动静。乐平公主虽经挫折,却也是自幼娇贵,从没这样追过谁,被冷风吹得鼻头脸蛋通红,吸气时冷风卷着针似的让人难受。
    一路小跑,身上热脖颈凉,她捧着双手哈气,“皇上是我!再不开门,该冻死在门外了。”
    话音未落,门扇猛然被撞击轻响,旋即开了半扇,地上一只瓷杯咕噜噜滚走。
    乐平公主缩了缩肩膀,探头往里一瞧,殿内收拾得齐整,帘帐垂落,仿佛还有人居住。那方檀木桌上,阿白瘫着满身柔软的白毛,伸开爪子趴在那里,脑袋耷拉。旁边椅上坐着杨坚,身姿挺直,轮廓冷硬,神情沉肃,盯着阿白,两根指头夹着块红酥似的糕点,落在阿白嘴边,竟然在喂狗!
    他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她,整个人紧绷,却不见往常的冷厉威压。
    这是在……睹物思人?
    乐平公主瞧了片刻,颇为诧异。
    已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皇上了。幼时的事虽然淡忘了些,但母后还在的时候,皇上格外顽劣,因母后养了几只猫在身边,常拎着猫吓唬她。后来他还曾养过一只小獒犬,说等它长大了带出去射猎,必定威风无比。她胆子小,每回去他那里,都要叫裴矩牵走獒犬,才敢进去。
    后来母后过世,府中遭变,她就再也没见皇上亲近过小动物。
    冰冷的铁扇、漆黑的长剑、满架的兵书,几乎成了他的全部。
    乐平公主眼瞧着他日渐冷厉锋锐,从淮南缚着羽翼的王府世子,到今日震慑朝臣敌军的建章宫殿下。朝堂上的铁腕将梁睿逼得步步退让,昭文殿里的对峙让父皇无可奈何,乐平公主以为他早已铸了满身冷硬铁甲,盛怒而归,必会训诫属官,或者拿繁重的政事消解怒气,却未料他竟然会在这里,一人一狗相对,那挺拔姿态中,隐然失落。
    面前还是柔软可爱的拂秣狗,半点不及当年威风凛凛的獒犬。
    ——看来皇上对独孤伽罗,是真的上了心。
    乐平公主试着叫了声皇上,没见杨坚应声,走进殿里去,还未到桌前,鼻中酸痒难受,捧着嘴巴,便打个喷嚏。
    杨坚这才看过来,满身紧绷稍稍松懈,皱眉道:“受寒了?”
    “嗯!”乐平公主颔首。
    “裴矩不是跟着你?不知道照顾!”
    “皇上脑后还长着眼睛呢?”乐平公主微笑,裹紧了披风,不以为意,“召个侍医过来便是,皇上脚下生风,惹怒父皇不说,还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害得我冒着寒风来追,关裴矩何事。”
    杨坚也没辩解,扬声叫裴矩入内,吩咐他去请侍医。
    乐平公主却已坐到了桌前,将阿白逗了片刻,瞧见旁边一段绢画,顺手取来展开一瞧,上头紫藤盛放,小狗午憩,十分有趣。
    她瞧了会儿,心中洞然,“这是独孤伽罗画的?”
    “嗯。”杨坚劈手夺过,扔在旁边案台上,半点没提伽罗信里送狗的托付。
    乐平公主撇撇嘴,“也没见多好看,那么宝贝!”她的鼻头脸蛋还红红的,因殿里尚未拢火盆,浑身热气一退,便觉冷森森的,不自觉抖了抖。
    杨坚怕她着凉,瞧着衣柜并未上锁,寻了件厚披风给她,“先裹着,待会有了暖轿再回。”
    乐平公主依言披了,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的道:“皇上,你打算总这样跟父皇吵吗?”
    杨坚觑她一眼,没说话。
    朝堂上举步维艰,他当然不愿跟杨忠吵。但杨忠那阴沉的性子,有诸般冗杂朝务压在身上,若心平气和的说,他未必会当回事情,仍旧一意孤行,将那姜琦塞进建章宫。必得争锋相对几回,才能认真去斟酌。
    只是这些话,毕竟不能告诉旁人。
    乐平公主见他不语,软着声音探问,“听父皇的意思,殿下妃的人选,皇上是想要独孤伽罗?”见杨坚没否认,她颇泄气的道:“难怪父皇震怒。”
    “你也觉得不行?”
    “我说不清。最初知道皇上照拂独孤伽罗的时候,确实有点不高兴,但既然皇上要对她好,独孤伽罗没得罪过我,心地也不错,我没必要跟她为难。皇上说得也有道理,独孤家、宇文家的事,别说独孤伽罗,就连独孤信都不曾参与,不能迁怒她。但也仅此而已——”乐平公主将拂秣狗抱入怀里,“我可以对她好,但要她做皇嫂,皇上别恼,我不乐意。”
    杨坚觑着她,不辨喜怒,“为何?”
    “她若成了皇嫂,独孤信就是皇上的岳父,独孤如愿就更高了一辈。虽说君臣有别,到了咱们跟前,他们都得跪着行礼,但跟仇家有了这层关系,毕竟……心里不舒服。”
    杨坚沉目不语。
    这事情他何尝没想过?在理清心意,决定将伽罗留在身边之前,他有许多个日夜,辗转反侧,翻覆犹豫、斟酌煎熬。
    母后被害的时候,他已十三岁,永远记得当时的刻骨愤恨,恨不能将独孤如愿和梁睿挫骨扬灰。皇上被害的时候,他更是恨,恨不能将宇文家上下尽数送入牢狱,绳之以法。
    让他对着独孤如愿、高探微尽晚辈之礼,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杀害母后皇上的罪魁祸首,决不可饶恕!待时机成熟,哪怕伽罗再怎么求情,他也绝不会阻拦父皇处置他们。
    甚至连独孤信,若非伽罗的关系,他也不愿有牵扯。
    要跨过心里那道坎有多艰难,他比谁都清楚。
    但二十余年,就碰到这么一个独孤伽罗,深藏心底,无可替代。他既已想得明白,就不想因那些芥蒂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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