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河上游、西岭西南麓,浙闽军左翼方力主要集中在姚家冲、前塘一带的低岭区驻营。
    虽说从宁国下来,就没有什么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但淮东军要北进,就要西岭西南麓绕个大弯走。
    浙闽军左翼兵马依西岭而驻,就仿佛一支利锐闪着寒芒,直刺西岭西南麓之外的广阔平原,盯住淮东军主力北上的侧翼。
    如果不从西岭西南麓的平原绕行,淮东军倒是可以直接翻越西岭北上,从荆邑与溧阳之间北上。
    西岭虽然谈不上有多险,也有数条山道穿过去,但西岭东西绵延近百里,南北绵延约五十里,山势接续不断,山道虽有,但险窄只供贩夫樵民所走,也足以将淮东军数万兵马从拖上三四天——真要如此,郑明经的左翼拖延目标也就顺利完成了。
    郑明经左翼兵马的主要作战目标,就是要给中路及右翼争取更多的时间。
    郑明经得知拖拖拉拉四五天都没有穿过杭州府的淮东兵马昨日午后休整将入夜间突然发动,知道淮东军终于动了起来。
    为了更具威胁性,他又从姚家冲大营调两千战卒,二十八日一大早就分成两队,往南面的低岭进发,做出拦截之姿态,他本人又率两百余扈骑,往广德东鹤塘一线侦察,欲杀几拔淮东军的前哨斥侯,来个下马威。
    在郑明经看来,淮东军再怎么胆大妄为,在接近时必然也会收缩防阵、降下行军速度,不会轻易将侧翼暴露在浙闽军左翼的利矛之下。
    然而日隅时分,刚率部游曳到鹤塘的郑明经,听着沉重而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驰来,众人的脸色都变了:淮东军竟然前哨斥侯一个不派,大股骑兵就直接撞过来。
    稍迟疑,就看见那簇动的骑卒,仿佛黑色潮水涌上对面的岭头。
    初看来敌就是己方的数倍之多,郑明经哪敢滞留接战,兜着缰绳,率扈骑就往回逃。
    换作别人,或想这是疑兵,或担忧前头有伏兵,周普摸着寒风吹拂下冰冷的兜鍪,沉声喊道:“第一营的儿郎们,换马杀敌,你们的战刀该饮血了!”
    淮东没有条件给骑卒都配两匹战马,故而赶路时所乘是走马,高大威猛的战马随行,不到追敌或冲杀时不骑。
    周普一声“换马”,赶在最前头的六百披甲轻骑即换上战马,战刀出鞘,雪亮映着远方岭头的残雪,杀气腾腾。
    周普叫赵豹等将约束余部,殿后缓行跟上,他亲率六百余骑以锥形阵就直追下去。
    八百余骑,在鹤塘的低岭、平原之间,仿佛黑色、褐色的两股潮水,铺天盖地的漫开,马蹄雷动,喊杀震天。
    浙闽军本身就缺少冲刺力好、耐跑长程的威猛战马,郑明经身为大将,亲卫扈骑配马,也仅是一人一马,又走了小半天,不及淮东骑兵刚换上的新马力足、快捷。
    怕是等不及与后方的步阵接上头,就要给淮东骑兵追赶上,郑明经手下一员亲卫将领咬着牙兜住缰绳用大力停住马,引着烈马痛嘶,悲声说道:“将军记得不要亏侍俺家老娘跟三娃子!”铁兜着马头往回转,喝道,“头断碗大的疤,叫淮东儿晓得八闽战卒都是不怕死的种……”当即就又有十数骑脱离队伍跟着往回冲。
    郑明经忍着悲声,他万没想到淮东军前哨骑兵竟然如此蛮横打来,说到底还是缺乏跟淮东军平地交锋的经验。郑明经唯有晓得他不能死,他若战死在这里,左翼两万子弟怎么办?这员八闽勇将,这时候心头也给恐惧攫住,拼命抽打马鞭往北奔逃。
    看有死士回冲,周普刺激得嗷嗷直叫:“黄羊儿,前头有大鱼,你给老子加把劲,前头十数敌要是挡住老子的路,老子拧下你的头来……”两百余骑,在奔逃时有十数人绝死往回冲,还有十数骑停下来,等着当死士挡住他们,怎么看都知道他们是护着紧要人物往回逃。
    “周豹子,你不要将自己当成大鱼送上门去。”周普左侧一员骑将大声嚷道,拿马刺刺马臀,分出数十骑往迎面撞来的十数浙闽骑卒裹去,周普率部大部从侧翼错过,仅为这十数死士耽搁了片刻,继续往北追去。
    天寒地冰,岭下残雪已尽,铁蹄溅起的冰屑仿佛飞雾,郑明经十数扈骑呐喊着发起自杀式的冲击,也不射箭,两相撞到一处,刀枪格击,血肉横飞,当下双方就有十数人落马来……
    第121章 勇战
    以往淮东攻打明州府、打永嘉、台州府、打会稽府,打闽东,多为险辟山地间的城池攻防,淮东军展开的攻势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不冒进、不退缩,快速行军也都在安全的范围之内撒开脚丫子跑,接敌之前也会变得相当谨慎。
    早年的燕南勤王以及前期的淮泗战事,淮东军在平原地区快速运动作战的特点,浙闽军将领是缺乏切实体会的。
    与郑明经一样,这些年来,周普多在林缚身边担任宿卫,外人对他的性子也缺乏足够的了解,有多少人知道威猛如虎豹奔山的战法?
    郑明经也是勇将,能做到身先士卒,才亲自到鹤塘侦察敌情,谁能想到几乎是毫无预兆的,淮东军大股骑兵就撞了过来?
    周普认准前头有条大鱼,便丝毫不顾自己在淮东的地位对浙闽军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条大鱼,率部猛冲直进,反而让赵豹等将率大部骑兵压在后面缓缓跟来。
    大白天,视野也阔,郑明经想换掉衣甲分头逃跑也不成,只能不断的分出死士进行拦截。
    敌分兵拦截,周普亦分兵,以三到四倍的兵力裹住敌卒。
    周普只是盯住那员给敌骑护住北奔的浙闽将领,咬住不放。
    郑明经亲率往鹤塘侦察的扈骑都是亲卫,亲卫是亲信,也是心腹,但卫护主将的安全是他们必须要覆行的职责。
    即使在淮东军里,也有“主将死,亲卫无战功、无伤而存者皆斩”的铁律。
    浙闽军分出来拦截的兵马,有护主决死的意志,但奈何兵力上处于绝对的劣势。
    周普所率的骑兵,本就是林缚身边的宿卫精锐,个个精擅骑射、刀术。这次虽随军南征,但一直都没有参与战斗的机会,跟周普一样,上上下下都闷得慌,想要来一场痛快淋漓的战斗发泄一下。
    这年头,有人畏死,有人嗜杀,淮东骑卒绝对要属于后者,杀气腾腾迎敌而来,挥舞的战刀仿佛要将空气劈开,霍霍作响,刀闪血绽。
    从鹤塘到方家洼,不过十数里地,敌我双方就厮杀成数团,刀光血影中,不断有人身首分开、坠马落地,落在冻实未融化的寒冬土地上,铿然有声。
    淮东骑营凭借绝对多的兵力,以轻微的伤亡,就将那一拨拨护主心切、主动断后的浙闽骑卒砍杀干净,仅少数人突围逃散,一时间也来不及去追。
    伤者裹伤,聚到一起,兼照顾重伤,余下的人马则继续拍马往前赶来跟周普汇合;赵豹等将率骑营主力,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要防止周普在前面遇伏,做好随时赶去救援的准备。
    方家洼是沙河上游的一座浅湖,洼为陷地,雨时积水成湖,入冬后方家洼只剩下一座小水塘。上游的来水已断,溪谷里露出洁白的溪石,下游也仅仅有两三步宽的水面闪着粼粼波光,出水塘往北流去;纵马踩破河冰,还没不过足胫。
    干涸后露出来的湖滩,还有大片倒伏的芦草,嵌在低矮山岭之间,仿佛褐色的绒毯,整个方家洼就像一只周广数里的浅锅。
    郑明经逃到方家洼时,身边就剩下二十余骑扈卫;这时日出之后就从姚家冲大营出发、沿沙河西岸南下的两千步卒也刚好赶到,正走到方家洼的锅底位置,从上游沿河岸而来,两千余步卒分作四列,绵延开来有里许长。
    郑明经在扈骑簇拥下是一路夺命狂奔,即使到方家洼南面时,遇到两千步卒所派出的前哨,根本就无法抢先一步逃回来向两千步卒提前示警——两千步卒听到哨骑连纵马狂奔边吹起的警哨时,周普已率三百骑驰上方家洼南头的一座低岭。
    郑明经驰马进入步卒阵列,心里没有得救会合的欣喜。
    敌将如此敢打,要是一点都不犹豫就冲上来,他们连变阵的时间都没有。步卒在行进中给大股骑兵撞上,只能说是一场灾难。
    郑明经恨得拿刀鞘刺马,马痛嘶一声,前蹄没有扬起来在空中踢两下,身子骤然间倒下——郑明经及时跳开,看着追随自己数年的战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心情不好受。
    这数月来,郑明经多次身当士卒,率部冲阵,这匹名马也受伤多次,留下暗疾,这一路狂奔,倒是先支撑不住倒毙在地。
    郑明经心头有不详的预兆,他跨下部众让出来的一头战马,没有打马再逃——想走怕也来不及,跑了十数里地,跨下战马越来越疲,这边步卒又是行进队列,难以阻挡追兵从侧翼饶过——郑明经兜着缰绳,大声吆喝着,要三员营将立即调头,指挥兵卒往左翼山头跑。
    根本没有时间将两千余众收拢起来结阵,左翼山头隔着满是乱石已经干涸的溪谷,对追上来的骑兵多少有些阻碍。
    两千步卒行进时是呈一字长蛇,仓促遇敌,唯有从侧翼寻找一个首尾都近的点,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收拢阵型,至少也能将左翼的软胁护住,不受敌骑正面冲锋。
    周普跨在马背上,兜着缰绳,将方家洼尽收眼底,相距浙闽军两千步卒不过六七百步的样子。
    看着那条紧追到十数里地的大鱼进入步卒阵中,周普浑身气血翻腾,不是可惜,不是惋惜,而是杀气腾腾的亢奋。
    周普的眼睛瞪得要爆出来,他晓得一路率骑兵横冲直撞,至少已将浙闽军左翼兵部的外围部署完全打乱。
    眼前呈一字长蛇阵展开的浙闽军步卒约两千人上下,即使是伏兵,也没有来得及走到应该到的伏击位置上。
    步卒能正面对抗骑兵冲击的,除了有利的地形外,还能依仗的就是紧密的阵型。
    两千余散开的步卒,又处于地形低处,周普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周普拔着刀比划四周地形,接连下令道:“魏续、陈刀子,你们带着人先上左边的岭头;马泼猴,你带着人直接往东往,我给你们数两百个数,时间一到,就一起往下冲,这两千人不拿下来,你们的卵蛋割下来给老子下酒!”
    骑营诸将也完全不担心下面会有绊马索、陷马坑之类的手脚,敌兵如此之乱,绝不是伪装,即使有绊马索、陷马坑,又能缠住他们多少人,敌兵如此混乱的阵型,只要在他们收拢之前有两百骑冲上去,就能杀溃之。
    转瞬之间,各有百余骑往两翼散走,抢占洼地周围的矮山,丝毫不耽搁。
    周普也不会真的傻乎乎坐在马背上数数,看着两翼差不多到位,就拍马率部先往下冲,掠过水塘的左边。敌军才在这边派出三五十人组成一个松散阵列要挡上一挡,周普纵马驰到,一个敌兵挡在马前,手里长矛给周普右侧一人抢着砍断,周普不爽骂道:“要你多事!”一刀也挥斩下去,直接破盔断额,以拖尾式收刀时,那创口即涌出血白混杂之物来——这一切下去,刀口竟然未断未卷。
    周普还想往前冲,左右扈卫过来一夹,就让迫使他顿了一下;更有两人直接下马,一人拿刀帮周普拉住缰绳,一人拿盾护在前面。周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抢在他前头冲入敌阵厮杀。
    “你们要气死老子!”周普气得嗷嗷直叫,兜着缰绳要纵马踢人,左右忙劝,“豹子爷要缺根汗毛,我们杀敌再多,也有过无功!这战功还是让给我们去取吧!”又有人善解人意递来一张大弓,周普才稍解气恼,接过弓来。
    浙闽兵卒除了已经跑上山头的三五百人,山坡及山脚下的大部则混乱一团,即使有弓手,有护盾,也是各自为战,还要受到左右的挤压,只有零零碎碎的乱箭射来,威力有限。
    步卒无阵,自然就无法对穿轻甲的淮东骑兵形成威胁。
    淮东披甲轻骑多弃弓弩直接执刀往乱阵里冲杀,唯有周普给左右簇拥着不能深入敌阵,拿着大弓找那些穿好甲的敌兵将领射杀。
    淮东除重甲骑外,披甲轻骑多配特制战刀,比寻常战刀要长三寸,却要更轻一些,马上砍劈灵活,而且仗着刀长三寸的优势,尤利劈砍。
    郑明经所占的山头,虽然不高,但一段坡很陡,坡下又有大量碎石,风化而成。马冲去站不住直打滑,连着十数人摔下来,又给山头的浙闽军拿箭射杀,周普被迫将这一翼的兵马收回来,去逐杀别处的乱卒。
    郑明经欲哭无泪,除了随他即使爬上山头的三五百人外,其他将卒都给淮东骑兵打得支离破碎,想逃,两条腿的人又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马?
    周普不想伤害太大去强攻山头,派一哨骑兵盯着山口,其他兵马都散出去追亡杀败。
    日头西斜时,赵豹也率大队骑营赶来,近一千五百骑,将山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山头有一段陡坡,不易纵马冲上去,但魏续、陈刀子、马泼猴等将战意犹盛,便是赵豹也主动要求组织人手下马而战,强攻上去。
    “不晓得山头给困住的龟儿子是个什么人物,”郑明经旗号一直未亮,这边也只顾杀得痛快,竟然一个活的俘虏都没有,周普眯着眼睛看上去,披甲轻骑下马就没有什么优势,强攻又缺战械,山头的四五百人能在这种情况还不崩溃,他们要硬攻上去,伤亡不会少,淮东骑兵除了一部留在徐州,剩下的两千骑差不多都在这里,周普想着要拿三五百伤亡将山头强攻下来,回去要骂得他狗血淋头的人多得是,摸着下颔,说道,“看看溧阳那边会有什么反应,前头的人悠着点,给老子收回来。再捉两个活口来问一问;也要人去告诉唐复观,他能走更快一些就好,即不定有打援的机会……”
    第122章  滞敌
    周普想围点打援,但敌军援兵来得极快,几乎是方家洼战事没过多久,那边从姚家冲拔营而来。
    一路沿沙河浅水、一路走沙河东岸的龙牙山西麓,一路从沙河西岸的恒子岭东麓——三路人马将近万人,直奔方家洼而来。日头还斜挂在东面的恒子岭山头之上时,前部就抵达方家洼外围。
    周普这时也晓得给困在方家洼里的重要人物就是浙闽军左翼主将郑明经,但无计可施,也来不及打。
    赵豹他们上来后,周普手里总共也只有一千五百余骑可用,还有百余伤员要护着往后撤。一夜急行即持续作战,战马损耗也大,唐复观所部离这边还有八十余里路,一时半会也赶不上来。
    敌援三路,每一路兵力都是骑营的两倍,当中一路以锥形阵前行,还学淮东在步阵之前配备数十辆飞矛盾车;左右两路稍后,但锋芒所指,却是要护住中路的两翼。
    “贼他娘的,学淮东倒是不慢,”周普啐了一口,恨不得一口将冻实的土地砸个洞出来,跟左右说道,“暂时没办法打,赵豹,你领着人在这山头守着,没事派些人手练练跑坡,千万不要叫他安宁下来。他们安宁下来,我们可就不得安宁。我带着人先往南退一退,打个尖,养足精神……”
    “那还打不打了?”陈刀子问道,他本是孙壮的部将,硬是让周普给要了过来,凑过脸来问道。痛快仗才打了一场,还不过瘾,怕他们往南一收缩,敌军就逃到溧阳城去,接下来要打溧阳城,也是步营的事情,轮不到骑营攻城,叫他怎么甘愿?
    周普搓着手说道:“要打也要等唐复观过来再说!”手里要是有再多一倍的兵力,他还敢试着将敌援切开来冲击,这时候兵力悬殊太大,要是冲阵冲不透,伤亡就控制了。
    心头再痒也要忍下来,周普恼恨的将其他要求战的将领赶开,勒令骑营往后收缩,让敌援军进入方家洼,郑明经这条大鱼还得以后再捉。
    周普率部暂时往南收缩,找了一处能避风的谷口暂作休整,由赵豹率两哨骑兵钉在方家洼的南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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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明经嚼着冻得发硬的饭团子,来不及为今日战死沙场的将卒哀痛,站在山头如华盖的松柏下,蹙着眉头往南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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