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乖。”褚弘濯身形一僵,随即面上不禁浮出欣喜之色,嘴角也随之上扬了几分。
    他抬起手,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就像是当年他匆匆将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带回宗门时,一路安抚她时的动作。
    许是知道这对父女好不容易见到面,营帐外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
    营帐内,父女二人分别在帐内的一对海棠椅上坐下。两人似乎都有许多话想要和对方说,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
    “盈盈,你祖父、祖母将你培养的很好,小小年纪就能有此修为,听闻这次天魔之变也是你最先发现的……能见到你如今的样子,为父甚是欣慰。”
    褚弘濯本是想拉近与女儿的距离,可话一出口,却因紧张而莫名多了几分严肃之感。
    他心头叹息一声,眼中的自责更深了几分。
    谁能想到,能够以一己之力战胜忘忧老祖的弘濯真君,私下里还会有这样一副踌躇小心的样子?
    “此次出关后,我会留在珩断,与各宗道友一同抵御天魔。此番事了之后,也暂且不会闭关。”
    褚弘濯目光慈爱的看着褚盈盈,声音带着几分歉疚,“盈盈,抱歉,爹爹和娘亲错过了你幼时的成长……”
    “您不用向我道歉的。”褚盈盈微微摇了摇头,抿着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您和娘亲给了我生命,在最艰难的关头仍旧将我护了下来。当年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您和娘亲不能陪伴在我身边,都是不得已的。要怪也只能怪造化弄人,怪那忘忧老儿欺人太甚。”
    提及忘忧,褚盈盈便又想起了刚刚傅清师兄说得话,连忙问道,“爹爹,我方才听傅清师兄说,您将忘忧杀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大抵能够判断出,如今父亲成功出关,应当是出窍初期的修为。忘忧老祖哪怕境界跌落,也有着合道境的神识,又岂是出窍境修士能够应对的?
    她当然不怀疑傅清师兄所言之话的真实性,她惊疑的事,父亲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褚弘濯并没打算隐瞒。他将自己如何感受到璟瑄的气息,一路追到北漠荒境,又如何利用劫雷的威势斩杀忘忧大致讲了一遍。接着又提及了那缕识念中的记忆。
    听完后,褚盈盈久久回不过神。
    大仇得报,按理说她应当是快意的,可此时心底却忍不住有几分怅然。
    “您是说,娘亲的神魂已经回到了位于神域的本体当中?”
    这个结果早该在意料之中,可褚盈盈还是忍不住心生遗憾。神域与藏玄界,相隔何其远,他们一家三口想要团聚,怕是比飞升还难。
    “爹爹,那您打算……”
    “勤加修炼,早日渡劫飞升。”褚弘濯毫不迟疑地说道。
    “但在此前,我想要先将我和你娘这些年所习的术法与心法全部交予你,在你未能真正拥有自保之力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褚弘濯说得斩钉截铁。
    他已经错过了一次女儿的成长,绝不会再错过这第二次。
    父女二人的交谈一直从正午持续到傍晚,褚盈盈讲了许多她幼时发生的事,有在勤学堂时的经历,也有和宗门师长、同门们相处时的趣事。
    倒是后来遇到封九离以后的经历,她提起时难免有些害羞,便简单几句带了过去。
    褚弘濯哪里看不出女儿的心思,可他不愿让女儿难为情,只装作没听出来,暗自琢磨着,待“封小友”清醒之后,自己定要亲自去会会。
    ——
    忘忧老祖的殒落,就像是往平静的水面中掷入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首当其冲的就是藏玄宗。班槐尊者亲自拟了一份罪责书,昭告天下忘忧老祖曾经犯下的重重罪责。紧跟着,又与其余八位藏玄宗尊者联手写下一份自省书,表明了藏玄宗的立场,并称藏玄宗永远会站在守护藏玄界的第一战线。这则自省书发出的当日,藏玄宗宗主便调遣了五千名弟子,奔赴珩断山脉。
    紧接其后,已经沉寂了多日的天魔封印,忽而又开始不停地被天魔冲击着。
    好在现下驻守在珩断山脉的修士多了不少,其中代表整个藏玄界顶尖战斗力的合道境尊者,更是比以往多了三成。
    那些逃出封印的天魔,往往还没现身多久,就被尊者们联手斩杀了。
    然而,天魔来袭的趋势愈演愈烈,各宗尊者推测,若是照着这个趋势继续下去,不出半月,珩断山脉内将彻底沦为人魔战场……
    ——
    营地大帐内。
    各宗都派遣了代表,参加此次议事。苍元宗这边,除了以往每次代表苍元宗参加议事的褚道陵外,还多来了一人,正是前几日亲手斩杀忘忧,震惊了整个界域的新晋出窍期真君,褚弘濯。
    “弘濯今日寻我等来此,是为何事?”文阑尊者入座后,便向褚弘濯询问道。
    “诸位前辈,近日天魔肆虐,在下斗胆有个猜测。”褚弘濯从座位上起身,先朝在座的尊者们拱手拜了一礼。
    “那日忘忧殒落后,我曾已冰棺所化的万年寒冰,封住忘忧的一尊器鼎,并将其带回珩断。眼下,这尊器鼎正由宗远大师保管。推算时间,天魔再度冲击封印,与我将这尊器鼎带回的时间相差无几。”
    “你是说,这器鼎与天魔有关?”班槐尊者神色严肃地问道。
    褚弘濯微微摇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当日忘忧殒落后,这器鼎曾想自己逃离我的视线,也正是因此才被我已寒冰封印。如今宗远大师将其放在莲心阵法中,亦有镇压的作用,使得天魔无法感受到器鼎的气息。天魔来袭的时机,与忘忧殒落、这尊器鼎带回的时机太过巧妙,我猜测,或许这器鼎才是天魔真正想要的东西。”
    褚弘濯有了璟瑄的一段记忆,又从女儿口中得知了少许封九离与忘忧的恩怨,已经隐隐猜到了忘忧原本的打算。
    那器鼎,想要炼就的是神躯。
    思及忘忧对瑄儿出手,和收养封九离的时间,忘忧已经为此准备良久。
    若是这法子,是忘忧从天魔处得知的,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自始至终,忘忧仅仅是天魔手中的一枚棋子,若是他当真成功炼就一具神躯,下场未必会比现在好上多少。
    “我怀疑那器鼎中附着着一丝天魔的识念。倘若不是,只要这尊器鼎与天魔有关,我们只有尽早将其毁掉,才能真正避免让天魔得逞。”
    褚弘濯说出了自己的建议,“我想请诸位尊者出手,联手毁掉那尊器鼎,和里面的所有东西。”
    大帐内,众位尊者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一提议。
    当晚,便有十余位尊者共同出手,在三位净业宗佛修尊者加持的圣光中,将整尊器鼎融炼至只剩下一滩铁水。而器鼎中原本存在的血液,早就被熊熊烈火蒸腾干涸,至于那块闪烁着玄妙光彩的涅槃石,则在佛经的超度下不断暗淡下来,最终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华光。
    就在这时,天魔封印深处,被上百条铁链牢牢捆绑于柱上,全身隐没在黑暗中的“人”,忽地扯动铁链,双手死死抱住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第116章
    褚盈盈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她仿若进入了另一片世界。那里一片昏暗,气氛阴沉无比,放眼望去干涸的地面布满了裂痕,上面流淌着如同血液一般褐色的黏稠液体。
    而在这些被裂隙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土地上,停驻着许许多多形态各异的怪物,有的长着翅膀,有的蜷成一团。有的体态大如一座山丘,有的则小的仅有一炙火鸡那么大。
    这些怪物或成群聚在一起,或单独一个趴在一块土地上,但无一例外,都距离那一道道裂隙不远,只要挪动几步,就能触及到其中流淌的液体。
    这液体是什么?
    褚盈盈忍不住,想要看到更多。
    她追寻着一道道裂隙,向远处望去,似乎这些流淌的液体都来自同一个方位,这些裂隙的源头,也源自那里。
    液体顺着裂隙,在这片四分五裂的土地上流淌过后,又顺着蔓延回原处的裂隙,流淌回去,形成一整个循环。
    这到底是什么?
    睡梦中的褚盈盈,思绪似有些混沌。她下意识地跟着自己内心的声音探寻,视线逐渐朝着裂隙的源头移去。
    终于,她来到了裂隙的源头。靠近这里,裂隙的数量逐渐减少,每一条都比前面的粗壮几分,而被裂隙分割开的土地也更加宽阔。
    到了这里,已经几乎没有成群聚集的怪物,每一块土地上都只停驻着一只,它们的形态各不相同,此时纷纷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可哪怕就这么保持不动,单看它们身上显露出的气势,便能感觉到,它们的实力定不容小觑。
    顺着这几头怪物身旁的裂隙,再向前看,几道裂隙汇聚成一道,最终没入前方黑岩围绕的山谷中。
    褚盈盈的视线顺着裂隙,继续向前寻去。终于,她看到了里面的场景……
    这片被黑岩环绕的山谷中,建造着一根一直通到这方世界顶端的石柱,石柱上缠绕着足足上百根男子手臂般粗细的链条,而被这些链条死死缠绕在其中的,是一个足有十丈高的巨人。
    这巨人的四肢、五官都与人族相似,可裸露在残破衣袍外的小麦色皮肤上,却有着许多诡异的墨色痕迹,像是咒文,也像是某种图腾,甚至还有几分像是封九离教给她的神文。
    他的脑袋是耷拉着的,裂隙的源头就在他脚下,而那些流淌在裂隙中的液体,便是由他小腿上的一道伤口流出的。
    未等褚盈盈仔细看清,那巨人忽地发起狂来,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挣扎着身上的铁链,用双手抱住头,发出痛苦的惨叫。
    随着他的叫声,那些流淌在裂隙沟壑中的液体,仿佛也翻滚、沸腾起来。黑岩谷以外,那些怪物也似乎被这叫声惊醒,它们先是目露恐惧地看向黑岩谷的方向,当发现周围的液体沸腾起来以后,又变得癫狂,纷纷涌到裂隙胖,舔舐着其中流淌的液体。
    那叫声只持续了三息。
    紧接着便见巨人抬起头,一双巨大的眼中,露出凶狠。
    褚盈盈便是被这道狠戾的眼神惊醒的。
    猛地睁开双眼,她发现自己还盘膝坐在床榻上,额头上却已布满了虚汗。
    她顾不上擦拭额间的汗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这才稍微压下些心底因为那道眼神而突然浮现出的惧意。
    呼吸间,鼻间似闻到了宁神香的气味,褚盈盈抬起头,这才发现祖母正守在自己榻旁。
    见她从梦中脱离出来,祖母伸手轻轻覆在了她放在膝头的手上,拍了两下,声音轻柔地问道。
    “可是梦魇了?”
    褚盈盈下意识地点着头,脑海中却忍不住浮现出刚刚在梦中看到的一幕幕场景。
    在梦里时,她的思维是混沌的,此时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晰。梦里那一幕幕场景虽然陌生无比,可有几道身影却格外眼熟。
    是天魔!
    那些怪物就是天魔!
    而那被链子捆绑在石柱上的巨人,似乎就是掌控着这些天魔的主宰。此时那巨人似是受了某种刺激,忽地变得狂躁起来,连带着那些天魔也纷纷狂躁暴虐。
    若这一幕幕场景,不仅是梦,而是眼下正在发生的……
    “祖母,我梦到了天魔秘境内的场景。”褚盈盈不敢耽搁,赶紧将自己梦中的场景描述了一遍。
    郁红瑛听得认真,内心却更偏向于认为孙女是因近日接连的刺激和神识受伤,才会做这样的梦。
    然而就在这时,她收到了那边褚道陵那边的传音。
    就在刚刚,众位尊者联手融炼了忘忧的那尊器鼎,同时也融炼掉了一缕附着在其中的识念。据众尊者猜测,这识念很有可能源自天魔,极有可能就是天魔为了与忘忧联络,特意留在忘忧身边的。
    听到这里,再联想到刚才盈盈做的那个梦,郁红瑛不禁脸色一变,急忙起身。
    “这恐怕不是巧合。”
    她匆匆交代道,“盈盈,你留在这,等下听统一调令,万事小心,护好自己。”
    说罢,郁红瑛便一个闪身,离开了营帐。
    ——
    片刻后,各势力营地撤入雪央谷的指令便传了下来,同时暂且在营地内休整的各支队伍,也被纷纷派遣出去,驻守在第一道防线与第二道防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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