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复杂过。
    说不出是沉重、庆幸、苦恼、愧疚还是感动。
    李世民与高阳公主这一对父女,让秦慕白感觉到了太多复杂的情感。在他与李世民、高阳公主三人之间,交织着君臣、父女、爱侣甚至还有敌对仇人这样的复杂关系。
    剪不断,理还乱。
    对高阳,从一开始秦慕白是当真没有任何非份之想,甚至连一丝好感也谈不上,只想避而远之。可是这个情窦初开的执着小姑娘,用她无怨无悔的一股子傻劲,着实让他感动了。
    对李世民,一直以来,秦慕白都把他当作心中的一个“符号”。他是历史上名君的代名词,是贞观一朝无人可及的神砥,他威加四海福泽宇内,可是到了生活中,他又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父亲,和朋友。
    李世民对秦慕白有知遇之恩,从一开始就是。从武媚娘的婚事开始,秦慕白就感觉自己在面对这个皇帝时,总有些提防之心,因为自己曾得罪过他。但是一直以来,李世民都对他十分的信任。就连一次高阳公主一事事发后,他也没有表现同任何责怪秦慕白的意思,反而在秦慕白面前反省自躬。
    这都出乎秦慕白的意料之外。
    诚然李世民是一个智深如深将帝王心术运用得炉火纯青的人,可是他的这种心胸与气度,着实有些让秦慕白感佩,不得不生出一丝折服之心来。
    设身处地的将自己换位成李世民,秦慕白料想,自己未必会有他那等好脾气与好耐心。
    要是谁抢去了自己想要的女人,秦慕白定会毫不犹豫的夺回来并将其人秒杀;如果有谁将自己的女儿弄疯,那更会不顾一切的将其轰杀得连渣都不剩!
    李世民,他是如何开解自己、如何忍耐下来的?……千古一帝,果然不同于凡俗啊!
    高阳公主时常说,她一到长安就感觉到束缚与压抑。她还只是一个公主而已,换过来说,身为皇帝的李世民岂不是比他更加压抑与束缚?尤其是,他立志做一个明君圣君。因此,他的心中永远都要装着江山社稷与黎庶万民,时时留意着自己身为一个君王的一言一行。
    黎庶草民可以因一时之怒而拔刀杀人,天子则不能随意发怒,尤其是圣君明君,更加不行。
    李世民,也不容易……
    且行且想,不知不觉的已经走到了仙居殿外。秦慕白远远就看到了衣甲鲜明的百骑卫士们。此前也问过了,今日在此领班值哨的,正是庞飞。
    看到秦慕白前来,庞飞急忙快步跑过来拱手而拜:“将军。”
    “嗯,我来看高阳公主。”秦慕白简短的道。
    庞飞微自一怔,当着众人也不多问,点点头:“将军请。公主殿下……但在仙居殿后殿的浣衣偏殿之中。”
    “浣衣偏殿?”秦慕白轻拧了一下眉头,又叹了一声心中暗忖道:果然是冷宫啊!
    “宫殿通道曲折,还是末将给将军带路吧!”
    “走。”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仙居殿中,秦慕白眉头深锁目不斜视只顾前行。感觉今日这殿中,分外的冷清,似有一股彻骨的寒意四处袭来。
    “殿中为何如何寒冷?”秦慕白不经意的问道。
    庞飞低声道:“自从高阳公主殿下疯了后,阴妃娘娘将宫殿之中大半的宫女侍婢都撤走了,仅留下一两个传送饭菜的。殿中暖冬的炉炭也都用完了,平日里窗门也都不开,因此分外清冷。”
    “怪不得我一路走来,都没见到什么人。”秦慕白轻叹了一声,悠然的叹息在空洞的宫殿之中传出许远。
    正在这时,一记悠悠之声从旁侧的一间半开窗户的房中传出:“何人哪?”
    “是阴妃娘娘。”庞飞急忙低声告诉秦慕白。
    “禀告阴妃娘娘,微臣秦慕白,奉旨前来探望公主殿下。”秦慕白站在门旁拱手回话。心中暗暗惊疑,怎么刚才听到的声音,如此之苍老又疲惫?此前曾听过阴娘说话的,虽说不是天籁之音,但也威仪自重嗓声通透,至少要比现在听来年轻二十岁。
    房中的阴妃沉默了片刻,只是说道:“哦,那你去吧。”
    从这一声中,似乎听不出她的任何情感波动。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呻吟与叹息,暮气沉沉冰冷生硬。
    秦慕白轻拧了一下眉头,拱手回话:“微臣告退。”
    二人走出数远,秦慕白问道:“阴妃娘娘怎么样?”
    “哎,甭提了!”庞飞叹息一声忧心的道,“自从高阳公主逃出皇宫之后,她就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也没吃过一顿饱饭。再后来,公主疯了。阴妃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去,连头发都白了一半……事后,皇帝牵怒于阴妃娘娘再不搭理她,就算是来探望公主,也过阴妃之门而不入。到现在,她每天都窝在榻上甚至很少下床,只靠一两个宫婢侍候着饮食起居,简直就像是瘫痪去了一样。真可怜啊!”
    “知道了。”秦慕白淡淡了应了一声,心中却猛然揪疼了一下。
    这难道都是我造的孽么?!!
    ……
    “恩师,到了,就是这里。”庞飞在一处圆拱门前停下,指着里面一间院落说道。
    “嗯,你回去吧。”
    庞飞退下了,秦慕白背剪着手,慢慢走进这个小院落中。
    院子的中央拉着许多绳子,也有许多的支架,都晾晒着衣服。靠墙的四周摆放着许多木盆棰子等洗衣用物,一栋木屋孤零零的矗立在当中,与整座金碧辉煌的大唐宫殿,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这里便是浣衣局。历来,这里都是掖庭当中最为卑贱的宫女,做粗重杂活的地方。譬如洗衣洗马桶。此外,也有一些犯错了或是被冷落了的嫔妃被扔到这里来受罚,一般都从此不见天日了,甚至还要被这里管事的蝇头小宦官欺负,比大臣被流放还要惨。
    一朝得伴君王侧,是何等的风光;但只要犯下错误,就从此永世不得操生,生不如死!
    可还很少有哪个公主,受到过这等待遇。可见当初,李世民是真的非常之震怒了!
    ……
    缓行进去数步之后,一名在侧厅耳房中打盹的宦官急忙跑出来,将秦慕白上下一打量,轮着眼睛道:“你是何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百骑使秦慕白。”秦慕白掏出金令给他瞟了一眼,说道,“高阳公主何在?”
    “呃!……”那宦官着实一惊,显然是对高阳公主的事情知之甚详,猛咽了一口口水后,他低声说道:“将军,小人久闻过你的大名,知道你可以在后宫掖廷任意往来。可是此般光景之下……你何不避嫌,偏却还跑来见公主了?”
    “少废话,你一个宦官下人,也敢来教训我?”秦慕白冷哼一声,“说,公主何在?”
    “呃……就在后院静室之中。将军请跟小人前来便是。”宦官被骇了一骇,只好带路向前。
    后院人不少,大约有十几名穿着粗布衣服的女子,清一色的排坐在一眼井水旁边,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这些女子,年轻的不过十三四岁,年老的也有五十六了,看到秦慕白这个大男人到来,纷纷停住了手如同打量珍禽异兽一般死盯着他不放。
    这些女人,恐怕几年难得见到一个真正的男人!
    “贱婢,看什么看,洗衣服!”那宦官大声咆哮,提脚就踢倒了一名小姑娘。那小姑娘惨叫一声扑倒在木盆里头部重重的磕了一下,浑身都湿透了。
    其他的女子都惊得一弹,也没半个人上前来扶她,纷纷惊惶的埋下头来飞快的搓洗衣服了。
    秦慕白停住脚,脸色一沉死瞪了那宦官一眼,走上前去将那婢子扶起。
    “多谢郎君,多谢……”那女子受宠若惊,又十分害怕的偷瞟了宦官几眼,慌忙推开秦慕白坐下来,倒下半桶水在木盆之中,卖力的洗搓衣物。
    “你!”秦慕白转过身来,眼神如刀盯着那宦官,咬牙低喝道,“再让我知道你欺负殴打这里的女子,小心我一把捏死你!”
    “啊!”那宦官惊得一弹脸皮直抽搐,呆呆的看着秦慕白小鸡啄米般点头,“是,是,小人知道了。”
    “你也知道我是百骑使,皇宫大内任意往来。后宫掖庭之事,我也多少能管上一管。”秦慕白沉声道,“今日这话我就撂在这里了,此后如若再让我发现有谁敢欺负这里的浣衣女,我定叫他百倍尝还!”
    “是、是!将军虎威,我等肖小安敢冒犯?将军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宦官吓得额角冷汗直流,急忙应道。
    那些女子们个个暗自欢欣鼓舞,用送神拜佛的眼神目送秦慕白走开远去,暗声嘀咕道:“此人是谁呀?好威风!”
    “他怎么能到后宫掖庭来?”
    “这下好了,以后那些死宦官们不敢欺负咱们了!”
    “得要知道那人是谁才好,以后我们若是吃了苦头,还可叫他做主!”
    “真是个救苦救难的真仙活佛呀!!我若是能出得这冷宫,愿一辈子给他做牛做马来报答!”
    “我也是!”
    “我也是!!……”
    ……
    那宦官走得慢,听到身后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心里纠结恼火成一片又不敢发怒。秦慕白回看他一眼,他急忙挤了一脸笑容,嘿嘿的傻笑:“将军放心,小人以后就待她们如同亲生姐妹姑奶奶!”
    “要是让我知道了,有谁在此虐待过公主,他一定会后悔他爹娘生了他。”秦慕白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却将那宦官吓得有些面无人色了,他慌道:“将军多虑了。公主虽是被贬,但好歹是金枝玉叶,我等小人安敢造次?”
    “没有最好。”
    “将军,到了,就是这里。”宦官来到一间独立的小屋前,说道。
    秦慕白上前看了一眼,只见这小屋居然还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不由得有些恼怒:“你这阉竖,居然敢将公主锁住幽囚,活得不耐烦了?!”
    “不不不,将军误会了!”宦官慌忙摆手,“这锁是皇帝陛下亲自下旨让小人挂上的。公主疯得不轻,只要见了生人就要打骂,将整个浣衣局闹得鸡飞狗跳,有一次还差点纵火将这里烧成一片白地,甚至连皇帝陛下她也敢用洗衣锤去砸。因此……”
    “少废话了,开门!!”
    “是、是!”
    宦官一边哆哆嗦嗦的拿出钥匙开门,一边叨唠着:“将军你可以小心啊,疯了的人力气特别大。平里柔弱的公主疯劲一上来三五个人也治不住他。而且她谁也不认,连阴妃与皇帝也敢打骂……”
    正说着,门打开了。
    入眼一看,触目惊心!
    秦慕白的心,如同被一颗烧红的铁钎猛然扎刺了一下,剧烈的收缩几近窒息!
    “高阳,你真的疯了么?!!……”
    第165章 为你画眉
    一间房,枯草散乱被絮撕得粉碎然后洒得满地,凌乱不堪。其中还散落着一些烤饼碎屑与装水的皮袋。墙角的一个马桶也打翻了,屋中臭气薰天。
    一名穿着白色棉袍的披头散女子,趴在地上爬来爬去,独自嘻嘻的傻笑,仿佛在那杂草与败絮之中寻找烤饼碎屑,却对门口来了的二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偶尔翻到一点混杂着泥土的饼屑,她就惊喜的咯咯大笑几声,一张口将其吞下。
    浑身上下脏臭不堪,竟比那最下等的乞丐还要恶心!
    “将、将军……”宦官惟恐秦慕白发怒,急忙解释道,“皇帝陛下说了,怕公主拿着什么器物伤人,因此送饭只送饼,水也只用皮袋装着,都从窗户里扔进来……”
    “滚!——”秦慕白怒声咆哮,反手一巴掌猛抽在那宦官脸上,直接将他甩飞摔出门外,惨叫数声重重的落到了院子里,一张嘴吐出满嘴混杂着鲜血的碎牙。
    这一声大吼,也惊来了许多人。有浣衣女,也有这些值守的宦官。众人大惊失色,都只能远远的围站着看。
    秦慕白重拧着眉头,往小屋里走了几步。
    方才的这一声大吼,终于是吸引了高阳公主的注意力。她恍然停住了动作,依旧趴在地上愣愣的仰起头来,整张脸被散乱脏臭的头发遮住了大半,昔日一双灵动漂亮的眼睛,茫然无神的呆呆的看着秦慕白。
    秦慕白走过去,蹲了下去。
    “公主殿下……”秦慕白凝视着道,轻声唤道。
    高阳公主轮了两下眼睛,脸色苍白如纸,还沾着许多泥灰与饼屑,呆呆的看着秦慕白不吭声。
    “高阳,你不认识我了么?”秦慕白的声音更加柔和低沉,掺杂着述不尽的心酸与愧疚。
    高阳公主再度轮了两下眼睛,歪了一下手,将右手食指放到唇边,似在冥思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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