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冷静地望着卡斯兰的双目,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感受着虚空中若有若无的存在。
    按照经验,她首先会读到一些混杂在无数杂质里的片段和画面,如同一泄而出的河水,泥沙俱下,浑浊不清。
    在零点零几秒之后,这些毫无规律的碎片将随着强而有力的律动——取决于被读取人的精神状态——汇聚到一根意图明显、逻辑清晰的线索周围,被有条理地过滤成可辨认的意识。
    过去的无尽岁月里,她都是这样迅速而精准地识读着对方的思绪:战士的坚强,懦夫的软弱,国王的算计,贵族的险恶,商人的贪婪,祭祀的堕落。
    当然,在极少数情况下,这种屡试不爽的手段也会失灵。
    比如现在。
    埃达看着眼前的卡斯兰挥动长枪,微微皱眉。
    她感受到的,唯有杀意。
    无边的、深深的杀意。
    卡斯兰的双目聚集着意味不明的神色,他的长枪在空中抖开,枪尖竟然在刹那间幻化出残影。
    呼!
    枪到眼前。
    虚空里传来的还是单纯的杀意。
    埃达如飞鸟般展开双臂,双膝下沉,脊背反弯,头部不可思议地向后仰起。
    戮魂枪的漆黑枪尖划开空气,堪堪掠过埃达的下巴。
    下一秒,精灵的银色瞳孔微微一缩,身躯婉转一侧,恰到好处地避开枪头,全身如拉到极致的长弓般弹回原状。
    她一头亮白色的头发在空中甩开,有种夺人心魄的美感,连同顺势屈伸到极致的躯体,组成一幅充满力量感的画面,
    埃达一个侧翻,同对手拉开了足够安全的距离。
    卡斯兰回收了长枪,冷冷地望着她。
    埃达在心中默默叹息。
    哪怕戮魂已经数次将她逼到生死的边缘,埃达接收到的,从头到尾,都是再纯净不过的杀意。
    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确切意识,行为或态度的思绪碎片。
    与之前的卡斯兰截然不同。
    哪怕是最单纯的鸟兽虫蛇,也该有指向明确的自觉和意识吧?
    精灵把目光聚焦在对手的枪尖,果断地截断了一波一波涌来的意识片段——她知道,里面只会是纯粹不带杂质的杀意,没有其他。
    这是一个能够彻底掌控住自己意识的家伙,在战斗中摒除一切想法和意图,把自己完全放开,交给厮杀的本能。
    让她的异能全无用武之地。
    埃达严肃地甩出一个刀花,调整好自己的双脚距离。
    只有一种条件能塑造出这样的战士——埃达望着面无表情的卡斯兰,默默想道。
    战场。
    不是那些偷袭、突击、追剿、歼灭之类的速战。
    而是那种昏天黑地,尸山血海累积出来的血战和硬仗。
    无边无际的战场,无时无刻的战斗,威胁无处不在,危险四面八方,血腥度过一波连着一波,敌人突破一层还有一层,这种折磨人的可怕地狱,能把正常人磨砺成只知道战斗和生存的野兽,能在战士们杀红了眼之后,铸就出最强大无匹的杀戮工具。
    漫长的岁月里,她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埃达轻轻地闭上眼睛。
    是时候了。
    抛弃一切多余的能力和负累,面对一场最原始的战斗。
    如同她的祖先和前辈。
    儿时,长姐在训练场上的教诲重新出现在耳边,清晰如故。
    “埃达,你要记住,作为精灵,我们热爱美,也热爱自然。”
    亮白耀眼的圣树之下,长姐的话异常严肃,带着父亲的威严——尽管埃达只在出生前的一百年里感受过父亲的意识,却从来没有亲耳听见过他的声音。
    “但精灵从来不是软弱可欺的对象。”长姐背着手,面对着颤抖的她,淡淡地道:
    “我们是古精灵王国的异端,却也是他们最强大的后裔分支。”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所有精灵血脉里,最好战,也最善战的存在……”
    “圣精灵。”
    长姐神情一肃,转身让开一个身位。
    她让出了身后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俘虏。
    那是三个圆耳朵的、瑟瑟发抖、焦急异常的人类:一个剃着只有中间一圈的头发,活像个公鸡,一个头发上抹着厚厚的油,一个居然还留着光头,都对她们叽里呱啦地讲着人类的语言。
    那个公鸡长得很丑,厚油则长得不那么丑,还有光头,长得——天啊,让她作呕。
    “埃达,按照传统,”埃达还记得长姐的话,记得那三个人类死命挣扎的表情,记得长姐的嘴边露出冷漠的笑容:“举起你的刀。”
    “砍下他们的头颅。”
    “完成你的成年礼。”
    埃达睁开了眼睛,精灵的超常记忆力,让她对回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
    曾经习得熟练,却在依赖异能之后,逐渐生疏的战斗招式,重新回到她的体内。
    她握紧手上的弯刀,冲向卡斯兰。
    ————
    他很渴。
    喉咙快烧起来了。
    同样干涸的舌头摩挲在牙齿上,为他带来奇异的摩擦感,像是粗布磨在原木上。
    他喘息着躺倒在炙热的沙地上,借着大沙丘的遮挡,躲避着那些致命的危险——太阳、狂沙,以及敌人,
    他不由得紧了一紧右手上的剑柄:就连他的家传佩剑也蒙上了灰尘和血迹。
    好累,好痛。
    他活动了一下肿胀发酸的手腕,感受着肩部火辣辣的疼痛,兀自咬牙坚持。
    该死,那个灰杂种的链锤上还带着倒刺。
    当然,跟他那位实力在超阶以上的旺达队长比起来,他已经很幸运了——队长的一部分脑汁大概还留在那颗链锤头上。
    只是可怜了旺达队长那位还在翼堡苦苦等待他的心上人,听闻队长曾经不顾一切地把她从土匪的手里救出来。
    可惜了。
    他在心底里暗叹一口气。
    疼痛再次袭来。
    他稍稍松了松身上被烤得火热的甲胄,拉开满是汗渍和血渍的,黏糊糊的衣领。
    无论怎么都好,得处理一下伤处——他这么想道。
    一个水壶从空中飞来,在他身侧的沙地里跌落,砸出一个凹陷。
    他疑惑地转头。
    “用这个,连鬣狗都不喝的劣质查卡酒,我从军需官那里贿赂来的,”一条绷带缠着左眼的老兵,随意地靠在沙丘上,用没有缠着绷带的那只手,吃力地掏出打火石,熟练地点燃咬在嘴里的自制卷烟:“只要不喝进嘴里,拿来浇伤口还是不错的。”
    “谢谢。”大脑一片空白的他翻了个身,喘息着抓起酒壶,吃力地扭开。
    老兵终于点着了嘴里的粗卷烟,他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火石丢掉。
    随着一阵烟气飘出,老兵深吸了一口,哼哼着发出快活的呻吟,然后伸出血淋淋的手,一巴掌把烟头捏掉,渗进沙子里掩埋好——对眼睛比秃鹰还毒的斥候而言,哪怕再小的烟气也能引起注意。
    “俺们这儿不时兴说这个。”老兵把脸埋进沙堆里,舒服地喷出唯一的一口烟。
    他咬紧牙关,看着水壶里映照着阳光的查卡酒,磨了磨干涸破裂的嘴角,强忍住啜饮的冲动,抬头问道:“什么?”
    “我们不说‘谢谢’,”老兵翻过身,将身侧那个占了自己一些身位的手肘不气地拍开,然后转头对他道:“太肉麻了。”
    他看看手里的水壶,又看了看肩膀那不堪入目的狰狞伤口,犹豫着叹了一口气。
    很快就过去了。
    忍一下。
    “好吧,”他张开嘴巴,把水壶盖咬进嘴里,一边深呼吸三口,一边含糊着轻声道:“那就——算我欠你的。”
    下一秒,他紧闭双眼,水壶里的酒一泻而下。
    肩膀的剧痛如无尽的火焰,与灼热一同汹涌而来。
    他颤抖着,听见自己发出低沉的身影,感觉到嘴里的水壶盖开始慢慢变形。
    终于,疼痛过去了。
    他满头大汗地吐出壶盖,颤巍巍地伸手撕扯衣物,学着队长教他的方式,给自己包扎。
    一旁看着这一切的老兵冷笑一声。
    “哈,能跟一个大贵族少爷死在一块儿,”老兵用嘲讽的语气嘻哈道:“没想到我还能有这种幸运。”
    他没有理会老兵的话。
    从他到达西荒,到达刃牙营地的头一天起,就得忍受这样有意或无意,故意或恶意的嘲笑和讥讽。
    习惯了。
    “是么。”他淡淡地道,拉紧最后一下。
    “难怪你一来就能分到那么好的卫队,”老兵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叹息道:“再过一两年,也许你就能当上指挥官了——至少是个队长。”
    他轻哼一声。
    “可惜呀,你运气不好,新兵。”老兵摇摇头。
    他觉得有些烦,尽管他很感谢老兵刚刚给他的帮助。
    “我们的运气都不好,”他决定结束这个话题,于是抬起头,看着同在这一片沙丘下休憩的十几个士兵,大多伤痕累累,神态凄惶,皱眉道:“这些就是我们活下来的人了吗?”
    “当然不是,”老兵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还有一些被俘虏了,下场比死更惨——听说杂种们很缺粮食,而荒种们则很缺男人。”
    粮食。
    他想起那些插在废弃营地里,被串成一整条的人类头骨,强忍住反胃的恶心:“缺男人?”
    “荒种的部落很缺人丁,但是别误会了,”老兵冷笑一声:“他们会给你一种药,让你下面那话儿一直硬着,直到他们用完,或者你死去为止——通常情况下,在他们用完之前,你就死去了。”
    他看着老兵别有用意的眼神,叹了一口气,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为什么想不开?”老兵的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从舒服的庄园和城堡里,傻乎乎地来这儿送死?”
    天啊。
    真烦。
    他烦躁地想。
    但偏偏对方刚刚给了他那壶酒。
    感受着好受许多的肩膀,他也黯淡下眼神:是啊,我为什么想不开?
    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无比想念在沃拉领的家。
    那个满是禁门和锁钥的古堡。
    那个死气沉沉的庄园。
    那两个他恨不得一手一个,直接抡圆了扔掉的啰嗦妹妹,还有那个脸色古板的老头子。
    他露出苦笑。
    “至少,”他叹出一口气,把后脑勺靠上滚烫的沙地:“在这儿我能自由选择自己的死法。”
    老兵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嗤笑一声。
    “你应该待在那些舒服的庄园里,”老兵摇摇头:“这里的一切对你而言,都太不公平了——公子哥儿。”
    一股不服气的愤懑,从他心里油然而生。
    他扭过头,叹气道:“不公平,那你呢?为什么要来西荒?来这个地狱?”
    老兵微微一怔。
    “我?哈,”老兵眯起眼睛,似乎想起遥远的过去,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沧桑:“对我这种早该死去的人来说,跟灰杂种们以命换命……”
    “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事情了。”
    他听着老兵的话,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他才叹了一口气。
    “嘿,新兵,”老兵望着天,幽幽地道:“记住了。”
    “战场上没有光荣,”老兵缓缓呼出一口气:“只有生与死。”
    “荣誉不属于棋子,”他看见老兵的眼里露出缅怀,听着老兵喃喃道:
    “只属于棋手。”
    他紧了紧手里的佩剑。
    那是属于卡拉比扬的光荣。
    至少是曾经的光荣。
    已经过了三点。
    但援兵还没有来。
    所以……
    “下一波追击,大概是什么时候?”他看了看天,心里不禁涌起绝望。
    “快了,”老兵不以为意地道:“炎热是挡不住那些灰杂种的。”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下一刻,一个黑影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那是一个穿着难看甲胄的庞大身影,提着一柄他无比眼熟的链锤,怒甩而出。
    而他眼睁睁地看着链锤向他的头颅飞来,看见上面还带着队长的脑浆。
    眼看就要砸碎他的颅骨。
    他下意识地挣起,眼前一片金星,本能地开口。
    右臂传来剧痛。
    “敌,”他倒抽一口冷气,不连贯地呐喊道:“敌袭!”
    “兽人!”
    科恩·卡拉比扬在黑暗和剧痛中怒吼着坐起,下意识地奋力大吼道:“灰杂种们来了!”
    但这一次,回应他的没有粗糙的叫骂和难听的诅咒。
    只有冰冷的铁链摩擦声,以及自己的回声。
    还有右臂无休无止的剧痛。
    从噩梦中惊醒的科恩,鼻内闻见的是厚厚的灯油味,而非沙漠独有的干燥气息。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危险的西荒前线。
    警戒官死命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喘了两口气,把意识拉回身上。
    “醒醒,科恩,小心你的右臂……”
    这是米兰达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
    强忍着剧痛,浑身冷汗的科恩惊疑地发现:自己的上半身被一圈铁链死死地围住,连手指都被捆死。
    动弹不得。
    “我们在哪儿?”
    科恩转过头,毫不意外地在对面的昏暗牢房里见到同样被锁死的米兰达,他惊叫道:“卡斯兰呢!”
    “不知道,”女剑士露出憔悴狼狈的半张脸:“好像很靠近英灵宫。”
    “闭嘴,帝国人,”牢房之外,一个巡逻队模样的士兵会过头,对科恩冷冷地开口:“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下巴一起卸掉。”
    科恩和米兰达对视一眼,后者对着他微微摇头。
    仅仅在牢房里,就有至少六个人把守着。
    警戒官活动了一下同样被锁住的脚腕,得出结论:他没机会。
    科恩叹出一口气,倒回地上。
    就在这时,远处一道铁制的厚门被打开了。
    光线从打开的门处泄漏进来。
    科恩抬起头,眯起眼睛适应着突变的光线:又是一队士兵,押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走进牢房。
    “看好他们,”为首的是一个高大的甲胄骑士,他冷冷地吩咐牢房里的士兵:“这是大公最重要的俘虏之一。”
    科恩皱起眉头。
    最重要的俘虏?
    就在此时,科恩隔壁的牢房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您,是您?”
    那个疑似灾祸之剑的小子,在科恩惊异的目光下,死命地挣扎到牢门边,对那两个同样惊愕的小小身影,带着激动和痛苦失声道:
    “泰尔斯殿下?”
    在科恩近乎呆滞的目光里,他曾在群星之厅里见过一面的星辰王国第二王子,泰尔斯·璨星,正被反绑着双手,跟一个小女孩一起被押进这个牢房。
    只见王子带着满满一身的狼狈和惊讶,抬起头看向那个出声的人:
    “怀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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