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宇文洪泰大叫了三个字,蓦然觉得不妥,生生的打住,闷哼一声转过头去。
    这时李道宗走了出来,说道:“洪泰,诸位,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少帅比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想报仇血恨。但是,你们可曾见过仇人送上门来,任凭他人砍头报仇的?”
    “王爷说得是……”几个人小声附合道。
    “再者说了,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有怒火有怨气,须得战场上找他们去清算,这样去杀一个自己上门来的使者,算得什么本事什么出息?”李道宗又道,“岂看那突厥蛮子说些什么话,再作区处不迟!”
    “哼!俺说不过你们!爱咋样就咋样吧!”宇文洪泰气鼓鼓的退了下去,双手叉在胸前,一对眼睛死死盯着堂中的大柱子,通红通红的。
    众人也纷纷平息下来,秦慕白不作多言,叫人请进突厥来使。
    不久后,三名突厥使者呈品字步入,当先一个大汉年约四十出头,孔武有力眼睛湛亮,想必也是身经战阵的戎马之辈。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随从装扮的年轻人,都只二十来岁,倒像是汉人。两个随从每人胸前都抱着一个较大的黑布包,沉甸甸的。
    虽然在场的众将官都被李道宗说服一时不会造次与发怒,但大家心里的怒火肯定是一时挥之不去的。现场的气氛因而比较紧张和压抑,杀机四溢。
    三名突厥使者进来后,目不敢斜视大气不敢出,径直走到堂中弯腰而拜,当先那名大汉说道:“在下胡禄?毕勒,拜见大唐兰州秦大都督。在下奉我汗之特命前来,奉上两样珍贵物品给秦大都督,并请秦大都督商量一些重大国事。”
    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了那两个大黑盒子上。秦慕白面沉如水眼神冷洌,淡淡道:“什么物品?”
    “便是……”那使者结巴了一下,眼睛骨碌碌的扫了一圈堂中众人,显然有点惶恐不安。
    众人心中已是猜到了七八分,已有几名武将躁动不安起来。
    “我父帅的骨灰么?”秦慕白的声音,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清冷平静。
    “回秦大都督,正是令尊秦大帅的……骨灰。”那使者弯腰低头的道。
    “什么?!”
    宇文洪泰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冲了出来,吓得三名突厥使者失声大叫。
    “放肆!”秦慕白厉喝一声,堂中顿时寂静一片。
    “来人,收下骨灰。”秦慕白淡淡的道。
    突厥使者毕勒不作掩饰的抹了一把额头冷汗,抚胸弯腰说道:“秦大都督容禀!这两副骨灰盒里,一副装着令尊秦老元帅,另一副装着契苾何力将军。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为我族敬仰膜拜!我汗下令在高昌国的火焰山之巅铸下了令尊大人的神像……”
    “打住。我的时间很宝贵,没空跟你瞎扯淡,你说点有用的。”秦慕白鼻子里闷哼了一声,说道,“你们可汗派你来,不会只是送骨灰这么无聊吧?说,还有什么事情。”
    毕勒的脸上青红一阵,从怀里拿出一份书笺递出来,说道:“大都督,这是敝国大元帅泥熟啜将军的亲笔手书。书中详尽叙说了吐蕃强迫我北庭与高昌等小国,谋害老元帅的前因后果。并且,将噶尔钦陵针对兰州的所有军事计划一并告知大都督,请大都督小心防范,莫要中计……”
    左右随侍的军士将书取来递到秦慕白手中。
    秦慕白用右手双指夹着那书笺扫了一眼那信封的封面,嘴角一挑冷笑道:“泥熟啜将军?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想不到他的汉字写得这么漂亮。”
    “呃……”毕勒愕然不解的抬着看着秦慕白,半惊半怕。
    秦慕白随手将书信扔到桌面上,说道:“请回复贵国可汗与泥熟啜大元帅,就说,我秦慕白知道他们的心意,知道该怎么做。你请他们放心,我父帅的那笔帐,我不会算到他们头上的,我没那么糊涂。现在,兰州与突厥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比我们都要强大的吐蕃。弱弱联合以抗强,这本就是我们的生存之道。如果贵国可汗与泥熟啜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捎一本《三国志》过去给他们看看。看完了,他们就懂了。”
    “大都督英明!”毕勒有点喜出望外,连忙弯腰抚胸道,“敝国可汗与大元帅,正是洞悉了噶尔钦陵借刀杀人、坐山观虎斗的险恶用心,才派瀢在下绕道千里冒着生死,前往兰州拜会大都督的!现在吐蕃几乎是起倾国之兵攻杀玉阳二关与大非川。如果他们得胜,势必袭卷河陇、马踏中原。到那时候,我们也就唇亡齿寒了!大都督一语道破天机,此时此刻,我们就是要弱弱联合以抗强,粉碎噶尔钦陵的狼子野心!”
    堂中众人听了,各自面露鄙夷与愤恨之色。毕勒这些话说得有够冠冕堂皇,显然是早已打好腹稿的。怎么听,这一派官腔官调的言辞之下,都藏不住一副小人嘴脸。
    秦慕白不动声色的微微一笑,说道:“这样的道理早该懂得,也不知贵国可汗与大元帅,早干什么去了。”
    “呃,这个……”毕勒使劲个轮眼珠子,无话可答。
    “罢了,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秦慕白说道,“来人,请贵使去馆驿歇息,好生伺候不得怠慢。待我修好书信,托贵使回复可汗与大元帅。”
    “谢大都督!”毕勒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施了一礼正准备走,眼神却不自觉的落在了秦慕白身前的帅桌上。他不由得疑惑道:“大都督,就不先看一看泥熟啜大元帅在书信中说了什么?那里面,可是有噶尔钦陵的重要军事计划!”
    “哈哈哈!”满堂一片大笑。
    毕勒又惑又窘,好不尴尬,只得唯唯诺诺的小心退了下去。
    毕勒等人一走,堂中顿时又大吵起来!
    “北庭蛮子好不卑鄙!竟用出卖同伙的方式来博取我们的原谅与信任,这办不到!”
    “想那噶尔钦陵的雕虫小技,哪里瞒得过老帅和少帅?亏那泥熟啜自以为聪明过人,还来班门弄斧献计献策了!真是自作小人!”
    “就是!——无论如何老帅就是死于泥熟啜之手!这笔血债,就得血偿!”
    “先收拾了噶尔钦陵,迟早轮到突厥蛮子!踏平高昌,血洗北庭!”
    ……
    听着堂中众人慷慨激昂的大声争吵,秦慕白静静的坐在帅椅上,凝视着桌前的两个黑布包骨灰盒。
    沉默不语,心在滴血。
    不知何时,众人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的看着秦慕白。
    秦慕白怔了一怔回过神来,清了一下嗓子说道:“目下,噶尔钦陵派他的两个胞弟在猛攻玉阳二关,妄图从那里破关面临袭杀我后背腹地。假如此时北庭站到了吐蕃一方,于我相当不利。此时,如能争取到北庭的反水投靠、背后突袭吐蕃人则是最好;如若不能,能让他们按兵不动也是不个不坏的局面。”
    “我看可行。”李道宗接道,“北庭既然是做惯了小人,也就不在乎这种时候再背叛吐蕃一次。毕竟他们能想明白,假如吐蕃在河陇与西域战胜了我们,下一个等待被踏平就是他们北庭。我想他们应该清楚,就算做了我大唐礼仪之邦的属臣,那也好过被吐蕃蛮子奴役摧残。突厥与吐蕃之间本就谈不上什么同盟,更不用说情义。二者皆是好利好战之国,只要有利益的事情,他们就会干。”
    “依王爷之见,我该许给他们什么样的利益?”秦慕白问道。
    “慕白,你方才对毕勒说,不会记仇北庭,就已是送给他们的最大利益了。除此之外,你还可以许给他们一点金银财帛的小利,请北庭出兵袭杀吐蕃身后。至于成与不如,如你所说,能让他们按兵不动就已是不错的局面了。”李道宗叹息了一声,说道,“说到《三国志》,此刻还真让本王联想到了刘备伐吴这件事情。关羽大意失荆州,刘备不顾忠臣劝谏意气用事,起倾国之兵讨伐吴国去报私仇。弱弱相残,结果让最强大的魏国坐收渔利最终横扫蜀吴、一统三国。慕白,本王可是没有拍人马屁的习惯,但你方才做出的这个决定,当真是英明的。我们都知道,此刻你在极立的压抑自己的情感不去冲动行事。这真的很不容易……你有这样的胸襟、眼光与胆略,正是大唐与兰州军民之福!”
    “狗屁!狗屁!全是狗屁!!!”蓦然堂中响起几声大吼,宇文洪泰连吼带叫的狠跺了几下脚,撒腿就跑了。
    “这黑子,越来越放肆了!”秦慕白不由得有些愠恼,喝道,“来人,去看着他!别让他坏我大事!”
    “诺——”
    才没过多久,秦慕白都还没重新坐回帅椅上,方才跑出去的卫士仓皇跑回,报说宇文洪泰冲出去追上那三名使者,还没出大都督府,二话不说将胡禄毕勒一顿暴打,几乎快要半死了!
    满堂的人想笑不敢笑,又有些惊讶,更是担心宇文洪泰这个愣子闯了祸该要吃罪,因此气氛相当诡异。
    秦慕白坐在帅椅上以手按着额头,面冷如霜,却是在极力忍笑。心中暗道:黑子这回干了一件,我特想干却不方便干的事情……打得好啊打得好!杀了我亲爹,还敢上门来送骨灰、推责任、套近乎、攀亲戚,把我当作智商情商都是负值的傻子么?——结盟归结明,这是大势所趋暂时没办法的选择;但是北庭小人,就是该打!毕勒欺我,更是讨打!
    “来人,把宇文洪泰绑了!军法伺候!”
    第406章 大漠鹰扬
    突厥使者毕勒,果真被打惨了。左眼青肿只剩一条缝眯起,嘴唇破裂牙齿被打掉了几颗,好似还断了两根肋骨。
    被人抬进来的时候,他这个也算经历过战阵的军汉都快要晕厥过去,爬不起身来。
    左右军士听了秦慕白的号令,只好将宇文洪泰执下绑缚,带到了堂中。
    宇文洪泰被绑了个结实,身上却全没了之前的匪气与愤怒,反而是一脸傻笑的直乐呵,“嘿,嘿嘿!少帅,俺触犯了军规俺知道错了!要砍脑袋要打板子,尽管招呼!”
    “你这时明知故犯!”秦慕白作盛怒状,拍案而起大喝道,“来人,予我拖下去,按十三斩令执行军法!”
    “啊?真砍我啊?”宇文洪泰顿时有点傻眼,愣愣的看着秦慕白道,“要不再商量一下,让俺死到阵上去也行啊?这样死在自己人的刀斧下,不划算哪!”
    “休得罗唣,执行军法!”
    众官将与李道宗正要出面讨饶,毕勒倒是从地上爬起来了。一边捂着肿如猪头的脸一边道:“大都督息怒!但为两国和盟的大局着想,请不要斩了宇文将军。”
    “此人目无军法明知故犯,若不斩之,今后本帅还拿什么来号令三军?”秦慕白冷面寒霜道,“贵使请勿多言,此乃我军中家事。”
    “少帅秉公执法,令人敬佩,但是……”毕勒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因为这等小事而斩了唐军大将,势必为两国友好的关系蒙上一层阴影。宇文将军曾经跟随秦老帅坐镇高昌,亲历那一段动荡。他对我们北庭人有着莫大的憎恨与私怨,这个……在下倒也是能理解,并不怪他。少帅请放心,回去之后,在下必定会以大局为重,不会将这等事情告知大汗。”
    李道宗也站出来道:“是啊慕白,两国和盟,不宜见到血光。尤其是目下大战在即,岂可自先折损大将?宇文将军的确是罪不可恕,但请看在突厥使者与两国和盟大局的份上,暂且饶他一命,命其戴罪立功也是无妨。”
    众将一并出来劝免。秦慕白作势沉吟了半晌,冷哼一声道:“既有使者与王爷及诸将一同担保,宇文洪泰,我就暂时寄下你的项上人头。再敢明犯我军规,纵然是天庭圣旨降下,我也饶你不得!”
    “啊?是是是,嘿嘿,多谢少帅,多谢少帅!”宇文洪泰得了便宜倒也知道卖乖,急忙跪倒在地上砰砰的磕头。
    “死罪可免,活人难饶!”秦慕白大喝一声,“拖下去,重打一百军棍,以儆效尤!”
    这下众人不好再劝免了,宇文洪泰心里寒了一寒,也只得硬着头皮被拖到了角屋里,准备执刑。
    毕勒眯着眼咧着嘴,表情着实痛苦,又不好发牢骚,只得叹息道:“久闻秦老帅治军严谨法令如山,今观少帅执法如出一辄。如此号令严明的军队,定是虎狼之狮啊!”
    “过奖了。”
    这时,侧屋里已经传出了砰砰的重击,和宇文洪泰的惨叫声。众人听了,无不一阵阵心寒。这一百军棍若是重重打下去,轻者皮开肉绽重则致残,就是活活打死也有可能哪!
    秦慕白瞄了一眼堂中众人,先发制人道:“谁敢出声讨饶求保,与之同罪!”
    众皆哑口无言。于是,好多人不经意的牵怒于毕勒等人,无数道恶毒的目光直直落到了他的身上,令其如坐针毡,只得急忙告辞灰溜溜的走了。
    刑房里,一名小卒从窗户边溜回来忙道:“别打了、别打了!毕勒都走了!”
    “不行,要打完!”宇文洪泰吼乍乍的道,“军令如山,你们私下偏袒我,以后谁还听从少帅号令?”
    “那我们……打轻点行不?宇文将军,你就大嗓门的叫,叫惨一点,行不?”
    “嘿嘿,这行、这行!”
    秦慕白等人依旧在正堂里议事,却听得刑房里传出一阵阵凄惨如杀猪的吼叫,让人心惊胆战。时已入夜,整个都督府里的人几乎都被惊动了,无不迷惑不解提心吊胆,还以为是恶鬼出世了。
    可是听得时间一久了,秦慕白等人又无不暗自发笑:黑子这憨货,分明不会做假。乍一听像是挨打了在惨叫,可是分明没有半分凄惨,不过是扯着嗓门儿在假装嘛!
    直至深夜,都督府里议事方罢。李道宗邀请秦慕白一起吃些茶点便在行辕歇息。秦慕白想了一想,婉拒了他的好意,带着一些酒水点心出了都督府,径往宇文洪泰家中而去。
    宇文洪泰没爹没妈没成家,孤家寡人一个随军队而走,从来都是住在军队里。但这次他从高昌回来后,一直情绪不大稳定哭闹撒野了好一阵,住在军营里多有不便。于是秦慕白差人把他带到了军营外,寻了一处民宅将其安顿,暂时住下。
    原本,秦慕白还拨了两名军汉来伺候这个野汉子。但他一个人野性惯了,反而受不得人家的伺候执待。没过一两天反而将人轰走了,一个人落得清静自在。因而他的家中,时常都是乱七八糟邋里邋遢。
    可是今日秦慕白推开他家院门时,却见到以往杂草丛生的院落中干净井然,衣架上还整齐的晾晒着方才浆洗的衣服在往下滴水,甚至还闻到一些酒菜的香味。
    “奇了怪了,这蠢黑难不成还金屋藏娇?”秦慕白不禁好笑,正待朝他亮着灯的卧房走去,却听得里面传出宇文洪泰的大骂。
    “你这蠢骚娘们,不许说俺三哥的坏话!”宇文洪泰大骂道,“俺是自己去讨打的,不干他事!军法如山,你懂不?”
    “老娘是不懂!老娘只知道,他为了一个外人居然就把自家兄弟按倒了毒打,这就是虚伪、没良心!”
    “再说?你再说信不信俺撕了你这张破嘴!”
    “你这不识好歹没良心的蠢黑!老娘不伺候你了!”
    “叭”的一声脆响,显然是碗碟落地摔碎的声音。
    “走啊,你快走,千万别慢了半分!”宇文洪泰一点不着急,反而兴灾乐祸的笑道,“俺可没叫你来!早走早安静,老子才不要你这蠢骚娘们伺候!”
    “你!……你这蠢到不可救药的蠢黑!老娘,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脱裤子,让老娘给你敷药!”
    “啊呸!你个骚娘们,就是想看俺的屁股吗?……俺的屁股,当真就那么好看,一天看无数遍还不够?”
    “……信不信老娘一针废了你?”
    “哈哈哈!有种你就废了我!废了安静,废了省事!废了你这老骚娘们就不会整天来烦着老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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