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拧了拧眉头,说道:“还是听卫公的,现在以维持朝堂稳定、保护陛下周全为首务,同时不可怠慢了搜救吴王与晋王的事情。我觉得,此案牵涉甚广,除了韦挺肯定还有别的线索与知情人。褚遂良,你就继续暗中调查,务必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是。”褚遂良应诺。
    长孙无忌双眉紧锁沉默不语。
    不久后弘文馆宰相换班,长孙无忌离开弘文馆,直接乘车到了魏王府上。
    李泰知道他会来,急忙拜迎。
    “你这一手分明就是掩耳盗铃,使得一点也不高明!”长孙无忌盯着魏王,咬牙道,“你让韦挺给你做替死鬼,未免太过明显!褚遂良与房玄龄这些人可都不傻,就算没了韦挺这条线索,难道他们就不能另行追查吗?待事实明了,我看你如何收场!”
    “舅父大人,韦挺之死当真与我无关。”李泰求神拜佛一般的诉求道,“包括行刺吴王,也都与我无关哪!韦挺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说我要去阁部检举揭发他,为了保全家小与韦贵妃这些人,因此他才畏罪自尽的!”
    长孙无忌老眉深皱的寻思了一会儿,说道:“思来想去,韦挺所做的这一切事情,动机都可谓糊涂。如果仅仅是因为以往他与吴王的过节,他不至于搞出这么多事情。所以我猜测,他刺杀了吴王又嫁祸给你再对晋王下手,韦贵妃之子纪王李慎就会有机会来争一争东宫之位。如果成功,他将来就是负有拥立大功的国舅,必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只有并不受宠的韦贵妃与年幼的纪王做底气,自己只是个御史大夫,儿子也不过是个北都留守,却要与整个朝廷作对——魏王,你不觉得他太不自量力了吗?”
    “是啊、是啊……”李泰频频点头,突然一怔,“说到底,舅舅仍是怀疑我暗中唆使了韦挺?然后又杀他灭口?”
    长孙无忌冷冷的笑了一笑,“是与不是,我们都已经无从得知了。你是否暗中唆使或是借刀杀人,然后再杀人灭口,这些事情都随着韦挺之死,变得死无对证。”
    “舅舅!”李泰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叫,“真不是我干的!”
    “你嚷什么!”长孙无忌怒斥了一声,瞪着他道,“真要不是你干的,你就根本不需要慌乱!现在是你慌乱的时候吗?”
    李泰浑身一激灵,喜出望外的看着长孙无忌,低声道:“舅舅,我摸着良心跟你说句真心大实话,吴王遇刺与韦挺之死,真与我无关,我是干净的彻彻底底,随便褚遂良他们怎么查都行!案情越早水落石出就越好,到时就能还死者一个公道,也能还我一个清白!”
    长孙无忌面沉如水,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不是你干的,那便好。我们暂且不管案情如何,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吴王已经死了!”
    李泰先是一怔,随即心花怒放,满面红光!
    长孙无忌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最近最好是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千万别再露出什么马脚,或是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哼!”
    “是、是!李泰谨记舅父大人的教诲,丝毫不敢放肆!”李泰喜不自胜的弯腰拱手,连连应诺。
    长孙无忌再不言语,一抚袖扬长而去。
    剩下李泰一个人在房间里,兴奋得差点满地打滚!
    “太好了、太好了!”李泰搓着手来回的走,如同热锅上的蚂议,脸上却是一片红光,眼中都要放出光来了。他自语道:“亲娘舅就是亲娘舅,不管他对我怎么凶,在外人面前如何的辱骂我甚至要打我,他心里仍是向着我的呀!有句话他没说出口——吴王死于韦挺之手,他肯定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今天来就是想告诉我,吴王已经没了,九弟晋王早已被父皇和他这个当舅舅的放弃根本不作考虑……这、这东宫之位,迟早便是我的!”
    “看来我仍是太过心急糊涂了!逼死韦挺做得太过明显,让褚遂良与房玄龄对我产生了不小的怀疑。舅舅这是来警告我的呀!好、好,以后我要更加收敛,什么也不干了!反正和我相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我就坐等这太子之位,落到我头上就行了,哈哈!”
    “哎呀,我的亲娘舅、好舅舅!”李泰想着想着都不由得笑出了声,“我头一次觉得,你对我越凶的时候,就是你越可亲可敬的时候!以后你尽管打骂我吧!你打骂得越厉害,就意味着我有越大的好处!”
    终南山,道观之中。
    李恪坐着看书,身边煮着一壶茶。赵冲则是独自一人下着一盘棋,摸着下巴,表情玩味。
    李恪瞟了赵冲一眼,微微皱了下眉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可是眼睛盯在书本上,心却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完全心不在焉。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坐着,也没有一句言语。偶尔听闻赵冲手中的旗子落盘之声,除此之外一切寂静。
    房中明明有两个人,却是赵冲自己和自己对弈,这情形任谁看了也会觉得古怪。可是赵冲全无所谓。两人倒是下过一盘棋,从那时候起李恪再不与他下了。
    因为李恪认为,赵冲的棋路太过古怪刁钻根本不按常理,而且下棋的时候时常顾左右而言他,一点也不专注。而李恪下棋就与李世民一样,输赢倒是其次,只要手中握上了黑白子就像是上了战场,全神贯注。
    “还是和秦慕白下棋有意思一点,虽然他的棋很臭很破。”这是李恪的原话。
    从那以后赵冲再不找李恪下棋。他清楚,这下棋就如同喝酒,必逢知己才有趣味,否则味同嚼蜡。他与吴王之间,一个是江湖匪类,一个是皇家贵戚,难有什么契合之处。现在若不是因为和他有一点利益勾联,根本都不可能处在同一个屋檐下。
    再者,毕竟吴王不是秦慕白。秦慕白可以与皇子把酒言欢,也能跟江湖儿女称兄道弟。李恪不行。因此赵冲与吴王,绝不可能成为朋友,更犯不上对他奴颜媚骨百般奉诚。
    “赵冲,我想去一趟长安,你能安排一下吗?”李恪突然说道。
    “不能。”赵冲不假思索的回答,“为了殿下的安全,当然也为了我自己的小命着想,殿下这时候千万不能去长安!”
    “那你能否派几个得力的手下去一趟长安,打听一点消息回来?”李恪说道,“我坐在这里,对外界之事全无所知。”
    赵冲笑了一笑,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篓中,说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父皇母妃是否安好?朝堂之上对于秦慕白造反的谣言是个什么态度与反应?还有,我失踪这么久,朝廷是如何追查的?”李恪问道。
    赵冲笑道,“殿下的问题还真是多,那我一一来回答吧!”
    李恪略微一惊,“原来你早派人去调查过了,为何不告诉我?”
    “因为殿下没问!”赵冲说道,“皇帝陛下与杨妃娘娘都很好,殿下尽管放心。至于针对关西的谣言,朝廷仿佛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似乎认定了它只是谣言。殿下的案子,朝廷派了褚遂良专行调查,好像已经快查到韦挺的头上了。”
    李恪皱了下眉头似乎不大相信赵冲的话,但也提不出什么质疑,于是道:“那我什么时候才算安全,才能现身去长安?”
    “快了。”赵冲说道,“等时机一到,赵某自然会请殿下下山,去面见皇帝陛下!”
    李恪抑郁的长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书本扔到了桌几上,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说道:“什么时机?”
    “我知道殿下在担心什么。”赵冲笑道,“你放心,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魏王是不大可能被册封为太子的。殿下,永远有机会角逐东宫!”
    李恪的眉梢略微一弹,被赵冲的这句话给堵了个够呛,于是他岔开话题道:“我是担心秦慕白知道我遇害的消息后,做出蠢事!所以我要尽快现身,避免这样的祸事发生!”
    赵冲笑了一笑,说道:“据闻,秦慕白已经平定西域,正率关西大军返程,这时候已经在半道上了。估计再用了不多少时日,殿下的消息就会传到他的耳中。到那时,数十万关西军齐聚兰州声势如洪,朝廷不知做何反应——这真是有趣!”
    “你疯了,这还有趣?!”李恪恼火的喝了一声,“难道天下大乱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赵冲略微一笑,说道,“殿下你放心,赵某人的生死与下半世的荣辱全都捏在殿下手中。如今赵某出于利害着想,不得不行此大不敬之举,略微限制殿下的行动自由,这都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他日,殿下自然会明白赵某的一番良苦用心。总之殿下你要相信,赵某绝不会害殿下,更不会去害我的恩公知己,秦慕白。你们两个,都是我赵冲命里的大贵人。这句话,赵某说得够明白了么?”
    “那你要我在这里,究竟是等什么?”李恪剑眉紧皱的问道。
    “等……”赵冲握了几颗棋子在手中,又开始下棋。叭的按下一子后,他说道,“占尽优势智珠在握的魏王一着不慎露出破绽,殿下于千钧一发却可力挽狂澜之际!——就如同这盘棋一样!”
    “那我李恪,正是你手中的那枚棋子了?”李恪脸色微沉。
    赵冲笑了笑,说道:“世事如棋,你我皆是棋子。如此而已!”
    第544章 我命,卿命
    高昌,秦慕白再一次来到了这里。曾经的一国之王城,现在已经是大唐的金山都督府治所,西州高昌县。
    三十万凯旋之师,就驻扎在昔日秦叔宝驻兵的火焰山下,暂且歇马补给军需,休整一两日。
    薛仁贵与宇文洪泰等原来的一帮西征军老兵们,都一同来找秦慕白,说,如今西域已平,老帅心愿得偿,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火焰山的老帅塑像处,凭吊一番告知他这个好消息?
    “好。”秦慕白答应了。就让薛仁贵等人着手准备祭祀。
    次日清晨,秦慕白亲捧父亲的骨灰,带着薛仁贵等将士,一同登上了火焰山,来到了高昌人为秦叔宝所建的“神庙”。这里,有一尊秦叔宝持刀而立的塑像,高达三丈,白玉所塑,栩栩如生威风八面。
    当初是北庭元帅泥熟啜“勒令”高昌人建的这尊塑像,一来是因为当初北庭要与大唐讲和坐山观虎斗;二来,泥熟啜等突厥勇士们,也的确是对秦叔宝这名忠肝义胆的盖世虎将,由衷的钦佩。
    今日,北庭主帅泥熟啜也到场了。不等小校们摆好祭品,他先上前几步抚胸一拜,而且长跪不起。
    薛仁贵与宇文洪泰等人看着他,眼神都很复杂。也有一些唐军将校们,眼中冒出腾腾的火气。
    毕竟,泥熟啜就是杀害秦叔宝最直接的凶手!
    “秦少帅,就请用我的头,来祭奠你父亲吧!”泥熟啜说道。
    秦慕白上前将他扶起,说道:“老元帅请起。家父之死,固然是与老帅有关。但彼时各为其主,你所做的不过是份内之事;现在已是同殿为臣,又岂能自相残杀?家父临终有遗言告诫我说,战场无私仇,让我以国事为重。时至今日,秦某已岂能因为一己之私愤而误了国家大事?更不可以葬送了先父的一番苦心哪!”
    “秦老令公,真是盖世之英雄,令老夫万分折服!”泥熟啜潸然泪下五体投地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砰砰作响。
    “老元帅请起。”秦慕白再一次将他扶起,安慰了数语,带领众将士们开始祭祀。
    时值夏末秋初,突然一阵风起,半空中流云翻滚,火焰山上黄沙漫漫。
    正在神像前祭念吊文的秦慕白眼见此景,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初第一次来到兰州时的那晚的情景。
    “记得我第一次来兰州时的晚上,先父将我叫到兰州城头,放眼西目眺。当时城外也是一片黄沙翻滚。先父就问我,看到了什么。”秦慕白放下了祭文,看着辽远的山峦与飘渺的云海,说道,“当时我回答——‘孩儿只看到一片苍茫’!”
    所有人静悄悄的,静听秦慕白的下文。
    “当时先亲却笑了。抬手朝前一指,他说了两个字——‘错了’!”
    “我便问他,父亲大人,看到了什么?”说到这里秦慕白微微的笑了一笑,问众将士,“你们猜,先父怎么说?”
    众皆摇头。
    “先父说——”秦慕白猛的提高了嗓音,大声道——“大好河山!”
    其声如惊雷,其势如奔马!
    在场所有人,禁不住浑身一颤!
    大好河山,短短的四个字中,蕴含了秦慕白对先父所有的感情,和秦叔宝这位暮年英雄的凌云壮志!
    “如今……从兰州到弓月城,三千里疆界、百万籍户民,尽归大唐所有!”秦慕白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三千里大好河山!……父亲大人,你在天可灵,可安息了!”
    唐军众将士们顿时泪流满面,全都跪倒在地。
    随行而来的新月女王明珠,被眼前场景所感,也流下泪来。他走到秦慕白身边,轻轻挽着秦慕白的胳膊,说道:“慕白,虽然我没有见过令尊大人,但是我知道,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西域各族百姓,都奉他为真神!虎父无犬子,你也是大英雄!”
    秦慕白笑了一笑,说道:“我从来没想过当什么大英雄,也从不在乎这些虚名。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努力在做一些为人臣、为人子,该做的事情。如今大事皆了,也该是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众皆大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秦少帅,何出此言?”泥熟啜最先开口问道,“现在你正如日中天,灭吐蕃、平西域,为大唐拓疆万里打下半壁江山!我们这些人,也正指望着跟随你过下半辈子——你怎么能蒙生了退意?”
    秦慕白微笑道:“今日若不是当着我父亲神位之面,我也不会说出这心底话。诚然,身为一名军事统帅,我已功高盖世。下半辈子几十年,我也不可能再超越今天的成就。身为臣子,平灭数国封疆万里,我也登峰造极。如今吐蕃与西域都平定了,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大唐应该偃武修文,让这刚刚归属大唐的半壁江山,归于王化共襄盛世。我继承先父衣钵,只是一介武夫。对这些文治之举做不出什么大的贡献。我也就不想继续尸位素餐了。待回朝之后,秦某就会交出兵权并提出辞呈。我要带上我的家人一同退隐离开中原……定居萨末建!”
    “少帅!”唐军众将士都吓坏了,大声叫道:“不可啊!”
    “关西军怎能没有少帅?”
    “兰州、西域还要靠你主持大局!”
    “你若退隐,我等众兄弟一同追随!”
    秦慕白一扬手止住了众将士的喧闹,说道:“兄弟们,咱们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秦某是当真舍不得和你们分离。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总有一天我们要分道扬镳的。今日秦某跟你们说了这些心里话,也是让你们早早有个心里准备。待回朝之后,你们都会因功受勋升官加爵,享受荣华富贵,也要继续为大唐效力!大唐,需要你们这些忠勇的将军们。”
    “那大唐又岂是不需要秦少帅?”泥熟啜惊问道。
    秦慕白微笑的摇了摇头,“大唐需要千万个忠勇的将军,但以后……半个‘秦少帅’也不再需要了!”
    泥熟啜顿时呆若木鸡,泪痕未干的唐军众将士则是默然无语。
    全场鸦雀无声。
    “众兄弟!”秦慕白高声打破了沉默,“下山之后,整顿兵马,回师——兰州!”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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