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话也是!”宇文邕没有再说下去。君臣之间,不能有太多的沉默,于是杨忠努一努嘴,杨祯跪了安,由豆卢宁带领着退出御书房。“该赏些什么?”宇文邕回头跟杨忠商议。
    “照例是文绮笔砚。”等宇文邕提起朱笔,才写了“赏杨祯”四个字,杨忠便自作主张,在宇文邕身后念着赏赐的东西。“宁绸两匹,荷包一对,端砚一方,大卷笔十枝。”
    他念一句,宇文邕写一句,写完,把朱谕交了给杨忠,宇文邕随即又到中宫,叫了宇文赟来,谆谆告诫,是一篇尊师重道的大道理,宇文赟似懂非懂地应着。
    等宇文邕一走,阿史那皇后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嘱,伽罗拉着宇文赟的手说:“要听师傅的话,不要淘气。听见了没有?”“听见了。”宇文赟响亮地答应着,阿史那皇后这两句话,他是完全懂的。
    阿史那皇后又把宇文赟那里的首领太监张文亮传了来,责成他用心照料,特别叮嘱,宁早勿迟。
    因此,这夜四更天张文亮就把宇文赟唤了起来,袍褂靴帽,扎束停当,领着到宇文邕、阿史那皇后那里请了安,然后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豆卢宁引领着,初到书房。
    这时,朝珠补褂,翎顶辉煌的杨祯,早就在书房外面站班伺候。把宇文赟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见皇子的礼节,请安行礼,然后由豆卢宁引宇文赟进了东间书房,里面已设下东西相向的两张书案,西面一张是宇文赟的,张文亮拉拉扯扯地让宇文赟在他自己的书案面前向东站定。
    豆卢宁走到上面,南向而立,杨祯站在东面书案前,与宇文赟面对面,其余的谙达们,在南窗下站成一排,张文亮则退出门外。等各人站定了位置,豆卢宁从身上取出朱谕,高声说道:“奉旨??。”
    才说了两个字,杨祯赶紧趋跄数步,双膝一跪,后面的谙达们,也都纷纷跪下,只有六岁的宇文赟,还不懂这些礼节,依然站着。
    于是豆卢宁继续传旨:“宇文赟今日初入书房,师傅已派定翰林院编修杨祯充任,师道尊严,虽皇子不得例外,应行拜师之礼,着杨祯毋得固辞。钦此!”
    杨祯照例先磕头谢恩,等站起身来,向豆卢宁表示:“宇文邕天高地厚之恩,鸿藻感戴不尽。但是,名分攸关,宇文赟要行拜师之礼,实在不敢当,求额附奏禀宇文邕,豁免了这个礼节。”
    “你不必太谦了!本朝最重师傅之教,宇文赟今天行了礼,也让他自己记得,师傅应该尊重,这样子他才会虚心受教。”说到这里,豆卢宁朝门外喊了声:“张文亮!”“张文亮在!”“取毡条来!”
    传取毡条,自是要行跪拜之礼,杨祯赶紧向豆卢宁摇着手说:“若行大礼,不敢奉诏!”“也罢!”豆卢宁向张文亮挥一挥手,脸却对着杨祯:“按老规矩,宇文赟作揖吧。你可不许不受!”
    既是老规矩,而且朱谕有“毋得固辞”的话,杨祯再要谦辞,就变得虚伪而有失师道了,所以不再多说,走到书案面前,微微偏着站定。“宇文赟,给师傅作揖,叫‘杨师傅’。”
    这是早已教导好了的,宇文赟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喊一声:“杨师傅!”行了拜师礼,师弟各自归座,豆卢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有谙达没有座位,这也是老规矩。
    “宇文赟!”杨祯徐徐说道:“今天第一天上学,我把书房的功课跟你说一说,每天一早上了书房,先拉弓,读清书,然后读汉书。现在是半天的功课,只要你早早做完了功课,我就早早放你的学,好不好?”
    “好!”宇文赟大声答应,表示满意。“那么,咱们头一天就按规矩来!”说到这里,杨祯站起来向谙达们说,“请各位先带宇文赟做功课!”
    谙达们把宇文赟带出去教拉弓,豆卢宁也跟了出去看着,杨祯仍旧留在书房里,把黄绫硬裱,裁成方块的“字号”和朱书的仿格,都整理好了,然后坐下来喝着茶等。
    弓拉完了,宇文赟回书房读清书,鲜卑文。先从“字头”读起,由豆卢宁坐在宇文赟书案旁边,亲自教授。咿咿啊啊,读了五个鲜卑文的字头,休息片刻。
    再上汉书,杨祯先把着他的笔,写了“天下太平”四个字,然后开蒙第一课,读《大学》四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杨祯教宇文赟自己用朱笔点断。读了有个二十遍,便能琅琅上口,宇文赟颇为得意,走下座位来,高声喊道:“张文亮!”“宇文赟!”
    杨祯问:“传张文亮干吗?”“我渴了。”“喔,渴了。”杨祯指着宇文赟的书案:“你回来坐着,我有话说。”看师傅的脸板着,张文亮又垂手站在门口,不敢走近,似乎是怕师傅的样子,宇文赟心存忌惮,一声不响,乖乖地爬上椅子坐好。
    “做人要学规矩,越是身分贵重的人,越要有规矩。”说到这里,杨祯扭过脸来问张文亮:“宇文赟平常可守规矩啊?”“守!”张文亮附和着说,“宇文赟最懂规矩!”
    “好,是要守规矩,才象个人品贵重的宇文赟。”杨祯接下来又说,“规矩到处都有的,书房有书房的规矩。宇文赟,你可知道书房的规矩吗?”“不知道。”说了这一句,宇文赟忽然记起母后的教导,马上又加上了一句:“要听师傅的话!”
    “对了!”杨祯大为兴奋,“张文亮的话不错,宇文赟真是最懂规矩。在书房里,有什么事,譬如你渴了要喝水,或者要解小溲什么的,都要先告诉我,等我答应,不可以自己走下地来,那就是书房的规矩。懂了吗?”
    “懂了。”“好!”杨祯点头嘉许,“我知道宇文赟最乖,最聪明,一说就懂!”“师傅,我渴了。”“这才对。下来,找张之亮去吧!”
    听得这一声,宇文赟身子一挺,从花梨木的大靠背椅上滑了下来,张文亮迎上两步,把他抱了起来,到对过房间。那里已摆好了活腿的小膳桌,让他朝南坐下,取下帽子,先绞了热手巾替他擦脸:“喝玫瑰露,还是木樨露?”
    “不管什么,快端来!”宇文赟一本正经地说,“我念书念得渴了。”张文亮为哄他高兴,便故意骂小太监:“快端玫瑰露来!宇文赟念书念得渴了。快,快!”
    小太监也就有意地装得手忙脚乱,端来调了蜜的玫瑰露,一大盘御膳房新出炉的“小八件”,四五个人围着宇文赟团团转。
    “张文亮!”宇文赟低声问道:“师傅姓什么?”“姓李嘛,木子李。”“我想起来了,叫杨祯!”说了这一句,宇文赟玫瑰露也不喝了,点心也不吃了,两只眼睛望着空中骨碌碌转,一个人傻嘻嘻地笑着。
    一遇到这种时候,小太监就要起戒心,不知道有什么淘气的花样想出来。宇文赟倒没有跟小太监找麻烦,伸手拉一拉张文亮的衣服,等他弯下腰来,宇文赟问道:“你怕不怕师傅?”
    张文亮是把宇文赟的性情摸熟了的,若说“不怕”,可能就会指使他去跟师傅打交道。
    书房不比宫内,太监除了传旨以外,不得与廷臣交结,更不准干预任何事务,而且看杨师傅方正凝重,一上来就给宇文赟立规矩,可知是个难说话的人。所以一听宇文赟的话,马上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你怕师傅?”“宇文赟怕不怕?”“怕!”“宇文赟都怕,张文亮自然也怕。”宇文赟不作声了,自然,怏怏之意是完全放在脸上的。
    从这个表情,张文亮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但看宇文赟闷闷不乐,却又有些担心,只好想出些话来哄着,哄得高兴了,再抱着送到东间。余下的功课是认“字号”,跟把笔写“天下太平”的意思一样,认了四个字:“正大光明”。
    这是入学第一天,点缀故事,颠来倒去让宇文赟认得熟了,再把那四句《大学》背一遍,一字不误,杨祯欣然合书放学。于是依旧由豆卢宁带领,送了回去。
    一入禁宫,张文亮把宇文赟一把抱起,前后小太监簇拥着,如献宝似地把他送到阿史那皇后那里。这可是宇文赟出世以来,最得意的一天!
    一路上只听见太监宫女,递相传呼:“宇文赟下学了!”“宇文赟下学了!”进入中宫,但见廊上珠围翠绕,阿史那皇后和各宫的妃嫔,正含笑伫候,只是独独不见宇文赟的养母独孤伽罗。
    张文亮一看这场面,赶紧把宇文赟放了下来,阿史那皇后第一句话就问:“在书房里哭了没有?”跪在地下的张文亮,高声答道:“没有哭,宇文赟在书房里乖得很,师傅直夸奖!”阿史那皇后的笑意越发浓了:“师傅怎么说呀?”
    “师傅夸奖宇文赟懂规矩,聪明。”“可吃了点什么没有?”“喝了一盏玫瑰露,吃了四五块点心。”“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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