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秦慕白微笑道,“有你相助,大事可成。”
    “是么?可是,你并非完全的信任我。”侯君集摇头道。
    “何以见得?”
    “苏定方率翊府兵马星夜出城了。我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了,但是,为何不是我?”侯君集说道,“你将兰州四万野战军的统率权交给了我,但是,翊府的精锐却一直死死的拽在手中不肯放手。真到了有紧急军务之时,头一个派出的仍是苏定方。秦慕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然信不过我侯某,侯某何苦热脸贴你冷屁股?”
    秦慕白摇了摇头,转身看向军事地图,沉默不语。
    “没话说了吗?”
    秦慕白仍是笑而不语。
    “秦慕白,这样的关头,若是上下不能齐心,难以成事。”侯君集说道,“侯君集并非不明事理。若是你信不过我,侯某不愿稀里糊涂的搭上自己性命也不让你左右为难。”
    “侯君集。”秦慕白说道,“我派苏定方率兵出城,是去蒲昌海传送军令并接应我父帅回归的。”
    “那又如何?”
    秦慕白沉默了半晌,说道:“无人能保证,我父帅能否安然回来。若有闪失,我秦慕白纵然不会怪你,但是兰州的军民,对你如何看待?”
    侯君集表情骤变,顿时哑然。
    “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在兰州军民的眼中,你是一个外来人,早晚还在遭受白眼与排挤。你虽是一员沙场宿将,可是你在兰州军队里的人缘和威信暂时都不是太好。”秦慕白说道,“这样的任务,我怎么可能交给你去做?你若是急于立功,迟早有你用武之地,你给我攒足了精气神准备放手一搏便是,何必斤斤计较如此多疑?”
    侯君集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略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
    这两个字,在谁的口中说出来都是轻而易举。唯独侯君集,难。
    秦慕白微微一笑,说道:“兰州左威卫的野战军,就交给你了。这是我手中仅剩的主力之师,你不让我失望就行。”
    “放心。无论是噶尔钦陵还是西突厥的蛮子,我侯君集还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侯君集重叹一声,拱手道,“从此,侯某放心大胆追随于你,驰骋疆场笑傲乾坤!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一场淋漓的痛快!”
    “这也正是我想要的。”
    “告辞!”
    侯君集刚走没多走,一名武媚娘的侍婢找到了书房来,说夜已深沉,公主与东家请他回琼玉山庄歇息。
    高阳公主来了兰州之后,便在琼玉山庄落了脚,整日里与武媚娘形影不离打成一片,自得其乐,很自觉的不怎么来大都督府给秦慕白添乱。
    “回报二位夫人,就说我今日军务繁忙,就在大都督府安歇了。请她们早些睡下不必等我。”秦慕白说道。
    那婢子应了诺,非但没走反而走上前来,奉上一领衣袍和一个食盒,说道:“其实公主和东家知你今晚多半不会回去,于是派婢子送来御寒的夜衣与养胃的粥汤,请少帅保重身体。”
    “我知道了……”
    披上衣袍喝了几口温香的麦粥,秦慕白不自禁的露出了微笑,紧绷的心情略微放松,精神也好了许多。
    大战在即,各项军事部署与战略战术的制定,都必须由他这个主帅来亲自裁夺。噶尔钦陵是个棘手的对手,秦慕白不敢掉以轻心,更何况己方还处于弱势。
    夜已极深,四野里一片寂静,偶闻几声猫头鹰与家犬的嘶叫,秦慕白终于抵不过困倦,趴在案台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何时,他披在身上的衣袍掉落到了地上,但有人将他轻轻提起,再复披了上来。
    秦慕白惊醒过来,睡眼朦胧之下看到一人,正在给灯盏里添油,轻轻拨动着灯芯。
    玉面朦胧,笑奤如花。
    “公主殿下?”秦慕白忙起了身,“夜已深沉,如何到了微臣书房?”
    来人,竟是文成公主李雪雁。
    “将军何必如何生份?”文成公主拨好了灯芯放下镊钳,微然一笑说道,“便像以往那样不好么?”
    秦慕白笑了一笑点点头,“公主请坐。”
    李雪雁也不拘禁,大大方方在秦慕白面前坐下,说道:“夜已深,将军何不早点歇息?大战在即,身体重要。”
    “没事,习惯了。”秦慕白说道,“倒是公主需得早点安歇,兰州水土不是太好,公主远来若不注意身体,容易生病。”
    “放心,我没你想像的那么脆弱。”李雪雁微笑道,“慕白……嗯,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当然。这其实是我的字,已是十分客气的称呼了。”秦慕白笑道,“我本名秦亮。”
    “慕白,我其实一直都很想问……你做一切,终究是为了什么?”
    “你是指什么?”
    “就事论事的话,是指——与噶尔钦陵开战!”
    “公主该不会是以为,我是为了你吧?”秦慕白笑哈哈的说,说完就后悔了,心忖道:老毛病犯了,我干嘛没事又这样‘骚扰’她?
    李雪雁的脸果然微微发红,说道:“我自然不会如此自作多情。我只是不理解,慕白你既然是勋门之后又是皇亲国戚,当一切以陛下与朝廷的意志为转移。可是至从你来到兰州之后,我行我素视朝廷如无物,行事乖张胆大妄为……这实在,不像以前的你。”
    “那公主以为,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不是一个简单的‘对与错’可以厘定的。”李雪雁说道,“在朝廷上的许多人看来,你简直就是不臣之臣;在兰州军民看来,你就是至高无上的神砥;在吐蕃敌人看来,你是必须拔除的毒刺;在我李雪雁看来……”
    “如何?”
    “现在的你,才是真实的你。”
    “哈哈!”秦慕白笑了,而且是大笑。他说道,“公主与我谋面甚少都谈不上深交,竟如何了解我?”
    “要了解一个人,也许花一辈子的时间都不够,有时,却并非需要多长的时间与多大的工夫。”李雪雁抿嘴微笑,说道,“慕白,其实最初见面的时候,我就从你指尖的音符听出了你的心声。你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雄鹰,一直在苦盼展翅翱翔的那一天,为此,你不惜改头换面的扮演鸟雀的角色,低眉顺目隐忍自制的羁在笼中。你的胸中饱有盛气凌云的报负与深沉如海的情感,可你总是将玩世不恭与满不在乎挂在脸上。”
    秦慕白双手搭在腹间,偏着头,脸上浮现出李雪雁所说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微笑看着她,笑而不语。
    “怎么,我说错了吗?”李雪雁那双灵动的眼睛眨动了几瞬,问。
    秦慕白笑了一笑,答非所问的道:“公主,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呢?”
    “和亲失败,交战在即,我这个所谓的公主,已是成了一个多余且尴尬的人。”李雪雁摇了摇头,自嘲的苦笑道,“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相信你。”
    “相信我什么?”
    “相信你那天在我家中所说的豪言壮语。”李雪雁说道,“你不记得了吗?你说,吐蕃的问题,只有武力才能彻底的得到解决。总有一天,你会踏平高原生擒赞普,将吐蕃完全融合到华夏民族中来。”
    “这么说,当初你是没有相信了。”秦慕白呵呵的笑。
    “是。那毕竟太狂妄了,叫我如何相信?”李雪雁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以为我已经很伟大了。我愿背影离乡嫁到高原,为的就是在蛮荒的高原上布施王道宣化百姓,平息两国战火为民造福。可是现在……我真的好失望!战争,仍是无法遏止的发生了!现实就像一个无情的莽夫,给了我这个自做多情的愚蠢女人狠狠的一巴掌!”
    “公主,错不在你。”秦慕白说道,“两国的争端与历史的进程,不是任何人可以左右与解决的。你我,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命运,也不由自己掌控。”
    “那我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李雪雁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秦慕白,如饥似渴的等待着他的答案。
    “为了生存与理想吗?我不知道。”秦慕白自嘲的笑了一笑,说道,“好像,我一直都在做着一些无法选择无法回避的事情,就像一个无法自制的傀儡,活得辛酸且无趣。这一次,我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头野兽被关在笼子里许多年,然后突然走脱回到森林获得了自由,哪怕知道就要被猎人猎杀或是被别的野兽吃掉,那我也能坦然面对我既定的命运了,而不是愿意再回那笼子里去。”
    “我父王曾经说过,年少何时忌轻狂,男人一辈子,总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才会酣畅淋漓不留遗憾。”李雪雁凝视着秦慕白,说道,“慕白,我真羡慕你!此刻的你,是如此的率真而坦然,活得精彩又慷慨。我一直都认为只有像我父王那样真实而坦率的男人,才是最可亲最可爱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在我最年幼无知的时候遇上你这个,如同我父亲一般伟岸而率直的男子。”
    “为什么?”秦慕白笑问道。
    “那样,我就可以理直气壮的粘在你的身边,孩子一般的任性胡为随便撒野,直到我长大成人。”李雪雁说完这句,站起身来,微笑嫣然的柔声道,“我真羡慕皇姐……真的!……她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将我深深触动。”
    “哪一句?”秦慕白略有点尴尬的挠了挠头,出于礼貌的问道。他心里清楚……眼前的这个李雪雁,显然已是对他打开了情窦。若非碍于二人的身份与眼前微妙的局势,她可能早就明目张胆的“发起攻击”了……这真是造孽!
    “皇姐跟我说,早在你们二人相识之初,你曾跟她说过一句半真半假的逗趣的话,却将她的心扉深深打动。”李雪雁说道,“当时你们是在绛州,皇姐突然跑去找你……你曾对她说,‘你若撒野,我把酒奉陪’!”
    “……”秦慕白怔了一怔,“抱歉,我可能自己都忘记了。”
    “从此,皇姐总是放心大胆的撒野,而你,则像天神一样一直都静静的守候在她身边,无论成败兴荣,慨然把酒奉陪。”李雪雁微笑,说道,“你们两个,真是天作之合,活得如此精彩,且又洒脱!”
    “是么……”秦慕白笑了一笑,不知说什么好。当一个女人对你感性起来的时候,最好慎重。因为从此,她要么十分信任你甚至爱上你,要么,十分厌恶你甚至是恨你。
    “你若撒野,我把酒奉陪……没有哪个女子,不深深眷恋这样的男人。”李雪雁抿嘴,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可惜,雪雁命薄。纵然有酒,无人把盏……”
    第393章 关西铁军
    临泰山之崩,就算可以面不改色,但多半已是无心风月。
    只能说,李雪雁虽然勇气可嘉但这橄榄枝抛得不是时候。此刻,秦慕白满脑子都是父亲、战争和噶尔钦陵,就连武媚娘与高阳公主都暂时退居二线了,的确很难再找一处地方容纳李雪雁。
    李雪雁静悄悄的走了,秦慕白一夜未眠。
    大体的战略路线与具体的战术安排,在他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雏形。现在,最大的变数就是高昌、蒲昌海与玉阳二关一线被牵制的兵马。那里,集结了兰州大部分的主力精锐之师。
    如今从大体战略上看,重心当然是大非川与格尔木之间的较量。但实际上,那一旅被牵制与分化的兰州主力,才是左右战局的关键所在。
    秦慕白觉得此刻最大的悲哀,就是父亲所部人马成败难测生死未卜。早知如此,自己当初何苦回什么长安、成什么鸟亲,结果自己在长安惹上一堆的麻烦,兰州也落入了一个相当被动的圈套之中。
    这也怨不了皇帝或是秦叔宝以及秦慕白自己。没有人会想到,噶尔?钦陵的圈套会是这样套下去。精明老辣如李世民和李靖,现在也都未必识破了此中圈套与利害所在。否则,当初在长安的时候,这两位老军神一定会有提防与准备。
    如此说来,噶尔钦陵,当真是个人物!他的城府之深、心术之狠、大局观之良好,实在罕见。
    “他的确是比我强!”秦慕白深吸了一口气,闷闷的吐出,很不甘心的承认了这个事实,但又想道,“但只有战胜比我强的对手,才更有意思,不是么?”
    天亮时分,大都督府擂鼓聚将。秦慕白下达将令,兰州阅兵大讲武。并从即日起,进入紧急战备状态。
    民风彪悍、军武之风盛行的兰州,并未因为“战备”而变得人心惶惶。除了一些商人快速撤走离开了州城,其他本土军民反而个个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虽然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还不清楚是什么状况、要打什么仗,但已是全民自动总动员,所有人积极备战。
    兰州本就是个历史悠久的军镇,人们习惯了战争就如同中原的百姓习惯了安宁。而且至从两三年前秦家父子来到这里之后,人心完全拧成一股绳,只须都督府的战令一下,必是军民雀跃士气高涨!
    “大都督,征兵吧!只须你振臂一挥,兰州瞬间可得数万精壮骑士!”至侯君集以下,一半以上的将官都来劝他,“陇右牧马监自有好马万匹,河西的精壮汉胡骑手天生就是绝佳的骑兵,聚拢起来稍加调训,便可上阵杀敌!”
    “不着急。”秦慕白比他们想像得要冷静与淡漠,回应道,“现在钱粮未丰甲械不足,给我人马也养不活、武装不起来。”
    “大都督何不向朝廷请要这般物什?我等是拿去上阵杀敌,又不是烧煮吃了!”不知是谁愣头愣脑的捅出了这一句。
    秦慕白瞥了那将佐一眼,没有回应。那名将佐自觉语失,乖乖的退了下去不敢再吭声了。
    侯君集冷冷的一笑,瓮声道:“咱们在这儿磨亮了刀枪洗净了脖子准备冲锋陷阵与人搏命,朝廷上的某些鸟人说不定还拿着弓弩在背后瞄准咱们。要钱要粮要甲械?你可真是天真!”
    “休得多言!再敢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者,军法从事!”秦慕白沉喝一声,侯君集冷笑着撇了撇嘴,便也不再言语了。
    “传我将令,即日起全军上下整点甲械、装载粮草、每日操练,随时准备出征!除我亲勋的部分翊府越骑外,其余兵马交由侯君集一并统领调配!十斩二十四禁军令军规,按战时标准严格履行!刺史肖亮,总督后勤供给与民生抚慰,战事期间不得发生任何军民冲突与扰民事件,城防治安加倍提高警惕!”
    “诺!”众将官一并领命。
    “报——”
    正当时此,门吏小卒来报,说兰州都督府治下诸多州县的百姓,自发选出十余名工商农牧的代表特意前来求见大都督,特来捐赠百姓们自发筹措的大批钱粮衣被等物,肯请大都督收下。
    秦慕白想了一想,说道:“全部收下,就当是借的乡亲们的!但务必详细登记在册,战后再由都督府对其进行偿还!”
    众将官心中,是既欣慰又恼火。兰州军民关系一向极好,大唐王师在这里拥有极佳的“群众基础”,说军民鱼水一点也不为过,这是让他们欣慰的地方;恼火的是……这一年来,朝廷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一共就只给了兰州还不够塞牙缝的数万粮草,临到危机时刻,还得向百姓们讨要钱粮。若非此前兰州的工商农牧发展飞速,眼下必是捉荆见肘举步维艰!
    “咱大唐坐拥九州富甲天下,仓廪丰足歌舞升平,光是太仓存储的粮食就够大唐天下数十万大军吃上三十年!凭什么就对咱们兰州的军队这么吝啬?真是气煞人也!”不少人在报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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