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诸将,仅有耿泉山、陈定邦数人是李卓的亲信,其他将领有冷眼旁观的,有不屑一顾的,有瞪着眼睛不服气的,有袖手相互使眼色的……
    张希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耿泉山、陈定邦等人是东闽旧将,对李卓忠心耿耿,但蓟镇其他绝大多数将领的态度都是值得玩味了。
    在郝宗成掌管蓟镇期间,这些将领贪腐成性、兵备驰废,个个都精通中饱私囊之能事。
    李卓执掌蓟镇之后,对全军进行整顿,严明军法,对克扣粮饷之事进行严厉的打击。
    虽说这一举措,使李卓在普通兵卒当中威望极高,也使蓟镇军的战力明显提高,驰怠、贪鄙享乐惯了的将领却对此满腹怨恨。
    崇观帝对李卓的支持是有限度的,最大的限制就是李卓要调整营将以上的将职,都必须要得到监军使郝宗成的首肯。这使得李卓对整个将官体系的整顿根本就进行不下去,也使蓟镇军的整个将官集团,实际都围绕在郝宗成的周围。
    “撤兵!”李卓心力憔悴,由耿泉山搀扶着坐到正中的帅椅上,仍尽最后的努力劝服郝宗成,“留一万兵守松山殿后,其他五万人马立即撤回临渝,防备大同方向的虏骑从晋中借道再进燕南……”
    “老夫虽说不是将兵的料,但好歹也在军中厮混了好些年。此时正是极寒季节,大同方面的虏骑即使不回援辽阳,想玩围魏救赵一出戏,可也要他们有这个能力才行,”郝宗成嘿然笑道,“据大同方面传回的消息,在大同外围的虏兵,已经是粮草溃绝。他们回辽阳都难,又有什么能力从晋中借道再入燕南……大同、宣府以及晋中可不比前两年阔绰,虏骑想靠劫掠取粮,怕是不能吧!我晓得,我们再打下去,会很艰难,但东虏的日子可不会比我们好过——圣上也期待督帅您能一战定辽,成就万世功业。今日封你为燕国公,打下辽阳,异姓封王也指日可期,那时你便是曹宏范之外第二人,你怎么就左不肯右不肯呢?”
    “若在崇观九年之前,能有这样的形势,或能勉强一战,总有三四成的胜算,”李卓苦口婆心的劝道,“今日若仓促出战,一成胜算都没有。十死之战,郝大人,你还要坚持战吗?你就不怕尸骸葬在这冰雪苦寒之地!”
    李卓这话说得森然恶怖,令郝宗成背脊寒气陡生,也令他心头十分不快。
    “圣上对你寄以厚望,督帅好之为之吧!”郝宗成丢下一句话,袖手出了李卓的帅帐。军议再一次不欢而散,张希泯、杨文昌等人追了出去,诸将也都相继离开。
    李卓佝偻的坐在宽大得过份的帅椅上,枯瘦的手紧抓住扶手颤抖不休,这一点已经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精力都消耗干净,使他看上去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耿泉山压着声音说道:“是不是我带人将郝宗成他们扣下来!”
    李卓无力的摇摇头,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掌握这支蓟镇军,要是可以做,他绝不会拖到今日,要是能给大越保留一点元气,身败名裂算什么?这时候强行将郝宗成、张希泯等人扣下,不用东胡人来打,整个蓟镇军就会立即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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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卓无胆,圣上与朝廷诸公,都指望郝大人您了……”张希泯压着声音说道。
    “京里一干老小,可都盼着大人赚下这分功绩给内侍省涨脸呢!”杨文昌劝道,“李卓那个无胆小儿相比大人,何德何能却先封公侯?”
    室里明烛高烧,照得郝宗成脸色阴晴不定,杨文昌带来的秘旨就躺在他的怀里。
    李卓这匹夫,虽说桀傲不逊,但带兵打仗,却有他的一套,郝宗成还有些自知之明的。
    郝宗成心想自己已经是内侍省之首,便是顺利将辽阳打下来,有个赏爵,没个赏爵,意义不大,大越朝还没有内臣拜相的先例。要是万一如老匹夫所说,辽阳没那么好啃,自己跳出来,那就是自己要往铁板上踢。
    只要有可能,郝宗成还是希望由李卓带兵去打辽阳。只是这老匹夫脾气硬得很,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叫郝宗成恨得牙痒痒的。如今秘旨都已经由杨文昌带了过来,要是错失战机,让东胡人在大同的兵马回来,他郝宗成就无法将责任都推到李卓头上了。
    郝宗成心里迟疑不定,张希泯说道:“是不是请程、袁二位将军过来商议?”
    秘旨之所以是秘旨,不到最后关键时刻不能示人。但看李卓的态度也是死活不肯出兵,郝宗成也顾不了太多,唤来亲信,让他秘密去请程庭桂、袁立山二人来他帐里议事。
    程庭桂、袁立山都是轻车都尉级的高级武官,一任蓟州镇守、一任临渝关镇守。此番北进到松山的六万兵马,有六成都他二人麾下兵马。这二人也是郝宗成在蓟镇的亲信。
    程庭桂、袁立山很快便赶了过来,郝宗成倒没有急着拿秘旨给他们,只问他们对出兵打辽阳的态度。
    袁立山颇为犹豫,说道:“破松山城,将近有月,东虏在大同方向的兵马到今日才有回援的迹象,说不定真如李卓所言,东虏不畏我打辽阳!”
    “从大同回援辽阳,有两千里路,此时北地大雪封境,道路比从临渝到松山难走得多,两个月内能赶回来,便算快速的,”程庭桂倒是有他自己的见解,“而且虏骑沿途回来,这一路都没有补给,还不如打下大同,迫使我们回师呢——李卓怕这怕那的,可不正是中了东虏的圈套?这会儿见大同攻不下,虏骑才绝了心思要回援辽阳,再是正常不过。这边打辽阳,宜速不宜迟。北地虽说大雪封境,但虏骑真要铁了心往回赶,也用不了两个月的时间。”
    “你觉得应该打辽阳?”郝宗成问道。
    “都到这一步,哪有不打的道理?”程庭桂说道,“圣上不是一个劲催着出兵吗?底下的兄弟们,也都卯劲了劲,偏偏给李卓磨掉许多锐气!”
    “万一打辽阳不利呢?”袁立山说道,“松山虽然顺利拿下,但辽阳毕竟是东虏的王都,他们怎么都不会轻易放弃的?”
    “不会轻易放弃又如何?要守也要有兵力去守,要真有兵力,谁会轻易弃守门户之险?”程庭桂说道,“我们应立即推到辽阳城下,即使不急着攻城,也要将其围困起来,恰可以在辽阳城下立寨休整。待东虏援军从大同回师,我们可以以逸待劳,打他娘的一个措手不及!要是让东虏在大同的兵马回到辽阳城里,吃后悔药也晚了!”
    张希泯看了郝宗成一眼,见他脸上的迟疑之色越发的凝重,只要袁立山那句“万一打辽阳不利”的话让他顾虑重重,便开口说道:“即便打辽阳不利,也是李卓拖延贻误战机之失,与二位将军何干?再说了,将临渝一线的兵马都调上来,即使攻不下辽阳,也足以拿下辽阳周边的城池……”
    郝宗成不相信东虏在辽阳还有多少兵力,陈塘驿一役,东虏侵国而战,也就十万骑。这回东虏在大同陷有十万兵马,松山城又损了五六千兵马,守辽阳的兵马绝不会多。
    郝宗成不担心留守辽阳的东虏还有能力将他们吃下去,但他也没有足够的信心能打下辽阳城。
    辽阳城险且大,若要有两三万守军在城里,郝宗成实没有十足的把握率六万兵马就将辽阳城攻下。
    要是打辽阳不利,这黑锅谁背?
    这是郝宗成迟迟下不了决心的根本原因。
    张希泯的话倒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要是攻打辽阳不利,自然是李卓拖延贻误战机的缘故。再说将临渝一线的兵马都调上来,即便不能打下辽阳,多攻几座辽阳周边的城池,大把的功绩也到手了!
    郝宗成捏紧的拳头陡然松开,对袁立山、程庭桂二人说道:“李卓今日依旧不靠出兵,你们都是亲眼目睹——你们跪下,圣上还有一道上谕在这里……”
    张希泯心里一笑:要是郝宗成将辽阳顺利打下,松山大捷的功绩,还是要算到李卓头上;要郝宗成在辽阳城下受挫,兵败退回临渝,李卓怎么都逃不掉背这个黑锅!
    能猜到郝宗成手里有秘旨的,人不会多。程庭桂、袁立山都不在内,听郝宗成说还有上谕在手里,面面相觑,满脸诧异。
    他们都是郝宗成提拔起来的人,对郝宗成的话是深信不疑,都跪下接旨……
    第36章 历史总是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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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观十三年元月十九日,郝宗成出密旨夺李卓兵权,代将蓟镇军,部署出兵打辽阳之事……
    奔趹的马蹄踢着积雪飞扬,将冷得发白的太阳遮得如浓雾弥漫,骑手勒着缰绳,纵马溜着岸下了太子河,马蹄踩着河冰吱溜滑响,小跑往对岸的北宫驰去。
    黄墙黑瓦的北宫高墙在雪地显得异样的鲜明,快马驰近宫庄大门,马背上的骑客扬声而喝:“松山秘信,专呈汗王!”宫庄大门从里迅速打开,出来数名甲士,过来帮着牵过马,带着来人就往里走——从宫庄大门望进来,昔时东胡王在辽阳城外的北宫,如今已经一座驻满甲士的城堡,战马嘶昂,不晓得有多少兵马藏在其中。
    叶济尔一身胡服戎装,身穿革甲,来人跪呈松山秘信,他接来看过,哈哈大笑:“……鱼儿终于上钩了,派快骑传报大同,让多镝在大同得信即刻出兵,不要拖延!”
    “是不是等郝宗成出兵打辽阳再说?”那赫雄祁说道。
    “无需等,”叶济尔兴头很高,说话也比平日响亮许多,说道,“郝宗成即使是出兵打辽阳,也没有胆子倾城而出。这边分兵诱他深入,大同那边要同时动起来,时间不多了……”
    大雪封境,快马到大同报信,最少也需要五天时间。叶济多镝在大同集结兵马南下,需要有三五天的准备时间。待南朝探马将消息传到松山,再少也需要七八天的时间。如此算来,差不多又是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
    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足以将部分蓟镇军从松山等城诱出来了。
    即便南朝拖着不换将,大同那边的兵马也会动起来,从晋中借道再入燕南。在蓟镇军从松山仓惶南撤时,辽阳这边出兵插入辽阳,与其野战。当然,蓟镇军此时临阵换将,军心不稳,要比素有名将之望的李卓执掌蓟北军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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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地雪封,十数匹骑士拥着一辆马车在雪地里迟缓难行;打前头有一支骑队拥着马车过来,逆着风雪走得却急。
    在遮眼的风雪里,两队相错时,才认出对方来。
    “耿校尉,督帅可在车里?”
    耿泉山抬眼看向裹在灰色大氅里的骑客拉下遮风雪的面罩露出脸来,却是淮东吴齐,颓唐的神色才稍振作些,示意左右停下,翻身下马走过来,问道:“吴爷怎么在这里?”
    高宗庭听着外面的动静,掀开车帘子,恰好看到李卓从对面的马车时探出头来。
    李卓满面倦容、须发都成雪丝,身子佝偻着,声音嘶哑的问了一声:“是宗庭吗?”
    出辽西时,李卓就患有眼疾,但不算严重,没想隔这么近,李卓还看不清自己,高宗庭忍不住落下泪来,忙不迭的爬下马车,走过去握住李卓的手,哽咽说道:“督帅,是我。”
    陈定邦从后面骑马过来,看到高宗庭,抱怨道:“高先生怎么才回辽西?”
    “我……”高宗庭话给堵在心里,有万般苦说不出口。
    “这或许是天意,”李卓幽幽一叹,他不需问也知道高宗庭南行的结果是什么,这一叹后两行浊泪就从脸颊挂下来,似为大越朝的穷途末路而恸哭,轻轻的拍着高宗庭的手背,说道,“你就不应该再回来啊!”
    “宗庭怎么能弃督帅?宗庭怎么能弃督帅?”高宗庭眼泪横流。
    吴齐是心肠硬似冷铁的人物,看此情形,让他想起十数年的风雪夜,眼前这一出跟十数年前的苏门惨案有何区别?这一幕幕从来都没有断绝过。
    吴齐下马来,走到李卓面前,说道:“吴齐见过督帅,这是我家大人给督帅的信……”从怀里掏出那封贴身携带有月余、都有些皱巴巴的信函来,递给李卓。
    李卓手颤微微的将信函拆开,几乎是凑到眼睛底下,才看清楚林缚炭笔所写的小字,看完过了良久,李卓对吴齐说道:“舍生取义,虽死不辞,我的道路已经快走到尽头了,也没有心气再去摸索什么;淮东的道路在哪里,我看不透,只望你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务以民生为念!”
    吴齐看了看高宗庭,林缚这封信虽没有给高宗庭知道,但高宗庭不应难猜出信里所写什么,这时候能劝李卓不要去京中的人,也只有高宗庭了。
    燕北防线一旦崩溃,虏骑再入燕南,威胁京师,那个在深锁宫中、高高在上的皇帝会认为错都在他身上吗?张协、郝宗成等人会承认他们没有尽到臣子的本份吗?那些个狂热着想一朝平定虏患的朝庭诸臣、士子清流以及京师百姓,会认为冷静的反醒此中得失吗?
    要找替罪羊的话,没有比李卓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卓这时候已经给剥夺了兵权,兵部尚书一职也给周宗宪顶替,不过他毕竟有松山大捷的功绩在手,而朝廷更盼望着蓟镇军平定辽患,他完全可以趁着辽西方面还没有溃败、上表请辞归乡养老。淮东安排海船送他迅速南下,就可以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即使不去淮东,哪怕李卓是回江西老家去,也要比回京师安全得多。
    再说李卓这时候回京中,崇观帝都未必乐意见他。
    高宗庭张口欲言,颓然又止。有时候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却偏偏还要去走,也许督帅心里还残存最后一丝期望,期望北地形势崩溃之后,皇帝会幡然醒悟用他来弥补危局——即使此时京城会有什么不测,也是李卓最后的支持。
    高宗庭朝吴齐作揖,说道:“多谢吴将军一路照应,到临渝后,就两相别过吧。”不但不劝李卓不要去京中,还打定主意陪李卓去京中。
    吴齐心知也劝不动,便跟当年的侯爷一样,死活就认了一个死理,生死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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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南行,到临渝关时,赶着郝宗成下令调临渝关的守军北上辽西。而在辽西,东胡人组织了上万兵马来夺松山城,郝宗成击退之,又纵兵追击,获首级五百余颗。
    报捷的骑队威风凛凛的进入临渝关城,每匹战马两边都悬挂了十数颗首级,冻成冰葫芦似的,面目狰狞,迎得关城内的民众夹道围观,当真如过节般欢乐——在吴齐等眼里,这不过是大越朝最后的回光返照,这样的胜绩,还是东胡人拱手送过来的。
    李卓率兵进辽西,兵马六万有余。虽说前锋扫下松山城,但整个征北军的兵力是呈梯度布置,李卓不会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到松山城,好给东胡人包圆的机会。就像东胡人在大同外围集结了十万兵马,但真正进入大同城墙视野的,也就两三万人,更多的兵力是散在外线。
    包括松山城的一万两千余驻军,整个前沿一线的兵力不足三万;在进辽西之后,李卓更大的精力是去恢复宁津到松山一线的塞堡。即使是酷寒季节,也是勉强恢复了从宁津到松山的十余座坞寨,约有三万兵马都驻守在这些坞寨里。
    如今辽西的兵马都给郝宗成调到松山一线,还不断从临渝、昌黎等后方抽兵压上去——虽说郝宗成在松山进逼辽阳的动作也不大,也是怕贸然攻打辽阳会失利,但是他将整个蓟镇军的重心往前移,就已经是落下东胡人的圈套跳不出来了。
    不要说东胡人可以从大同方向迂回到燕南,但郝宗成将蓟镇军都调到松山一线,东胡人从侧翼派一支精锐骑兵直接从辽东湾厚达三四尺的海冰上趟过,插到松山之后,断粮道、截归路,郝宗成如何应对?
    李卓到临渝关犹不肯绝望,在临渝关城里住了几日观望形势,还写了好几封信托北上的将领捎给郝宗成、袁立山等人。
    二月初五,从晋中武安县传来有虏骑前哨掠境的消息,无论是朝廷,还是临渝,对此消息都不甚重视。虏骑主力滞留在大同一线,其前哨游骑渗透到晋中,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寻常之事,也更迫切的希望辽西一战能获得大胜。
    吴齐却晓得这是虏骑从晋中迂回的前兆。
    井陉、武安两县皆有隘道从晋中穿插到燕南来,是为一为滏口陉、一为井陉,再北面则是飞狐陉,再往北就是京畿与大同相接的蒲阴陉,又名紫荆关道。
    吴齐不能在临渝再延误时间,李卓也晓得大势非他能改,当日在临渝两相辞别。吴齐带人马往津海赶,李卓、高宗庭、耿泉山、陈定邦一行西行去京中……
    二月初八,吴齐刚返回津海,就接到东虏亲王叶济多镝亲领精骑从井陉县借道再入燕南的消息。
    叶济多镝所率骑兵不多,仅万余精骑,马皆有副,但行速甚疾,有如雷霆穿空,在晋中、燕南猝不及防之时,就突然穿插到晋中中部,夺井陉城,再入燕南。
    这才是第一波,淮东预计东胡人能从大同方向的十万兵马里抽调出三万精骑南下迂回作战。
    当蓟镇军给抽空之后,包括燕南、京畿及蓟州等地,都没有能与虏骑野战的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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