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殿下要给我个什么名分?”旃檀低声道。
    这一问倒真的把元禆问住了。
    她昔日里原是家世显赫,血统尊崇,幼时也曾承欢先帝膝下,有帝师授业、贵妃教导,待到十五六,已待议亲皇子,策马过长街,百花羞且避,天之骄女,意气风发,长安城内风光无两。而如今,她的一切都在那个火光之夜中燃烧殆尽,被自己与皇兄连累得低鄙不堪,被毁得支离破碎……这种亏欠……如今好不容易将她接到自己身边,可、可……难道就只能委屈她做个卑贱的下妾不成?!纵使他违逆皇兄和那些让人厌烦无比的谏臣,能给的她的却竟也只有那远远无法弥补她半分的——
    他沉默着驻足半晌才又抬脚上了一阶,罕有地支吾了,张开嘴,那两字就像一团卡在喉咙间的鱼骨,粘连勾缠着他的唇舌咽管,吐出要鲜血淋漓,咽下也要将他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血肉模糊:“……侧妃……先侧妃如何?”
    “不成,就算是侧妃,我也绝不做妾!你若执意作贱,我便立时从步天楼上跳下去。”
    元禆闻言立刻攒紧了她,急道:“姑且,只是姑且——”
    旃檀的手顺着领口探进他的衣襟里,隔着轻薄的里衣描摹着他的胸口,低声絮絮道,“要我做妾,那我宁可永不做你的人……你要记得,若非因你,从前就算圣人议亲,也要以我的意愿为先……如今我苟且在世,原本比泥还贱,倒也无畏那些闲言碎语,可偏偏又被你拘回风头浪尖儿,此时去做小,遍长安那起乱嚼舌的人更不知要如何在背后议论……你若如此,就是纵人欺我辱我……你不是说要护着我?难道就是要我抬不起头来吗?”
    “不、不……那、那你想如何……?”他颤着嗓音回道。
    她附到耳侧继续低语,幽幽气音像是涤荡神魂的咒文:“阿禆……我知你为难,不如……不如杀了陈双茗,我嫁给你做妻好不好……?”
    元禆霎时间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侧过头来寻她的目光:“当、当真?”
    “当然当真,虽说是继室续弦,但你我两情深许,这点委屈我受着也就受了……只待你除了陈氏,喜轿一过赤鹮门,我就永远是你的人了……从前的你求不得的事儿,如今也算能了结一桩。”
    似是踯躅了半晌,眼底刚渐泛起的光亮又暗了下来,他撇过头,像是喃喃自语似的道:“……现在还不能杀…阿檀,再给我些时日,现在还不能杀她……”
    “哼!我就知道你从来都在骗人!”旃檀顿时抽开手,直了身子,语气比方才还要冷硬,“若你真像你口中所说的那般对我有情,看来那情谊也不过如此!你舍不得杀她!我真是想不通,若说从前你还是个需要陈氏襄助的小小郡王,可如今大业已成,你难道还要用那可笑的借口搪塞,说是有求于一个区区都护吗?”
    “旃檀!”元禆的嘴唇抖动,太阳穴突突直跳,“我们兄弟二人刚刚得位,朝局尚不稳定,不但要招揽新人,更要安抚旧臣,正是要紧的时候!朝政繁重,皇兄又身子不好,我本就不能再生事,更何况那陈氏一族表面上并无大过,就算要治罪也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才行!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他们陈家是为了什么才有如今地位,我若贸然处置了,定要叫人议论兔死狗烹、失了臣心。我若再立即娶你,不说皇兄,连朝中恐怕都要动荡不宁了!”
    “正是如此之时,你的心意才更为紧要。呵,阿禆,我真替你可怜,你满心念着和圣人的兄弟之谊,也不知他的心中实在有没有你……且不提从前被他纵如走狗,你如今都已位极人臣,贵为皇太弟,竟然还要时时看人脸色,处处受人钳制……说到底你究竟和他不是一母同胞,他若真的重视你,朝中那群附膻逐臭的苍蝇还不早对你跪伏成了一团?你又怎用像如今一样为难,连个女人的事儿都不能决断…我只是心中替你忧虑,恐怕鹿逐尽,鼎问空,你这良刃锋光倒要开始变得冷寒刺眼了。”
    “……阿檀,不得妄议皇兄!”
    “阿禆……我只是叫你光明正大的娶我,怎么如此瞻前顾后的,还向我发这么大的火气?其实你心中到底还是畏惧圣人不许吧?比起娶我,你更在意你的好皇兄动不动怒,唯恐连累了你这得之不易的权势……”旃檀又贴近他的耳朵,舌信颤颤,仿佛一条善吐人言的美人蛇,“可你如今也不再是个不得宠的郡王了,怎么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这太弟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圣人也真是的,他分明清楚你心中的积年所愿……从前你为了他,委屈自己娶了都护家的女儿,现在他竟连一件小事都不肯允你……过去可以等,如今还要如何?难道你想一直像从前一样没用吗!事事都由不了自己做主的日子,被人踩在脚下的日子——”
    “好了!你以为我不想吗!?陈氏无才无德又蛮横跋扈,哪里能同你相比?从始至终,我胸口的这个地方就只有你一个人,也只配你一个人!时机一到,我便立刻杀了她替你腾位子!如今时局不许,你又何必如此逼我伤我!”元禆咬紧牙关,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后背上被笞责之处创口绷裂,仍在沥沥地渗出血,随着每一步的牵动又开始丝丝拉拉地隐隐作痛起来。他心中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时常克制,不要自己去想……自己的母妃虽然也出身裴氏,可到底只是个胡姬诞下的野种,与裴氏嫡女无法相比,更谈不上亲厚,那自己对于皇兄来说同元禛元祀到底又有什么分别?自己对旃檀的心意……皇兄向来清楚,可如今郁家已除,她不过是个毫无威胁的女子,皇兄却不愿首肯,为什么?为什么?竟还亲自把自己抽得皮开肉绽……到底……到底……皇兄定有他自己的思量,不然……不然又怎会拖着病体笞责自己,这定然是皇兄的苦心,定然是自己辜负了皇兄的期望……
    “哈哈哈哈哈哈哈……”肩侧传来一阵如风拂冰棱般的筝筝冷笑,只听她竟道,“哈哈哈哈,没想到我只是随口一提,你竟真的要杀她,我替陈氏一大哭!不过还要谢她识人不明,找了个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郎君,靠着女子姻亲上位却用完就丢,为了哄外头不相干的女人欢心,竟然宁愿杀死发妻。”
    “你——”
    两人话不投机,又复陷入了沉默。
    元禆一步一步登上步天楼顶,此时天色已然完全暗下,长安城内华灯初上,从高远之处望去仿若一汪浮着无数花灯的龙潭,夜灯阑珊,又好像是星河灿灿的倒影。他把旃檀小心地椅栏放下,轻轻护着她的腰,一齐俯瞰着大晋都城的旖旎风光。
    “阿檀,方才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你气恼的。你看今夜天气朗晴,不如我们好好赏会儿夜景换换心情,如何?”元禆又软和了语气,点上一盏琉璃灯,示好似的递到旃檀手里头。
    旃檀沉默着看向长安,一瞬间只觉得这座城变得生疏又遥远……一切都不再相同了……
    “……阿禆,如今你……身居高位,可知储君之责,又可知储君之危?”危楼览众小,她的心中竟又罕有地生出了一丝对他的忧虑…皇室之中,可的的确确是向来没有什么血脉亲情的。
    天下的人都羡外东宫内有一座名唤步天的高阁,登顶之人得以俯瞰众生,可是只有登阁临风之后方才能知晓那时心中生出的危孤之冷……步天阁之高,南望便将皇城长安尽收眼底,自可肆意觊觎这天下繁华,可是北望却又是深深宫廷,无尽囹圄,如警钟震撼,天下俯首的权势无外乎是永生困境的权衡。这便是立阁于此的深意——时时提点储君要时刻清楚自己肩负的责任和面对的抉择,昔年端和太子初次登顶不过舞勺年岁,便早将为君之道深谙于心,只可惜……
    元禆见她似又有些兴致,脸上也又陪了笑,讨好地搭起话来。可是没想到旃檀竟然话锋一转,谈起已故的端和太子来。言及过往种种,她的脸上竟然隐隐露出些这些时日他都未曾见过的笑意:“……端和太子并非如你所说的那般缺少治国安邦的才能,也不是没有你们兄弟二人夺位的雷霆手段,他只是性情宽和喜好顺其自然,比起皇位权利……他更深晓宫廷寂寥,即便是困于东宫内,这一时相对的‘自由’对他来说也弥足珍贵……”话到此处,她如乍然梦醒,倏地意识到斯人已逝,那枚轻浅笑靥又渐渐凝固冷淡于唇边,变得荒芜。
    元禆瞧见她脸色变化不定,当然知晓她的心是被何牵动,顿时心中骤冷。今日两人本就是处处针锋相对,他想着原是为了哄她欢欣才出来观景,所以并未计较一再忍让,一路上强颜欢笑做小伏低,可却换不来她半分好颜色,反倒叁番五次冷言冷语地顶撞,大煞风景,如今竟然又提起元禛来,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也配得上她如此大加吹捧……心中涌出的一股股酸楚嫉妒和无名的暴怒绞缠一处,纠得心好似囫囵地皱缩成了一团,几乎喘不上气来,沉默的诡谲涌动在二人之间,不知是夜里温降,还是楼高风急,竟连周身的空气似乎都染上了阵阵寒意。
    她却恍若不察,继续自顾自地继续。
    “……身居高位,更易万劫不复,就如同你我眼前的长安,人间万象、百种繁华……说到底不过也是一场虚妄……你殚尽心思谋求来的种种,又能守得几时?”旃檀俯身吹灭琉璃盏内的夜烛,周身随即陷入黑暗,如同山河寂灭,万物归于沉静。
    茫茫夜色中,二人都无法看清对方的脸色。
    半晌,才停黑暗里他冷道:“怎么,你在诅咒孤王不成?”
    旃檀的嗓音更是幽寒,如同暗夜中索冤的鬼魅:“非也……只是罪奴也曾醉梦黄粱,更忧心我的殿下,您鸠占鹊巢,却不知能否担起这大任?又能继续笑上几回?”
    “……”
    他在漆黑的夜里露出一抹狞笑,原本俊美的面容扭曲得像是厉鬼,一双黑眸却像是久饿的豺狼,定定地盯着她,叫她寒毛倒起,心里发慌。
    “啊——!!”她一声惊叫,整个人就被打横抱起。她腿脚不便,此处又暗夜无光,吓得立即紧紧攀住他的脖颈,有些僵硬地缩在他的怀中,再不敢妄言,更不敢妄动。
    “哼……现在知道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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