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苟倒是犹豫起来。
    他一直在反思流民军为何越打越疲,心里的答案也越来越丰满,只要能接触淮东军司更核心的秘密,无疑会对这个问题有更深刻的认识。但同时,接触到淮东军司的机密越核心,越没有可能说“自己不干了、想退出”之类的话。淮东军司要是好糊弄的,也不可能频打胜仗了。
    要退出,也只有趁此时,或者还有可能在崇州平平淡淡的活一辈子。
    “你呢?”张苟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渍的质问。
    “我要晓得,过问你个鸟?”陈渍轻啐了一口,倒是不掩自己心里的矛盾。
    “即使是没有什么兵权的闲职,我看淮东都不会把我们送到山阳军中去,”张苟说道,“实在不行,等去军中时,我们主动请求去水营——总不能将刀架到昔日兄弟的脖子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紧问道,“是不是杆爷暗地里派人找过你?”
    “哪有?”陈渍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看向门外,打着哈哈。
    张苟心里微微一叹,暗道:难道自己在杆爷眼里已经不可信任了?又替陈渍担忧,他与杆爷暗中联系,怎么可能瞒过崇州的眼线?
    对淮东军了解越深,张苟越不认为流民军有赢淮东的可能,心想杆爷日后也许会重扯旗子举事反出淮东,到时候自己要怎么办?也许随水营出海,就不用这么头疼了吧?
    淮东水营也守御内陆的江河湖泊,但那是第三水营的职责,第一、第二水营所面对的是蔚蓝的海洋,只要能补入第一、第二水营,就几乎没有进入淮泗,与昔日兄弟相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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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天井里淅淅沥沥的雨声,有风吹进来,将灯烛吹得摇曳,檐头有雨打进来,见侍卫要窗户关上,林缚阻止道:“窗子还是开着,”侧头跟秦承祖说道,“五天下了三回雨,这是进入梅雨季,好些事都要耽搁下来!”
    “也是没有办法,”秦承祖摊手说道,“是不是让第一水营开始撤下来?”
    “第一水营在汛季之前是要撤回来,不过先派人去海虞知会陈家一声,”林缚说道,“这个夏季,海虞要承担的压力不轻!”
    崇观九年的西沙岛风潮大灾,令人触目惊心。每年进入夏季,防风抗风,倒是崇州第一紧要事。
    年初时的大潮,只是偶发,但是东海进入夏季后,风暴肆虐,每年有七八回台风从海面上肆虐而过,是为常态。
    陆上还好,台风暴雨之害,要比浙闽地区,甚至南岸的平江府都要轻些,但嵊泗诸岛却处于东海夏季暴风带的主要区域内。除了基本防务,第一水营主力都要从嵊泗防线上退下来,回崇州驻守,以避免不必要的非战损失。
    这段时间,嵊泗驻军的职责主要是防守大横岛等几处堡垒,要是浙闽水营战船要从嵊泗防线穿过,除了示警传讯外,倒没有能力封锁——进入夏季,崇州守御就改外线为内线。
    事实上,进入夏季之后,津海粮道的远海航线也将停下来,江门、鹤城一带,几乎不会有什么船出海,粮船也将主要改从离台风带较远的淮口出海,走近海到胶州湾交粮。
    浙闽水师来打崇州的可能性不高,但奢家整合浙闽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在嵊泗防线减弱之时,就近从嘉兴、海虞、虞东等地登岸进袭的可能性颇高,陈家在这个夏季的压力不会轻。
    “你认为奢家会从东线找突破口?”秦承祖问道。
    “未必,”林缚摇了摇头,说道,“奢家在西线有动作的可能性更高一些。龚玉裁再夺襄阳,罗献成在寿春咬不动岳冷秋,连吃败仗,跟着一起往西南转移的可能性很高。一旦罗、龚二军合流,从襄阳沿汉水南下,让他们夺得江夏、谔州,江西郡的兵马必然要往北调防备;他们夺不到江夏、谔州,更可能绕过去,进入江西、荆南等地,给奢家在西线动作,提供方面。奢家很可能会在西线有大动作,但也不排除他们在东线玩声东击西……”
    淮泗渐恢复平静,浙南、浙北也陷入僵持,彼此时小战斗不断,规模很有限,但整个中原地区还是遍地狼烟,看不到大越朝有恢复元氏的可能。淮东地区所获得的平静期是暂时的,更要抓紧时间做好每一桩事。
    “那我就安排人到海战跑一趟,虞东那边就随他们去!”秦承祖说道。
    林缚点点头,想着还要跟王成服谈其他事,这些大势研判,还是留到回崇城再慢慢讨论,从案头翻出一本折子文,跟王成服说道:“你递上来的《典钱议论》,我有看过,在拿出来给大家讨论之前,我想当面听听你的想法……”
    “这典当行,在城中、镇埠有见,家无余财但有宝货的人家,可以拿到典当行典卖折钱,待手足宽裕之时,再赎买回来。这便是寻常见的典借。年有丰歉,时有青黄不接,乡野穷困人家,穷时连粮种都没有,找人作保,便可向村中富户或僧院支借钱谷,以此渡过荒时,”王成服说道,“典当行、富户为吃高息,盘剥寡民弱众如虎似狼;便是向僧院支借钱谷,收息也少有低于两分的,但也不失为许多人在穷困潦倒之时渡过荒时的权宜之计……”
    林缚点点头,示意王成服继续说下去。借彻查通匪案的机会,林缚对当世的僧院有很深的认识。
    当世城乡民众信佛道者很多,对僧院有很深的认同感,家有余财,不敢藏在家里,怕盗贼,倒是习惯寄存到寺院里去。若有什么急需,也常向寺院支借钱谷,渡过荒时。
    典当行、高利贷,自古有之,没有什么好奇怪,彻查通匪案后,林缚知道僧院还干这种买卖,倒是吓了一跳:这不就是后世银行的雏形吗?
    当然了,人们将钱拿到银行储存起来,是要跟银行要利息的,但是当世人将钱拿到僧院寄存,不仅拿不到钱息,还要捐香火钱作为寄存费。此外,僧院向民众放贷,可没有慈悲为怀的品德,吃息的性质跟高利贷没有什么区别。
    “卑职在鹤城这么久,看到鹤城有两处矛盾难解,”王成服说道,“一是除去军属之外,浮民甚众,一时无力接济。二是周、孙等族从河间府县迁来浮财甚巨,好些人都有意买地置产。这个跟大人的本意不合,但也不能就这样制止不让。卑职细思过,可仿照典当行、僧院以及作保法,请孙、周等族在鹤城投银子开设典钱铺。典钱铺将银钱支借给我们一时照顾不到的浮民,让浮民有能力从鹤城租地开垦,待有收成之后,再将钱息归还典钱铺……”
    第46章 钱庄
    海商集团及族人南迁,不仅将京畿保命粮道从津海直接延伸到崇州,还使河间府大量的银钱流入崇州,使崇州的发展,获得充足的资本金。
    远海运力达十五万石的黑水洋船社,能同时建造五艘津海级战船的观音滩船场,能储仓两百万石米粮的北鹤滩大仓及转运码头,这三项就直接吸收了近百万两银的注资。不然仅靠淮东军司自身的财力,能干成其中一项,就算了不得了。
    夜色已深,屋中人都无倦意,窗外雨声淅沥,还有树梢给风吹动的声音,油灯亮度不够,侍卫在室内又点了两支高烛照明。
    林缚盘腿坐在书案后,听着王成服描述典钱铺子的细节。王成服的本意,也是用南迁族人的银钱去安置流民,减少淮东军司在安置流民上的支付与压力。
    王成服的这个出发点是极好的,林缚却想了很多,想到后世以银行为核心的金融体系,想到金本位,想到纸币发行。
    当然,林缚对后世的金融知识了解也很有限,他不能靠着表面的印象,在当世生硬的去抄袭千年之后的银行体系。
    “典钱铺,典钱铺,”林缚手指轻轻的敲着桌面,问秦承祖,“右司马觉得如何?”
    “林梦得在这上面是专长,他也看过王巡检的提案,只是太忙碌,大家都没有时间聚在一起讨论,”秦承祖说道,“这件事能做成是极好的,但是流民成千上万,典钱铺如何能应付过来?城中典当行,一天也就应付十桩八桩生意。流民东奔西走,淮东军司也很难控制,流民穷困,没有财货能抵押,孙周等族如何放心将钱谷支借出去?支借出去,又如何保证能收回来?连保法怕也是不妥。脱逃者众多,因连坐涉罪的保人自然更多,淮东军还能真大规模的进行抓捕?”
    秦承祖老谋之人,即使对这些事情不甚熟悉,也能看出许多问题来。
    “分散典借怕是不行,”王成服说道,“将流民编成里甲,以里正、甲首出面支借再内部分摊,典钱铺向里正、甲首追索即可。虽然无法彻底杜绝作奸犯科之徒,但权宜之时用之,也有事半功倍之效……”
    秦承祖摸着下颔,淮东军司兵卒将近三万,当前又全力去造捍海堤,除了安置工辎营的家属外,财力已经是用到极限。
    但是,崇州要更强大,无疑就是更快速的安置流民、开垦荒地、增加兵额与税源。
    王成服的建议虽然有些漏洞,但作为权宜之计,倒不是不能试一试,他捋着胡子,他见林缚沉默着不说话,以为他拿不定主意,说道:“问问林梦得是什么意思,再派人去问问青河、子昂,若是可试,再拿到大规模里进行讨论,关键还要说服孙、周等族愿意投银子进来!”
    秦承祖与王成服讨论的是细节莫枝,林缚给王成服的典钱议论,这几天一直考虑“钱庄”的事情。
    听到秦承祖这么说,林缚才回过神来,笑道:“林梦得肯定能说出道道来,”又问王成服,“你这两天能脱开身?”
    “可以!”王成服没想到林缚如此急切去推动这桩事情,见自己的提议受到重视,哪有不兴奋的?自然是极力配合。
    “那你在鹤城先安排一下,明天能随我们一起去崇城最好,不能就拖一天再过来也行。”林缚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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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林缚还是一大早就动身赶回崇城。
    王成服总要将鹤城的事务交待好才能走,就没有跟林缚同行。
    林缚回到崇城,林梦得有事去了九华,也没有立即知道他对这事的意见,林缚只是派人去催他赶紧回来。
    顾君薰身怀六甲,不便远行,一直都在崇城等林缚回来。顾君薰不走,柳月儿、小蛮两个妾室自然就不能去鹤城见林缚。
    赶着林缚回来,给小蛮好一阵抱怨,说大军都回了崇州,他人却在外面还东奔西跑,过了半个月才舍得回来。
    林缚才想到宋佳为什么海船一到岸就先回崇城来,死活不肯留在鹤城帮着处理公务。
    林缚心里也念着小蛮等人,但淮东诸事待兴,而且很多事情都没有旧制可循,从他以下,有几人能清闲?这时候听小蛮在边像黄鹊似的娇声抱怨,倒也是好享受,林缚抱着已经开始学说话的信儿在怀里玩。
    林缚在内宅吃过午饭,就给顾君薰撵了出来,说他大白天耗在内宅不处理公务,会让外人怪她们这些妇人不懂事。
    林缚想偷闲一天都不成,硬是给撵到前厅来处理公务。小蛮却是高兴,送上山来待批复的函文,依旧由她、宋佳以及几个女吏,替林缚先整理好。
    林缚坐在前厅里,还是考虑“典钱铺”的事情。
    王成服才是提出了个雏形,林缚有着后世的见识,自然知道这桩事要做好了,会有多大的好处。
    宋佳先回崇州,她是内典书令,林缚所要批阅的函文书信,几乎都要经她。王成服上书的《典钱议论》,她也有看过。
    “王巡检之议,倒是可以一试。”宋佳见林缚半天就拿着王成服上书的那几页纸思量,以为他还没有拿定主意,便发表她个人的见解。
    “典钱铺这名字不好听,还有就是王成服将典钱铺的用处说小了……”林缚问道。
    “哪种名字好听?”小蛮在旁边问道。
    林缚挥手让其他人先退出去,虽说有严格的保密纪律,但议论重要事情时,还是尽可能不要让无关人等在场。
    等人退出去,林缚才说道:“用‘钱庄’这名字就好!说到‘钱庄’的用处,你可知道‘飞票’是何物吧?”
    小蛮摸摸了头,表示不清楚。
    “东闽地狭,商货走贩,几乎就控在几家手里,不过庆丰行出过‘飞票’,我知道些,”宋佳说道,“你难道要让钱庄兼做‘飞票’?”
    “‘飞票’也太难听,‘银票’就顺耳多了,”林缚倒不介意将后世的名称先提前规范起来,说道,“钱庄、钱庄,银票之事,不是理所当然该归钱庄来做吗?”
    当世还没有专门的“钱庄、银号”等商业机构出现,倒是一些大规模的货栈、商社,因为大量银钱的转运十分麻烦,在内部开始使用一些与银票性质相仿的飞票进行异地汇兑、结算所用。
    除了内部进行结算外,林记货栈也仅对很有限的一些人,通常都是有生意往来的东阳乡党开据飞票。
    若是有人在江宁出发,到东阳收茶,大量的银钱带在身子极不方便。可以先将银钱存入林记在江宁的分栈,拿着林记的票据,到林记在东阳的分栈取现,就省中许多不便。
    反过来也是一样,押着货物去东阳出售,将卖得的银钱存入林记在东阳的分栈,回江宁后再提现,就不用担心路途给江洋大盗惦记了。
    即使户部委托盐铁司在崇州跟海商结算粮银,也仅仅只有黑水洋船社一家受益。其他船商、粮商,到山东胶州湾交粮,都是随粮结银,十分的麻烦。
    一笔交易额少则有四五千两银子,多则四五万两银子,银子的称重倒也罢了,常常因为成色的好差,要争执上半天。
    坐船还好,四五万两银子不显重,不过也有覆船之危。走陆路的,四五万两银有三千多斤重,用几辆马车拉着,不是勾引江洋大盗去偷、去抢吗?
    当世还不是发行钱钞的时机,以林缚有限的金融知识,也不知道在怎样的体系上发行钱钞,会是一桩好事,而不会变成一桩糟糕透顶的坏事,但是建立“小额支付用铜钱、中等支付用银锭,大宗支付用银票”的钱庄体系,就相对简单得多,好控制得多。
    钱庄之事,林缚也只能想着大概,林梦得、孙尚望甚至周广南、孙丰毅等人,倒是比他更加精通这些事情,细节处便由他们补充去就是。
    当然,林缚迫切的想筹建钱庄,还是想借钱庄做另一桩事情。
    淮东在财政上一直都给勒着脖子,赚钱永远没有花钱快,林缚早就开始考虑向私人支借银钱来发展军备的可能。
    私人天生对官府有敬畏,淮东军司算是信誉好的。便是周、孙等族,淮东军司直接要他们捐些银子,只要数量不大,他们都会很爽快的答应,但跟他们借银子,他们就算本身已经是淮东军司的核心人物,心里也会打鼓:这借去了,能不能要回来?
    而且,淮东军司若是要支借银子,通常都是数目巨大,常常超过一家一族的供给能力。
    有种种顾虑,林缚心里虽然有支借银钱发展军备的想法,却没有说出来;就怕一开口,好事会变成坏事。
    谁都怕自己当肥羊,人性如此,怪不得谁;将银钱借出去要不回来倒是小事,惹来抄家灭族之祸,才是悔之晚矣。
    成立钱庄,通过钱庄,将南迁的海商及族人、崇州地方势力、东阳乡党甚至林族人手里的余财都集中起来。钱庄的存身之道就是吃钱息,支借给商户、流户或支借给淮东军司,本质没有什么多大的区别。
    而且通过钱庄,能将个人对官府的畏惧心、敬惕心减弱,而钱庄的构成,本身就跟淮东军司的根基息息相关,有着互相绑架、扶持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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