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魏兵见李穆如此轻漫宇文泰,以为不过尔尔。当时,西魏人都是胡服,从服饰上很难体现等级来,因而认定:原来是个寻常军校,于是不敢恋战,纷纷舍之而去。
    而宇文泰见李穆有意让出坐骑,也赶紧上了战马。父亲尉迟纲骁勇而有膂力,善骑射。此时箭无虚发,他先射落临近的一个东魏骑兵,让李穆跃上敌人的坐骑,三人且战且走,终于冲出重围,重振旗鼓,结果反败为胜……
    父亲尉迟纲是宇文泰的外甥,当其时也,于国于家都无袖手旁观之理。想到此,侯莫陈顺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目光逗留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无名指已经断了一节,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文帝出巡京兆郡北方的行宫云阳宫,让他侯莫陈顺同太子留守京都。忽然,京城谣传文帝病危;于是,文帝的胞弟宇文直趁机起兵攻打东宫,妄图杀掉太子宇文毓,抢夺皇位的继承权。
    其时,宇文直的叛兵突然掩至东宫的肃章门,正好他也在肃章门内,情况紧急,他来不及下令左右关门,亲自动手赶紧将门关上,但还是慢了片刻,一个叛军已将刀伸进半闭的门缝……他忍痛让叛军削去半截无名指,宫门才得以关上。
    接着,宇文直也来到宫门外,便下令纵火烧门,顷刻间,门外火声毕剥,接着便呼呼直冲云天,看来不消片时,大门便将焚毁,人家有备而来,想来实难抵拒,怎么办?万分危急之际,来了李询。
    李询是故柱国大将军李贤的儿子,这时还是司卫上士,那是本朝倒数第三级的武官,但他深沉而有大略,立时当机立断,下令:门内也纵火!
    让禁兵搬来木柴,堆积如山的木柴,也点起熊熊之火,这样,叛军才无法入宫,卫王宇文直也以失败告终。文帝回京,论功升他侯莫陈顺为大将军,也升李询为大将军……
    他突然自问:这果真是大功一件吗?这个太子宇文毓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值得保卫吗?此人一即位便诛杀了本朝的常胜将军叔王爷宇文觉,一口气便册立五个皇后,这般狂悖之君假使当年让他死去,岂非好事一桩?
    这小子丝毫不体念我对他救命之恩,记恨的则是我辈对他的谏净!唉,想不到当年救他一命乃是为了来日来收拾我辈赤心报国之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天数了……
    然而,当年河桥、芒山之战,营救宇文泰便对了吗?
    这一战的起死还生、转败为胜,固然是宇文泰立国的前提和基础;但后来开国的北周朝廷,对宇文氏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周太祖宇文泰戎马一生,出生入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便入土为安,自然谈不上福份了。
    接着,是他的两个个儿子继续登上皇位。嫡子宇文觉首先登位,当了二十七天的皇帝,便被杀了,完全是祸;长子宇文毓继位,万里锦绣河山交给宇文毓这么一个浪子手里,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了。
    宇文泰戎马一生他最终得到的只不过是眼前的这一堆黄土而已,也即所谓的孝陵;便这孝陵,比起不远处的秦始皇陵,简直是芝麻与西瓜之况,太寒碜了!
    看来,天予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文帝的精力一半用于对付宇文护,一半用于平齐,统一北方,终于心力交瘁而亡。他的一生功业是卓有成效的,但生命却浓缩到只有三十六个春秋。
    要铸造一个好的皇帝坯子,少说也得十多年功夫。待文帝发现世子不行时,已经太迟了,定型了,一个歪七扭八的模型。假如,文帝早年重视调教太子,说不定由于分心却败给宇文护了,其时自身难保,何来太子的前程?
    如此想来,文帝也只能做两件大事,这似乎是定数。这个大数一定,我辈这些小数不免也受制了。这时,耳边充满着伙伴的吼叫。他暗想:吼叫能济大事吗?
    这时,他平静而言:“我辈今日相约到此所为何来?就是为了大吼大叫大哭?往昔,说当今皇上非社稷之主的人,已经大祸临头了,宇文觉死在前头,很快就轮到我辈头上了,难道大家不想一个自全之策?”
    这话语一落,大家才清醒了许多,都默默地思索着。
    元欣其实还是很冷静的,他说:“此事吾筹之熟矣,唯有从相州调回赵王宇文招入京辅政,方可保得国泰民安,我等才得以周全。”
    这话原是不差,大家心里明白。赵王是现存七个皇叔当中年分最高的老六,自幼聪颖,博览群书,功劳大,且又最贤,得他入朝,非但社稷可转危为安,大家都可指望无事了。
    宇文导沉吟了许久才说:“此事当真甚好,但我等联名表奏,只怕又犯了大忌;而单独上表,诚恐只是一线希望了。”
    说到“犯了大忌”,大家又是一惊:宇文氏帝位因袭,兄弟相承已有三例,父子相承唯当前一例。当今皇上本就多疑,联名请赵王宇文招回来,他必定要误解为众人意图废立,要拥戴赵王为皇帝了。联名上表,那是断不可行!
    元欣又道:“联名上表利少弊多,我只打算自己一人上表。虽然,这样只有一线希望;但事态到此,似乎别无选择——我辈最大的希望也只有这一线了!”
    大家面面相觑,实无更好的办法。
    “我明日启程去并州!”宇文导道。
    “我明日去徐州。”于谨道。
    “我去泰州……”侯莫陈顺说。
    语气都很苍凉,也很无奈。
    四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这座千里孤坟前,有太多的凄凉要话,然而病树前头万木春,一个新的王朝在不知不觉中在已经腐朽的大周的母体中孕育着!
    杨坚在客厅等了一会,还是没有见伽罗回来,自己无聊,步入伽罗的书房,看到伽罗放在书案上的红色信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首词,杨坚念道:“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杨坚对于诗词一类的东西,本来不是很懂,可是读到这一句,眼前却突然浮现李昺的脸,李昺是那么帅气,那么英姿飒爽。
    杨坚抬头望了望西洋镜子里的自己,十五岁的自己又瘦又矮小,没有一点英雄气概。杨坚又看到书案上还放着一个小木框,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画像,伽罗笑咪咪的。
    杨坚拿起小木框,越看越觉得画像里的伽罗仿佛在嘲笑自己:“臭丫头,你敢看不起我!我……”
    伽罗推门进来:“我怎么敢看不起骠骑大将军啊,您都开府建衙了,我还担心大将军把我给忘了呢!”
    杨坚吓了一跳差点把相框掉地上,杨坚伸手接相框,宽大的袖子胡搂到桌上,笔筒、镇纸、笔架子,丁零咣啷。伽罗听着这一声接一声,眉头皱起。
    伽罗坐到客厅的上座:“过来!”杨坚听话地跑过来。伽罗看着他手里拿着东西:“你拿着这个干什么,放回去!”
    杨坚有点尴尬:“哦,好!”然后乖乖地将相框放回原位,随后准备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伽罗很大声:“喂,谁让你坐了!”
    杨坚心里的火气腾地上来了,想想出门前吕苦桃和他说的话,独孤小姐把你和老爷从牢里救出来,独孤大人向皇上举荐你,皇上才给了你骠骑大将军的勋位,虽然还没法带兵打仗……你要和独孤小姐好好相处!
    宇文毓刚刚从独孤明敬的怀中醒了过来,他是从一场恶梦中惊醒过来的。
    宇文毓是从一个女人的怀中被禁卫拉走的,那女人面目不太清晰,似乎是父皇文帝的一个嫔妃。禁卫将他抛落于文安殿上,父皇怒喝一声“打!”,于是棍棒交加。此刻他一丝不挂,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周遭立着宇文觉、元欣、宇文导、于谨和侯莫陈顺,直冷笑。
    宇文觉说:“打死他,打死这个不忠不孝的人!”又是一阵剧痛,血往屁股沟里淌下。他知道,屁股打裂了,腿也打裂了。这是往死里打,显然是一个阴谋:打死了他,齐王就可以顺顺当当继承父亲的皇位了,反正大周朝的先例都是弟承兄业,与突厥人一般无二。
    父皇为何又娶了突厥的阿史那氏为皇后,大概也是赞成突厥人的那套规矩。棍棒终于收了起来,这时,元欣端了一碗药过来,叹了一口气,说:“这药喝下,病痛就好了!”那药有点古怪,碧绿碧绿的,定是毒药无疑!不,我不能喝!
    “良药苦口利于病!”宇文导嚷着。
    “忠言逆耳利于行!”于谨也在助威。
    他们串通一气,深知唯有毒死了我,宇文觉才能继承皇位。我不喝这毒药,我不上当。三叔孝闵皇帝便是被毒杀的,大伯明皇帝也是被毒死的,前车之鉴哪!
    “把它灌下去!”父皇暴跳如雷。
    于是,两个武士将我架住,元欣一手捏紧我的鼻子,强行将药灌下……我心里抗争着:这不是药,是毒药,我的药是女人,女人才是我的良药!
    然而,大家置若罔闻,分明是有意谋杀!药已咕噜噜过了喉咙,死定了,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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