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烈阳当空,身处河上,有凉风吹来,还觉得好受些,那些从泗阳寨奔援来的流民军却嗓子眼干得冒火。
    身体稍差的,持械穿甲,穿着厚重的兵服,在烈日小步奔走十余里,怕是能当场脱力昏死过去。
    跑过来已经是半死,再要不停歇的拿兵械杀上去,真要了老命。
    江东左军主动退回滩头,奔援来的流民军倒是松了一口气,也慢腾腾的不急于进攻,心里想着等午后日头落下去,天气稍凉一些,再将官兵赶下淮河不迟。
    当马兰龙以为白滩是官兵突破的重点,调大队兵马往援,飞霞矶的战事却突然间激烈起来。飞霞矶是淮水北岸的一座小石头山,高不足二十丈,周围约两里许,矶头高崖伸入水中有十七八丈远,倒也显得形势峻险,是守淮抢岸的一处要地。
    流民军的营寨就筑在飞霞矶的脊背上,有岸滩可攀援,但也是险峻。
    刘庭州要在北岸争立足点,周围百里,没有比飞霞矶更合适的地方,但是登岸强攻的,难度却要比攻白滩要大,毕竟这里的千余流民军算是据险以守。
    高十数艘船冒着矶头高崖的落石箭矢,拿高盾挡着,强行靠岸登滩,仰攻矶头。
    刘庭州使座船居前,汗出如浆,还是精神亢奋的擂鼓激励士卒抢岸冲杀。
    刘庭州的座船太靠前,流民军在矶头高崖上也有简易的投石弩,也看准刘庭州是主将,落石不停砸落在左右,溅起片片水花。
    左右都劝刘庭州退后一些,刘庭州只是不依。以他的体魄,从渡淮开始就亲自擂鼓指挥作战,体力也是消耗到极尽了,但近两个时辰过去,就当中渡淮时歇了一阵,更是时间是憋着一口气岿然如山不动。
    先进发的是山阳县兵。
    刘庭州任淮安通判时,曾在山阳县长期指导城防兵备,陈韩三叛变时,更直接担任山阳县的守将。刘庭州在山阳县兵里的威望很高,他不畏箭矢落石居前督战,山阳县兵士气也是高昂,落石箭矢击来,稍不落意就血肉模糊而死,仍冒箭矢猛攻不休。
    刘庭州也喜欢用锋锐、用猛将,在淮安,他提拔不少出身贫寒的将领,在此之前曾担任淮安右营校尉的肖魁安便是代表。
    战到酣时,见崖头守军体力消耗不少,而泗阳寨的援兵也往这边开拔,不确定陶春能拖延多久,肖魁安便将衬甲、组甲、护心镜依旧穿好,拿起护盾、比寻常要长三分的直脊刀,与刘庭州行礼道:“魁安上岸去了!”
    刘庭州也累得喉头发甜,嘴里有血丝渗出来,这时候喝了一杯温茶下肚,也豪气万丈的说道:“你且听我为你擂战鼓!”
    肖魁安下船上了浅滩,趟着浅水,走到狭窄的进发阵地,这里有百余死士集结在这里,他要带这些人一举将矶头高崖占下来,不然身后的山阳县兵人马再多也施展不开来。
    马服也在船上,颇为紧张的盯着滩头,心里矛盾得很。
    攻下飞霞矶,这样才能迈出渡淮援徐最关键的一步,解了徐州之危,马家还能依仗楚王府的权势,从猪倌儿林缚那里讨回过结来;但是打不下飞霞矶,就不用担心山阳县兵会在北进途中给消耗掉。
    马服愣神瞎想,肖魁安已率死士往崖头仰攻,他所用的刀比寻常直脊刀要长、要厚、要重,也要锋锐得多。
    淮泗产煤铁,不仅徐州以冶铁著称,淮安所出的刀械也天下闻名,肖魁安所用的这把刀是刘庭州所赠,重三十斤,没有大气力的人,单手还真挥舞不了几下。
    这把重器,肖魁安拿在手里却如鱼得水,刀盾配合,百余死士,他一马当先,硬是从岸滩到高崖间的陡坡杀出一条血路来,冲上矶头……
    虽说飞霞矶石背上当头还有一堵墙垒,墙垒之后才是流民军守矶营寨,但肖魁安占了高崖,带精兵守住一步不让,刘庭州则可以指挥渡船直接贴到高崖底下,用绳梯送人上去。
    当一辆冲车给吊上高崖,才数十丈纵深的矶头已经有四百余精兵结成鱼鳞阵。
    鱼鳞阵是大将位于阵中后,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一层压一层的按梯次配制,前端凸出,是进攻甚锐的阵形。
    虽说鱼鳞阵移动的速度稍慢,但比锥形阵更利于突击,有背后防守力极弱的缺点,但此时这四百余精兵背依淮水,前面突破不了,就要给赶下淮水,根本不用担心腹背的问题。
    肖魁安稍作休息,打算一鼓作气,将前头的垒墙突破,将流民军的守矶营垒当头打开一个缺口出来。一旦前头的垒墙反过来成为他们对抗营寨的防御工事,就能接更多的人马上来,就算流匪援军赶来,也不用担心给赶下水去。
    这时候背后绳梯又有动静,肖魁安还想告诉水面上,这时候矶头太挤,摆不开太多的兵力,多送来强弩上来即可,回头看去,却见刘庭州从绳梯后爬上来,虎目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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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渡援军攻上飞霞矶的高崖,林缚便让葛存雄从白滩撤兵。
    滩头只有两百武卒,有船上床弩、蝎子弩帮着压制纠缠来的流民军,这两百武卒撤出来极易。
    只留部分战船在淮水上游戒备,林缚与葛存雄率靖海第三水营主力过来与刘庭州汇合。
    远远看到刘庭州从船上借绳梯爬上高崖,林缚叹息摇头。
    虽然刘庭州对他戒心日重,这段时间来处处作对,林缚却不得不承认在当世,刘庭州的风骨还真是那些庸官不能比的。
    高崖上虽有三四百精兵,但地方非常的狭迫,一旦挡不住流民军的反攻,刘庭州想保命极难——山阳县兵若能由刘庭州统领,也能算一支强兵。
    林缚也不等飞霞矶一战出结果,就孤舟东进,赶去沭口。
    刘庭州真正是孤注一掷了。
    若是不能一举攻克飞霞矶,亲上崖头的刘庭州多半是战败身亡的结局。
    渡淮军残部自然是给滕行远、马如从、马服等人胁裹着返回山阳去。渡淮援徐成为泡影,无人会提,林缚也不会孤军深入,将崇州的身家压上,去救岳冷秋这个大敌去。
    渡淮军若是能在泗阳站住脚,林缚心想他也该对陈韩三在窄桥的大营搞些动静出来,总不能让刘庭州出尽风头,而江东左军毫无作为。
    第47章 偷营
    刘庭州占下飞霞矶,便是连番大战。
    徐州攻城战到了最后关键时刻,流民军也是拼死了要将渡淮官兵赶下淮河,夺回飞霞矶。流民军一拨接一拨的攻上来,渡淮军给压在飞霞矶数百丈方圆的区域内展不开,也没有喘息的时间,借着流民军之前的守矶残垒,硬着头皮,打退流民军一茬接一茬的猛攻。
    都说燕冀男儿多豪勇,淮泗悍卒也不逊色多少。
    渡淮军与泗阳流民军的士卒多出自淮泗,从兵员上说不上谁优谁劣。
    双方也是一开始就将手里能调用的敢战精兵都压上去,都想着一举竞功,不给对方机会,战事打得极为悲壮、激烈。
    渡淮军倒是占了装备精良的优势,地势上又居高凌下,但是流匪在泗阳督战的渠帅马兰头从宿豫、泗阳等地抽来近两万兵马,仰攻飞霞矶的同时,还死死封住飞霞矶北侧、西北侧的口子,使得渡淮军数千兵马挤在飞霞矶头,也攻不下去。
    渡淮军能战之兵不过四五千人,持续打了三天也难免疲惫,新募之卒给督战队的雪亮刀片压着上战场,但扛不住多少时间就会溃散,要及时替换下来。
    泗阳的流民军多为一开始就在洪泽浦跟着起事的老卒,转战天下有两三年的时间,装备虽差,多少积累了些在战场求存避险的本事,流民军在兵力上的优势要比渡淮军明显得多。
    先前就潜渡过淮的陶春还有四五十名手下,没有急着杀透流民军的封锁线到飞霞矶来跟刘庭州他们汇合。大量流民军压到飞霞矶附近,使得淮泗地区的空挡更多,陶春则联络地方上还在坚守寨子的豪族私兵武装,在淮泗纵深穿插游击,对流民军形成相当程度的牵制。
    一个要守住飞霞矶,继而破敌北进,去援徐州;一个要封堵渡淮官兵北进之路,继而要夺下飞霞矶,将渡淮官兵赶下淮河去。
    持续缠战三天,双方围绕飞霞矶北脊丢下数千具尸体,渡淮军没能攻下飞霞矶去往北推进,流民军也没能夺回飞霞矶,陶春则聚集了数百人在淮泗腹地游击。
    鱼鳞一般的密云铺满天际,狂风大作,枝坠草折,空气里飘荡着浓烈发臭的血腥气,枝头鸦鸟呱呱乱叫。
    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十几条野狗夹着尾巴像狼一样,潜到战场上,嗅鼻欲找新鲜人肉吃,一双双狗眼睛也是赤红,仿佛是吃多了人肉似的。
    “嗖嗖嗖”十几箭射来,当下就射杀了四五条野狗,其余呜咽着一哄而散。
    百余名随军的充役民夫走进战场,不分敌我的将尸体堆抬到一处,将四五条中箭而死的野狗也丢到死人堆里,一堆一堆的,都码成小山一般高矮,浇上油,堆上柴炭,点上火,看着火苗窜起来,很快就给狂风吹拨成焰天大火,将飞霞矶北脊烧得通红……
    这些事情做了三四回,人就变得麻目,这些充役民夫还要去战场捡残兵断甲……
    刘庭州站在飞霞矶的北脊上,他身上的绯红官袍破了一个口子,他手插在腰带上,看着坡下如修罗地狱一般的战场,山阳知县滕行远、肖魁安、马服、马如龙等人拥立左右。
    葛存雄一直率靖海第三水营负责渡淮军的后路,兼运粮草补给,更是承担代表林缚与渡淮军联络的责任。
    虽说流民军又给打退回去,但就在四五百余步外结营立寨。
    渡淮军无法在飞霞矶上修筑一座坚固的营寨,流民军也没有能力在飞霞矶的北面构筑一道不给渡淮军突破的坚固围垒。
    “制置使在沭口,虽对流民军在窄桥的大营也发动了攻势,但动静实在有限得很,莫非要等我们这边的将卒都折耗尽了,制置使那边才有动静。”滕行远怨恨载道,在葛存雄面前,也不再掩饰对林缚的不满。
    连番大战,山阳县兵都是冲锋陷阵的主力,伤亡尤其的惨烈。不要说去救援徐州,怕是打下泗阳寨,推进到宿豫城下,山阳县兵就要给消耗得差不多。
    葛存雄冷哼一声,说道:“我家大人要如何做才合滕大人的心意?”
    林缚任淮东靖寇制置使,名义上淮东三府诸县的总上司,轮不到滕行远对林缚来指手划脚。葛存雄如此反问,算是相当的不客气。
    刘庭州目如寒电,看了葛存雄一眼,他早就明白林缚拥兵自重的心思,这时候也不想激化双方的矛盾,淡淡说道:“三四日来,都是杀人盈野的硬仗,我军伤亡颇重,矶前流匪也成疲军。制置使若能调一路精锐来,破敌垒如破竹,泗阳、宿豫也唾手可得……葛校尉能帮我捎句话给制置使?”
    “刘大人请言。”葛存雄说道。
    “制置使乃淮东诸官之首,泗阳胜亦是制置使之胜,败亦是制置使之败,”刘庭州说道,“有大胜之功唾可得,制置使为何吝啬出手取之?”
    葛存雄心里暗道:打了三四天的硬仗,都不能离开飞霞矶往北推进,才想到江东左军来,刘庭州一开始未必没有势如破竹、尽溃流匪、给江东左军好看的心思。
    “刘大人的话,我会捎给我家大人,但想来不会有什么作用,”葛存雄说道,“我江东左军西来,流匪陈韩三、孙壮部也会西来。刘大人要是与滕大人一样,以为江东左军在投机取巧,不妨费上三五日时间,两军走水路调换一个位置,让刘大人、滕大人从沭口往北攻,江东左军来守这飞霞矶,看看结果如何?”
    滕行远鼻子都气歪了,要非葛存雄代表林缚而来,他们的后路还要依仗靖海水营,他定会忍不住将这口放狂言的粗鲁武将当场训斥一顿。
    刘庭州脸色阴沉,肖魁安给葛存雄一番激得血气贲张,当即向刘庭州请战:“也非一定依靠制置使不可,天下断非只有江东左军一支雄军,请许我今夜率死士袭敌营,为大人率军北进打开缺口……”
    小量精锐趁夜偷营,通常能引起敌军全营的混乱与崩溃。当两营僵持不下,夜袭偷营便是容易给想到的策略。
    刘庭州捋须思考肖魁安的献策。
    滕行远望了望天,阴云密布,随时都会下暴雨,怕是夜里也不会有好天气,说道:“今夜怕是不行……”
    “这雨怕是前夜就会停,”刘庭州捋须说道,“也许能试一试偷营,这边做好准备,等雨一停,就立即摸过去……”
    葛存雄居高望着流民军的营寨,简陋得很,营火都设在空旷处,大雨倾盆而下,营火都会给浇灭。
    大雨停下来,正是流民军四处找干柴点营火的时候,的确是偷营的好时机。
    不过流匪渠帅也是知兵之人,虽说在最前面相距四五百步就立有营栅,堆土为垒,但主力都在离前垒千步远外分营驻扎,想来对夜袭偷营会有防备。
    葛存雄暗叹:之前潜渡派陶春率死士,这时候又是肖魁安亲自站出来率死士去偷营,刘庭州麾下真没有几个能用的将领。肖魁安若是战死,刘庭州用马如龙为将,诸事都看马服眼色的马如龙会那么老实的听他调动?说不定会联合滕行远,将刘庭州架起来。
    葛存雄不再自讨没趣,告辞返回南岸去。
    刘庭州、滕行远等人就在飞霞矶,两边联络未断,总要等他们往淮泗腹地穿插,他才好光明正大的接管山阳县的防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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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杆子孙壮骑在马背上,远远的望向飞霞矶,勒紧缰绳,朝马兰头抱怨道:“我跑过来,可不是看你们打的热闹,你许我带着人上阵,保管将官兵的前垒突破,你日后补我损失的兵马即可,人我要挨个亲自挑,不许你拿瞎眼断脚的糊弄我!”
    虽说陈韩三百般阻挠,孙壮直觉官兵的主攻线路是泗水。孙壮使陈渍率军留守窄桥东营,算是给陈韩三一个交待,他挑了千余精锐,绕道来泗阳,就是怕马兰头这里抵挡不住,给官兵破了漏。
    “当年也是刘庭州守山阳,他熟悉你的战法。你一露脸,刘庭州能不防你的三斧头?”马兰头脸精瘦,要是将甲衣脱掉,整个人跟两淮最寻常的老农没什么两样,但是一双眸子精亮有神,神采奕奕,颇为不凡,看着飞霞矶方向,“他们毕竟仗着飞霞矶的地势,抬头仰攻,很难,得要将他们引下来打……”
    “狗日的,看他们三天打得这么狠,一定急于突破北进。只要刘庭州是真想去援徐州,那就好办!比那狗日的东海狐好对付!”孙杆子恨气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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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黑,两军营垒里烧起营火,大雨就倾盆而至。
    除了少数遮雨棚挡住,大多数营火都给浇灭,陷入伸手不见五手的黑暗之中。
    下雨前探过路,之前也两番突破流匪的前垒,逼迫到当前的主营才能逼退回来;大雨停歇后,敌营会点起营火指路,倒不怕夜黑走岔了路。
    一万七八千流匪在前垒背后分营驻扎,但飞霞矶正北方向的那座营垒最大,是主营,流匪渠帅马兰头的将旗悬在十一二丈高的旗杆上,极为显眼——肖魁安这次就是要偷其主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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