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刑有流边、充军、充役诸种,流海岛是流,编为运卒可以算作充军。
    林缚点点头,答应道:“行,我帮汤公问一声,想来有不少人愿留在山东。”
    汤浩信见林缚答应的干脆,这么说也是保证会给他留一批人下来,看着一旁的孙敬堂一副唯林缚马首是瞻、惟命是从的样子,他心里感慨万千:如今多事之秋,得人者得势,但是要如何才能得人?
    想他以前,以为天下无人不能牺牲,断不会为小小的西河会大动干戈做出拥兵进逼山东这样的狂妄事情,唯林缚枭勇无畏,一怒而拔刀,孙家、西河会自然也死心踏地的为林缚所用。
    这里面没有其他道理可说,唯孙家、西河会认定林缚才能保障他们的利益,自然死心相随。
    这道理说起来简单,能做到者却难。
    汤浩信一手促使青州军哗变,虽然一举抵定山东大局,但是乱兵流寇为祸地方,遗憾甚烈。虽然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柳叶飞头上,但地方上不是没有明眼人,这也使地方势力与汤浩信之间始终有一层隔阂难消。徐见深一来山东,就有好些人主动去抱他的大腿,主要也是地方势力担忧汤浩信为保漕运,会牺牲地方利益。
    汤浩信又问过林缚对昌邑案会审决议的意见,见林缚没有意见,便使马朝给徐学见答复,送奏事折子八百里加紧进京,将这些事情一件件的迅速处理掉,才能拔丝抽茧的将头绪理出来。
    “有一件事要告诉汤公,”林缚说道,“守阳信时,有部分邵武残兵给我编入江东左军,也有部分邵武将卒留在阳信,这次张晋贤张大人带来的五百乡兵里,有些军官就是从中提拔,他们与李兵部渊源颇深,这些事情要告诉汤公知道的……”
    “哦,我知道了,若有才干,我会用之。”汤浩信点点头说道,这种事情现在也无法深谈,还不知道陈信伯、李卓他们的态度,要找个中间人接触一下才知道。
    林缚午间在城中设宴邀肖玄畴,肖玄畴做贼心虚,匆匆用过宴就告辞离去。
    午后,林缚就正式将孙敬轩、孙文耀等人从狱中接过来,名义上说是由江东左军监刑、押往崇州江口外海岛流放充役,林缚也没有什么顾忌,夜里就在青州城设宴予以抚慰。
    除了西河会之外,还有其他二十一家河帮共一百二十余名会众被擒,他们主要是江宁及附近地区的河帮势力。
    为保证江宁河帮势力不一下子给击溃,昌邑哗变的罪责主要由西河会承受下来,柳叶飞最初几天搜集的主要是西河会与孙家的罪证,也为保护其他河帮势力提供条件。除了在昌邑哗变事件里犯下命案的两家河帮势力时,有十余人跟孙家等人一并判处流刑、监刑外,其他十九家都以无罪论处,拖到林缚赶来青州再释放,便是给林缚将这个人情做足。
    林缚在宴席上替汤浩信说了要收留一部分人手留在山东的事情。
    孙家是铁心跟林缚去崇州;林缚也不想让孙家人留下来,免得汤浩信怀疑他意图对胶莱河运卒伸手,这时候他们这边要更团结一些才行。
    西河会绝大部分人都是山东西河人,虽然对林缚心怀感激,但是在西河会解散之后,众人都要考虑自己及家人的实际生存问题,觉得留在山东也算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除了给无罪释放的百余人,在处于流刑、监刑的三百余人里,最终倒也有四五十人愿意留在山东编入运卒服刑。
    林缚与孙敬轩、孙敬堂商议过,只要汤浩信愿意接收,他们还可以让一部分西河会普通会众留在山东。
    一边在青州处理这些琐碎的事情,一边等待朝廷对昌邑案做出最终的决议,然在四月六日夜间,林缚在青州突然接到傅青河从崇州递来的急报:东海寇于四月夜大举登陆侵崇州!
    第25章 回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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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胶州湾扬帆南下,为避风浪,贴近海南行。
    淮河口以南的海域为黄水洋,淮口与江口相仿,沙洲颇多,只是规模略小,这一片海域水浑浊且淤浅。从崇州及登莱等地雇来的船民,对淮口水情也不甚熟悉,望着距陆地有好几里远,“津海号”过这片海域就折了两副大舵,后用三艘千石船在前拿铅锤测深浅,才勉强通过。
    过淮口就耗用了一天时间,一直到十五日才望见长山岛。
    江口外的沙洲颇多,但是基岩岛却少,长山岛颇为好认,林缚站在甲板上,指着长山岛方向,跟孙敬轩、孙敬堂说道:“那便是长山岛!”
    碧水荡漾,汹涌起伏的海水就仿佛一整块嵌在天地间、荡漾着流光溢彩的巨大翡翠,给树林覆盖的长山岛呈青黑色,仿佛是整块翡翠里浓绿滴翠的一点,船队经过时,海岛上群鸟飞翔,从船队的上空掠过,黑压压的,仿佛一大片雨云。
    此时,津海号降帆减速,传令兵挥舞讯旗,指挥其他船舶调整船头折向往江口方向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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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缚四月六日在青州接到傅青河从崇州发出来的警讯,也差不多在稍晚些时候,京中接到青州关于昌邑哗变结案折子以及崇州遇寇袭的信报。
    不管朝中有多少暗流,崇州遇袭意味着北面的淮口也受到东海寇的威胁,而淮口是当前江东、两浙、荆、湘、中州等郡漕粮主要的出海通道。宁海镇水师不足恃,调江东左军驻防崇州,以保淮口安全,则为当务之急。
    昌邑哗变结案折子当夜就通过御览批准,与兵部调兵公函,于四月九日抵达青州。
    林缚的官职也有小小的变动,由正七品江东郡按察使司都监更改为正六品靖海都监使。
    林缚在接到傅青河从崇州发来的信报当夜,就派信使联络分散各处江东左军往即墨集结,做好回师崇州的准备。除了留一哨精锐以及还在休养的将卒共约四百余人在津海由孙尚望节制外,宁则臣率领六百精卒于十一日抵达即墨,与林缚会师,起程返回崇州。
    也是在林缚从即墨启航当日,李卓正式以右都御史衔出任兵部尚书兼督燕蓟,宁河、蓟州、津海、临榆诸驻军,皆划归其辖制。
    此举等若是从大同、宣化二镇抽出四万兵马来加强蓟镇,使蓟镇辖制兵马超过十万,是李卓平虏策第一步“缓图辽西、稳固燕山”的战略构想迈出实质性的一步;也因为缓解京畿粮荒的需要,约有六万余兵马驻扎在宁河、蓟州、津海等近海军塞地,实际上已经初步形成内线防御的格局。
    李卓于十二日巡津海,与郝宗成汇合,接管驻守津海的两万蓟镇军。
    在十三日稍晚些时候,高宗庭抵青州,与汤浩信会面。
    登州军是李卓平虏策三路布局构想中极重要的一环,虽然登州军受兵部直辖,归李卓节制,与山东地方关系不大,但是没有山东地方的配合,想要在一两年时间里,使登州军战力有较大的提高,很困难。
    汤、顾与张、岳分裂,为李卓获得汤浩信在山东的支持,提供便利的条件。也许李卓、高宗庭会惋惜楚党内部决裂来得有些晚了,不然江东郡的局面还能稍好看一些;不过世事无常,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高宗庭到青州时,林缚已经在海上了,仓促之间也没能再见一面。
    林缚官职的变动,自然是李卓在背后推动的功劳,当然也有郝宗成的功劳在内。
    青州军事变之后,林缚领军登岸,津海号等船则直接绕过山东半岛到胶州湾运漕粮北上。这两万多石米粮,是津海仓诸粮计划之外,林缚一起划给蓟北军,算是还郝宗成之前未阻止江东左军离开津海的人情。
    江东按察使司都监为正七品文官,靖海都监使为正六品文官,由于林缚的散阶与爵位都是从五品,此次职事官阶的升迁,看上去意义不大,实际上则大为不同。
    都监是从监军发展起来的官职,起初并非正式的官职,而是京中临时委托到军中监察的使臣,以节制掌军武将,职微而权重,多名xx都监使。
    庆余改制,都监一职并入都察院体系,为郡按察使司正式官职,与兵备佥事官职一起形成文臣监军的正式体系,xx都监使的官职名称便逐渐给淘汰了。
    都监为按察使司体系内的正式职事官衔,是属官,诸事皆受按察使司辖制,通常受副使或佥事官直接领导。
    靖海都监使定阶虽然才正六品,但实际上与按察使、宣抚使、总督、宣抚大使、观军容使、监军使、盐铁使、都漕运使等职衔同属使臣一类,为正印主官。
    虽说还受地方郡司或总督府节制,但远远不同于诸事皆受辖制的属官,自由度要大得多,甚至可以直接绕过郡司或总督府,将奏事折子递到中枢;同时受兵部节制,这也是李卓为日后调江东左军北上参战打下伏笔。
    吏部、兵部公函里也直接规定了江东左军以海疆为防务方向,在三千员正卒定编的基础上,可以划出部分兵力来筹建水营。
    林缚自然不会受三千员正卒定编的限制,津卫岛实际留驻的甲卒就将近四百人,涡水河南岸从民夫里捡选健勇也有三百余乡兵受孙尚望节制。
    林缚最终还决定将四艘千石海船留在津海,除了一艘留驻津卫岛备用外,其他三艘千石海船均置甲卒、乡兵各六十人,船工、水手及杂役三十余人,作为护航战船与运粮商船混编,为船队经过辽东海域提供护航保护。
    随林缚南下的船队包括津海号等三艘五千石船、东阳号等九艘千石船。周普与赵青山率骑营、第五营约一千两百余甲卒及近千名西河会众走陆路返回崇州,孙敬堂、孙敬轩等人率领身虚体弱或在狱中受过刑伤的五百余会众,与江东左军第一、第三、第四营近三千人乘海船返回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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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船队渐行渐运,葛存信又指挥船工升帆,调整船首,使津海号直接往长山岛驶去。
    作为以海域为防务的靖海都监使,林缚甚至都无需通过兵部及江东郡司,就可以从权处置,对长山岛流寇进行“秘密招降”,事后给江东按察使、总督府及兵部发函报备追赏即可。
    林缚始终要将长山岛作为一招暗棋来用,他也根本不会去信任岳冷秋,处置长山岛之事自然是先从权“招降”,报备的事情先丢到一边去。
    津海号往长山岛驶去,自然也是“招降”而去。
    除林缚、曹子昂、葛存信、周同及孙敬轩、孙敬堂等孙家人外,津海号上所载人员主要为敖沧海所率领的第一营两哨甲卒,船工、水手也都是葛家从淮北带出来、家属迁到长山岛上的船户子弟。
    不同沙岛四周都是淤浅的滩涂,作为基岩岛的长山岛在东南侧就有一座供大型海船停泊避风的小型天然港湾,津海号抵着海湾东侧的石岬停泊,石岬南端建有一座望哨。
    津海岛的船工、水手已经不是第一次停靠长山岛,隔着老远就与望哨里的哨卒打招呼,秦承祖在岸上率守岛诸人单膝跪地,给林缚行大礼,说道:“属下未能追随大人北上征战,实为憾事,今后愿为大人鞍前马后,望大人不要嫌弃……”算是正式以部属自居。
    “秦先生,你这是算什么,何以如此见外?”林缚忙走船板登岸,将秦承祖从地上搀起来,又要秦承祖身后诸人都站起来说话,看着一名青年与葛存信容貌相肖,颔下胡须也长成卷曲一串,问道,“你便是混江龙葛援?”又回头跟后面的葛存信笑道,“葛援可要比你英武!”
    葛存信嘿然一笑,跳上岸来,在儿子肩膀拍了一下,喝斥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大人行礼!”
    林缚将葛援搀住,说道:“你我兄弟相待即可,没有那么多的虚礼俗套要讲……”
    跟着后面上岸的孙敬轩、孙敬堂、孙文耀、孙文婉以及周同等人面面相觑,暗道不是过来纳降海寇吗,怎么熟络得跟一家人似的?
    “这几位是武县周同、西河孙敬轩、孙敬堂兄位,这位是敬堂长子文耀,”林缚将周同、孙敬堂等人介绍给秦承祖他们认识,又问道,“崇州情况如何?”
    东海寇四月四日大侵崇州,林缚六日在青州得到消息,之后第三天又得到消息称东海寇强攻崇州城,之后林缚就在海上一直到今日,已经是东海寇入侵崇州的第十一天了。长山岛距观音滩约三百里,约崇州东北鹤城才一百五十余里,自然能知道崇州最新的情报。
    秦承祖摇了摇头,说道:“奢家借东海鹞袁庭栋之名,集结愈八千东海寇在琅山东登陆,使四千寇及战船六十余艘备军山寨及西沙岛,四千寇围崇州,八日夜破南门而入,九日、十日、十一日,连续三日屠城大掠,于前日撤兵而走……”
    第26章 山门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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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缚策马缓缓前行,前方就是夕阳的崇州城,虽说东海寇已于三日前退走,但是残城里余烬未熄,尚有黑烟飘起来。
    林缚勒住马,看着崇州被大寇后的惨状。
    南城门楼也给一把火烧成灰烬,城门塌了半边,未给完全烧尽的大梁摇摇欲坠,给一阵风吹过,仿佛有一只手,将黑色的飞尘从梁柱上剥下来,吹得到处都是。夯土城墙一大段一大段的坍塌,有些城墙段往城内倒塌,有些城墙段倒塌进护城河里,将往日碧水荡漾的护城濠河拦腰堵断好几截,浮满遭屠杀的乡兵或平民尸体。
    劫后余生的民众欲哭无泪,或冒着给砖石砸到的危险进城寻些给烧剩的物件出来,或在护城湾河边打捞寻找亲人的尸体。
    “八日夜破城后,东海寇就四处胁裹民众挖地毁城,稍不如意,便杀之弃入濠河,城墙挖塌差不多,便纵火烧城,火势到前夜才息。”傅青河左臂空悬,颔下胡须略染霜白,提起东海寇毁城事,犹咬牙切齿。
    “东海寇手段之毒烈,直叫人恨之入骨,好叫大人知道后为崇州人报仇血恨——不能掳走之丁壮,东海寇皆杀之,躲避不及而死者逾三千人,这濠河里还有上千具尸体不及捞起掩埋……”海陵府司寇参军吴梅久勒马行在林缚左侧,一副义愤填赝的模样,说道。
    吴梅久只是装出愤慨的模样,他不是本地人,东海寇四日登岸寇崇州,警讯传至海陵府,吴梅久率两千府军援崇州,看到东海寇势大,他率军至雉水就裹步不前,一直到确认东海寇撤出之后,十三日夜才率援军抵达到给摧毁的崇州城,接管崇州防务,暂代知县一职。
    胡致庸、胡致诚、李书义、李书党等人皆是崇州县人,对崇城被毁是有切肤之痛的,他们甚至有族人、亲眷遇难遭屠,但是他们也无法苛责吴梅久畏战避敌,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东海寇在夺得昌国县诸岛后休整数月,第一次大寇便直奔崇州而来。
    整整八千寇兵,不要说吴梅久所率两千府军不够填,林缚在西沙岛暗藏兵力也没有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虽说西沙岛一次能动员三四千甚至更多的兵力来,但是津海号等利于水战的船舶都给林缚调往津海、山东用于漕务,东海寇大举入侵时,西沙岛将所有船只加起来,也就五六十艘中小型江船。
    东海寇最先袭击的就是观音滩,也应是预料到林缚在西沙岛暗藏兵力不会在少数,袭击观音滩时,迅疾摧毁西沙岛来不及从观音滩撤入岛内河流的船只之后,没有强攻西沙岛,转头改攻崇州。
    东海寇留下四千余寇兵及六十多艘海鳅子战船封锁西沙岛与紫琅山江口的江面,宁海镇水营在军山水寨的驻军闭寨自守是不难想象的,傅青河手里没有能在江面跟东海寇抗衡的战船,遇袭后保存下来的江船,加起来一次只能运送五六百人,除了九日乘雨夜运送四百余精锐登岸解围李家寨堡外,傅青河就再没有条件组织兵力渡江援崇城。
    从观音滩到紫琅山东北山麓登岸,不到两千步宽的江面,便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西沙岛徒有雄兵,却只能坐看崇城被毁、民众遭屠。
    林缚紧紧握住佩刀,眼睛死死的盯着还有黑烟冒起的崇城,冷冰冰的说道:“奢家这次是冲我而来,我誓要替崇城百姓报仇雪恨……”
    吴梅久心里琢磨怎么说合适,朝廷将崇州定为江东左军的饷源地,东海寇大举入侵崇州,动员了与去年寇太湖诸府县前期相当的兵力,一战只为摧毁崇州一城,确实有针对江东左军、针对林缚之嫌。
    从昌国县诸岛到崇州县,要行上五六百里海路,东海寇组织一次近万人的登陆强攻,殊不容易,而且要冒昌国县诸岛大本营可能给两浙水营趁虚而入的风险。
    虽说崇城内只有千余守军,东海寇从四日登陆,硬是强攻到八日夜间才破南门夺城,伤亡也不在少数,怕是从崇州掠夺所得,还远远弥补不了损失,东海寇在强攻崇州之前,也应该预料到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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