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冰冷的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拽住了她的手臂,伽罗一惊连忙要抛开。杨坚却说:“别怕,他在摸骨。”一寸寸骨头,到脸,他查探的极其精细,瞎了的恐怖双眼淡淡的,透着一股超越生死的意味。
    人若超越生死,又带着仇恨,那就成了比邪祟更为恐怖的物体。此刻的安伽陀给伽罗就是这样的感受。……片刻之后,他缓缓的放下手,虞世基端了盛了艾草的热水为他净手。
    杨坚立在他身旁低声问:“夫人如何?”安伽陀用一种平板的几乎没有任何声调的声音说:“夫人样貌贵不可言,可当为一国之母。”还是当年那句一模一样的话。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丽华了。“那世子呢?”
    伽罗一怔,才想起刚才阿广有被娘抱下去好一会儿,原来是来了这里。“世子能登泰山之人,隋王也无法与之比。”杨坚昂天哈哈大笑。笑声未停,安伽陀继续用他平白的声音说:“然夫人此生……”“此生是为弄权之人,无子之福。”
    伽罗抬头望向了他,杨坚沉下了嘴角。一时间所有的酒气都因为这一句话醒了,她如今有世子,伽罗慌忙看向杨坚解释:“隋王,您知道我……”若是要弄权,她早就弄权了,何必等到这一世?杨坚用眼神安抚示意她不要紧张。
    伽罗这才放下心来,又坐在了位置上。对面那个安伽陀,在暗色之中,用一种很诡异的姿势看着他们,明明已经没有眼睛了,明明已经瞎了,可却让人心底有一种被探视的感觉。此人,能探读心术,不能留。
    伽罗心底闪过一丝杀机。而和伽罗不同的是,杨坚伸手握住了安伽陀的手,那双瘦骨如柴,毫无一块好肉的干手就这样出现在了伽罗面前。“你要什么?”他问。
    安伽陀咧嘴一笑,嘴内没有一颗牙齿,就连唇边也是密密麻麻被拆分的细线针眼痕迹。他说:“周静帝极厌恶安伽陀的预言,下令封口。”不让他死,却让他生不如死。
    安伽陀低喘着急促咳嗽着,的压低了身子:“隋王得到宝座,到时候将周静帝交给微臣,微臣愿以性命为赌注,为君主问鬼神之事。”他九族为周静帝所灭,世间也只有他一人了。这就是探的天机的报应。安伽陀慢慢转向了伽罗的方向。
    不,未来对权力的掌控,和人心的暗算方面,后宫女子才是翻云覆雨。“起风了,要变天了。”他忽然对着她说了这么一句话。此为密室,无风亦无天何来变天之所?伽罗眯了眼,沉沉的看他。
    “夫人要知凤凰涅槃才能称之为凤凰,人处绝境之地亦不要轻易放弃才好……”他点到为止,如坐定一般。伽罗问:“我已有世子,何来无子之福?”安伽陀似乎知道她要问这句话,嘴角轻轻咧起了一抹神秘的笑容,摇着头:“不可说了,不可再说了。”
    夜晚看着阿广喝完奶睡下,伽罗坐在他摇篮旁低低看他,昏暗的烛光给她打下一片阴影,她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孩子娇嫩酣睡的脸庞。杨坚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伽罗,怎么还不回去睡?”他试图抚平她眉间的紧蹙。
    伽罗叹了一口气:“你说我以后会成一个弄权的妇人吗?”还有那个无子之福。阿广难道会夭折?她想起孙思邈说的这孩子身体不大好的事,心内更是揪成了一团,她懊悔自己为何不再努力一点,也不用阿广以后辛苦。
    杨坚就知道她会为了这件事烦恼,因此忙完公务就来找她,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便与她坐在了一起,一同看着小儿。伽罗抬起头,再问一遍:“隋王,您说以后阿广会平安长大吗?”
    “哎……”杨坚轻声叹息,很是无奈的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不轻不重的拍打着她的肩膀,低声抚慰:“伽罗,你要相信我,我会护好你与阿广的。”“可是……”她忧虑道:“命数是天定的,我只是担心阿广以后。”
    “何必担心?”他不解爱妻的惆怅:“阿广是我们的孩子,你我能重生在这个世界上定是有福之人。再说了安伽陀不是说了吗,小儿以后是能登泰山之人。历代帝王能登泰山且敢上的,能有几个?”
    他笑着,目光慈爱的望着这个孩子,和所有父亲一样,他也是望子成龙之人。纵然小儿才出生刚满月,可对比前世的阿勇,他却多了一份慈父情怀。伽罗知道自己忧虑了,只要阿广能平安长大就好了。
    她是个很安分的女人,也懂得如何满足。“睡吧。”杨坚起身拉她起来,这才过来就是为了叫她回去休息的。伽罗低头嗯了一声,随他起身,在快出门的时候,一阵寒风吹过刮起了层层纱幔,她蓦然回首。
    “等等。”伽罗赤脚快步走到小儿身旁,拾起自己的斗篷盖在了他的被褥之上,左右夹按了一会儿,密不透风了才觉得稍稍放心一些。杨坚在门口说:“伽罗,走吧。”
    伽罗颔首,往回走了几步,停下来,昂起头看他期盼的说:“隋王,今夜就把阿广抱到我们屋里去睡吧。”明日他们就要启程了。杨坚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却也是无可奈何。伽罗此刻的心思于他心底又何尝不一样呢?
    “伽罗,你是慈母情怀啊。”杨坚走去,看着她小心的抱起孩子,他扬起自己的斗篷,将妻儿双双护在了他的羽翼之下。屋外寒风冷冽,杨坚的怀抱从未有过的温暖,她将身体依靠着他,杨坚搂紧着他,小儿在他们两个的遮挡下,无一丝的冷风侵袭,也无一丝的寒雪纷飞。
    那个寂静的夜晚,杨坚和伽罗,阿广,一家三口,在这一段短短的路中走了许久。不再是男女之情了,是以阿广为链接的亲情。一种走到极致后的纯粹感情。伽罗想,她应该不会再以漠视来表示自己的冷漠,她与杨坚之前是一个完整的共同体。
    到她放下阿广的时候,杨坚站在她身后,搂住了她的细腰,低声道:“伽罗,你对阿广是极尽柔情,那你对我呢?”寒风呼啸,屋内烧着热碳,她穿的很少,一件轻薄的墨绿色单衣,透过单衣似乎可以看见里面那条若隐若显的肚兜。
    她轻咬下唇,回过首望他。那么英俊的一个男人呐,是她的丈夫。她闭上了眼,踮起脚跟主动的吻上了他凉薄的唇,一遍又一遍的,挑逗着,直到把他逼疯,成魔,然后狠狠的撕裂她的羽衣。单衣滑落,她轻微的颤抖着。
    杨坚热烈滚烫的双臂紧紧搂住她的身体,用一种极尽霸道和占有的姿势,狠狠的让自己和她在一起。那夜的火烫的人心都快要烧成焦炭了,他们始终都在一起。
    如果经年之后再回首,也许还是让人感觉从心底涌起的热流,走过心田,流进心脉之中。杨坚和伽罗……翌日清晨一早,阿广被乳母抱下喂奶,杨坚早已经离开了,伽罗坐在镜台前整理妆容,离车队强行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宫娥挽好发鬓,簪上白玉簪,不比昨日的华贵,今日打扮简单却不是端庄。华裳跪在她身后,替她整理领口。“呀——”她惊呼出声,连忙捂嘴。伽罗从镜台之中看去,脖子上斑斓了一片,都是杨坚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吻。
    她连忙取了香膏摸上,然后扑了香粉上去,又拿了一件立领的斗篷系好了,这才没有漏出什么马脚。这时,一个宫娥进来低声在华裳耳边窃窃私语什么,小心抬头看了她一眼。伽罗停下动作,望去。
    华裳颔首的动作,连忙上前说:“夫人,昨夜找到画扇姑娘了,隋王派人来问,您要不要见?”伽罗一怔,脸上欣喜万分,连忙站起:“快叫她进来。”“是。”伽罗快步走去,步伐比宫娥还快,直到木门外,推门而出,见庭院梨树下一荆钗女子立于之下,旁边陪的是裴矩。
    “画扇!”伽罗叫出声。画扇缓缓抬头,见到她,未答应,眼泪已下来。裴矩用袖子替她拭泪,双目全部胶在了她身上。“夫人,夫人,鞋。”见她赤脚而下,宫娥赶忙提醒。华裳拿了绣鞋过来,画扇拭去眼底的泪光,上前去,跪下,对华裳轻声说:“让我来吧。”
    裴矩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唯恐她不见了。而画扇却是视若无睹的,抬起了伽罗的脚,从窄袖之中抽出一条雪白的帕子,轻轻的扫去她脚上的残雪:“夫人要小心。”“画扇。”伽罗想要拉起她。画扇摇头,坚持着为她穿上鞋袜。“奴婢不配。”她低声说,笑着:“奴婢连给夫人提鞋都不配。”
    啪——她抬手给自己狠狠掴了一巴掌。伽罗慌忙蹲下拉住她的手,再看她时,她已是满脸泪水,一双静若枯竭了的双眼,藏着一点的惊恐和悲痛。“夫人,您还要画扇吗?”她问。伽罗低叹一声,搂她入怀:“要的,怎么不要。”
    画扇背着她,无声的哭泣,眼泪沾湿了她的肩头。“芸,画扇……”裴矩想去拭她的泪,却被画扇冷漠的撇过头去。伽罗为难的看着他们两个人。前世,没有杨坚的掺和,他们是相爱的。可是今生,哎……李昺的一条人命梗在他们之间。
    “你走吧。”画扇束手而立对他说。“我。”裴矩看向伽罗。伽罗说:“画扇,你先回屋。”画扇只是头抬了抬,连一丝迟疑也没有的回了屋。裴矩在她身后喊了她一声,她也似没听见一般,这样的画扇犹如三年前的,在裴矩战死沙场后的画扇,她的所有哀愁,所有欣喜已然全去。
    这是伽罗所不愿意见到的。她转过身去,看向了裴矩:“裴管事。”裴矩作揖。“你与画扇?”她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是到了哪一步了。裴矩咧了咧嘴,苦涩的笑了笑说:“昨夜在江边找到的她,她理都不理我,甚而都懒得看我一眼。”
    伽罗说:“李昺死了。”他们之间的事,无法躲避掉这一件事,太沉重了,压的让人喘不过气来。裴矩了然一笑:“夫人,我弟弟死了。不怪画扇,怪我。母亲也怪我……”他如今连家也没有了。“你恨画扇吗?”
    “不恨。”他摇了摇头,目光是迷茫的:“我只怨恨我自己。”“事到如今,已然不能回头了,你知道吗?”伽罗顿了顿:“你想过未来如何?”
    远处茫茫的都是一片白雪,他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候却是很坚定的说:“夫人,劳烦您告诉画扇,当初我与隋王做的约会,这个管事之位我不要了。我禀告了孙先生,孙先生允我参军!”
    好多事,好像一次也不能改变,命数总是会沿着它既定的轨迹疯狂的行驶。裴矩说:“夫人,您替我照顾好画扇。待我建功立业归来,我要重新将她迎娶回来!”
    裴矩深深的望了一眼远处的木门,那里始终没有为他拉开过,就如此刻画扇封闭的内心。伽罗推门而入,看画扇正坐在窗前,目光苍茫空洞的,听到声响回过头来,见是她,慌忙起来。“夫人。”
    画扇低头,声音像蚊子一眼,全然不是之前意气风发的那个人了。现实到底给了她多沉重的打击?伽罗问:“画扇,裴矩去参军了,他叫你等她。”画扇的睫毛颤抖着,犹如冬日濒临死亡的蝴蝶。“你叫他不要去参军了吧。”
    伽罗说,此刻两人的结只有她自己才能解开了。画扇望向了窗外。那儿,梨树下他们刚才站过的地方。裴矩已经走了很远了,远的她看不见去路和归途。“不要了吧。”许久她才低低的说。
    勤政殿广场上,那时伽罗放风筝的地方,此刻站满了士兵,高头大马列队在前,杨坚立于首。见她来,杨坚下马。两人目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看向身后乳母抱着的阿广。
    小孩吃的饱饱的,衣服也穿的暖暖的,再一摸小手热乎乎的。伽罗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从衣袖之中掏出一枚荔枝大小的锦囊挂在他脖子上。“是什么?”杨坚站在她身后用,庞大的身躯似给这对母子投下一个强壮的庇护。
    伽罗略微回头,但目光终究还是不舍的落在阿广身上,轻声道:“护身符。”她做娘的没用,整个月子都在病中,没能亲自去叩拜尊者为她孩儿求来是她的遗憾,所以只有派人去寺庙求了一封,还望佛祖开恩保佑她儿此生平平安安,永生永世。
    阿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小红唇蠕动着,柔软白胖的小手抓牢了她低垂下的长发。“伽罗。”他声音刚落,远处战鼓声鸣。这个时间启程是安伽陀特意挑选的。杨坚很迷信这个。
    伽罗眼眶中慢慢蓄满了泪水,忍痛从阿广手中抽回长发,拉扯间几丝长发被扯断,攀在小孩的手指上。画扇从她身后走出,自乳娘手中抱过孩子,伽罗说:“画扇,以后你待他,就像要待自己的亲子一般。”
    画扇小心的拽紧了孩子的手,郑重的点了点头:“夫人放心,画扇此生只有他一个。”一个孩子,于情爱上她是不愿再尝试了。
    此去长安,山高路远,她不知几时才能归家,归家的时候或许阿广会认人了,或许他会爬了,再或许会喊娘了吧。她事事都为阿广考虑清楚了,留下画扇就是留下半个自己,画扇会是一位好母亲的。
    “走吧。”杨坚推了推她,伽罗笑着昂起头,看了一眼最后的隋国天空。天色蔚然,无云,那样好的时节,连风也是暖的,她跟着杨坚蹬上马车,挽起长帘,华裳牵着勇走了过来。那小孩又有个月没见了,已经会走路了,穿着绛色的宽袖礼服,颤颤巍巍的往地上一拜,双手作揖:“儿,儿臣勇给父王,母妃请安……”
    他也不过才十六个月吧。那样小的孩子,她招手让他过来。华裳欣喜的推了推勇,勇很是恐惧的望着上面高高坐的夫人,还有夫人身边那个面目冷漠的男人。华裳说,那是他的父王和母妃。
    母妃还为他生了一个小弟弟,是隋国的世子。勇其实还不明白其中的关系,可小孩敏感,他能察觉到两个人眼中并未见他的欣喜。“大子,快去啊。”华裳着急的推了推他小小的身影。杨坚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冷漠道:“时辰到,启程。”
    虞世基躬身弯腰,尖声高喊:“启程!”一声传着一声,一声借着一声,在宽大的广场内传了很远很远。杨坚最后一刻紧紧拽住了伽罗的双手,隔着长帘的薄纱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在她耳畔呢喃:“伽罗,别怕。
    不日我们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带你和阿广去放风筝。”“好。”他的慈爱永远只给那个小孩展现,他的柔情也只为了眼前这个女人。杨坚下了马车,路过勇身边时,华裳紧张的推勇说:“大子,这是你的父王,快快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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