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的人也没有发出其他命令,只是让这名老人接近,然后让这名老人走入了马车。
    马车里的顾云静看着这名浓眉老人,微微的一笑,道:“什么风把胡大家吹来了?”
    “一阵妖风。”
    浓眉老人沉着脸,道:“没听说过的妖风。”
    顾云静微笑道:“这些年在皇城里面过得怎么样?”
    浓眉老人看着顾云静,道:“虽然知道你没这个意思,只是你这句话听起来却真像是讽刺。”
    顾云静笑了起来。
    整个云秦,能和顾云静这样说话,又是姓胡的,便只有年纪比他还要大几岁的胡沉浮。
    帝国里谁都知道胡沉浮的名字,只是因为他一直坐在黑金马车里和重重帷幕之后,所以这几十年来,却是没有多少云秦人看见过他的面目。
    胡沉浮看了一眼顾云静身旁那名脸上戴着暗红色面罩的云秦将领,说道:“连坐马车都要他和你坐一起,你也不嫌挤?”
    顾云静自然知道胡沉浮这么说的意思,只是想和他单独谈事情,然而他依旧只是一笑,道:“前两年不需要他时刻在我身旁,这两年却不得不让他这样照顾我了。”
    只是这样自嘲般的一句,胡沉浮却是身体一震,脸上浮满了震惊的表情,“你两年前就已经……”
    “还是不够炼狱山看的。”顾云静像个孩子般得意的笑了起来,道:“只是想着总归有些用处,便尽可能的把这把老骨头留几年。”
    听到肯定的答复,胡沉浮眼中震惊的颜色更浓了些,接着他陷入了沉默里。
    谁都以为顾云静只是圣师,他也是这样认为,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顾云静竟已经在两年前步入了这世间最高的那个阶层。
    原本他认为自己面对顾云静有足够的权重,然而现在他说话的分量,便已经骤然减轻了许多。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找你。”胡沉浮沉默了许久,然后说道。
    顾云静看着他,没有应声。
    “军机处那名青鸾学生看出了皇城和大莽的默契,在将简报传递给你的途中,我便也知道了。”胡沉浮没有犹豫,接着说道:“我想要知道你的决定。”
    “我是云秦人。”顾云静看着胡沉浮冷厉的眼睛,说道。
    胡沉浮一怔。
    “这一辈子我最擅长的事情只是打仗,别的事情可能我很难决断。”胡沉浮的神情却是让顾云静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着道:“只是这件事对于我来说非常简单,因为在云秦,不管谁对谁错,这都是我们云秦自己的事情。家里的人要打架,要帮哪一方我会为难,但是外面的人来打这个家里的人,我至少会帮家里的人打外面的人。”
    胡沉浮眼中的冷厉渐渐消散,只是眉头却皱起:“顾云静,你的想法,似乎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老了会糊涂,也会变,当一个人足够老的时候,他的很多想法就会变得和以前不同。”顾云静像个孩子般笑道:“有个年轻人告诉我,只管眼前事,不要管身后事。想着我也的确没有多少辰光,眼睛合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便看开了许多。”
    “你的身体比我的还差?”胡沉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难道踏出那一步,真是要付出那么重的代价?”
    顾云静笑了笑,道:“所以我劝你如果有机会踏出那一步,也不要踏出那一步了,毕竟你比我还要老些……还有要是炼狱山掌教真的来了,我也不会有对着他出手的机会。还有那五个挡在他面前的老不死,依旧可以逼得我出手。踏不踏出这样一步,对你我这样的老骨头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胡沉浮沉声道:“没有分别的事你怎么会做……至少可以拼掉一两个浑身黑烟的老不死。”
    顾云静看着胡沉浮道:“杀不死炼狱山掌教,最后的结果不会有太大的分别。”
    “所以让你做出这样选择的最终原因,还是因为夏副院长的逝世……还是因为你认为云秦最大的威胁是炼狱山掌教。”胡沉浮寒声道:“你认为炼狱山掌教会离开炼狱山,进入云秦。”
    “像我们这样的人,敌人有很多。但像他那样的人,整个世间的敌人,便唯有一个。他活了那么久,若是连和唯一的敌人战斗这样的事情都不做,那会寂寞到何种程度?”顾云静道:“我认为他不会给林夕时间成长成张院长那样的存在,他一定会进入云秦,享受那种再也没有对手,站在最高处看风景的滋味。”
    “你认为中州皇城和炼狱山之间达成的是什么样的默契?”胡沉浮点了点头,脸色难看的说道。
    “光是我掌握的军情完全不够。”顾云静看着他,道:“除非我能得到青鸾学院所有的情报,或许才有可能找得出这个默契到底是为了达成什么事情。这也是我来这里见蒙白的原因。”
    “你有没有想过……”胡沉浮的声音刚起,便又马上顿住。他原本是随口而出,想说顾云静有没有想过,如果他这么做了之后,中州皇城会对顾云静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然而这一句话刚刚出口,他也马上意识到,如果之前的一些推断都将发生,那顾云静就已经根本不需要考虑以后的事情了,因为他刚刚便说过,只管眼前事,不管身后事。
    ……
    如东陵的军部里,胖子蒙白依旧在争分夺秒。
    他的脸庞有些浮肿,眼睛却有些凹陷了下去。
    这些时日,他翻阅着所有可以翻阅的军情,甚至连之前的军情,都开始查阅。
    他没有意识到,有一些原本他这种级别的官员还无法接触得到的绝密军情,也混杂在了每日里送来的军报之中。
    他也没有留意到,载着两名老人的马车行入军部时的声音。
    ……
    此时,有一名满脸伤疤的男子,正走在大莽的某一个城镇里,挑着担子,卖着他编织的草鞋。
    此时,林夕已经在钱塘行省的一间极偏僻的宅院里,看着手中那片散发着诱人光泽的湛蓝色药晶。
    云秦的这个春天里,帝国的每一个零件都似乎在争分夺秒,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转动着。
    林夕已然做好了修炼魔变前的每一个准备,进入修炼魔变最为关键的阶段,魔药入体。
    第七百一十章 你的时间,我的时间
    一片薄薄的药晶,可能会带来强大的力量,同样也可能会带来死亡。
    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河流,同样也不存在体质完全一样的修行者。
    哪怕是同一时辰出生的孪生兄弟,从小到大吃一样的食物,在后天也会衍化出无数不同的可能。
    即便只是体质的微小差别,即便只是导致个人对于药力的吸收、耐受有着微小的差别,但这样微小的差别,却足以让魔变的药力在体内迸发时,产生生和死的差别。
    如果将这块融入血液的魔晶形容为是一个魔王的话,即便是炼狱山那些修行成了魔变的修行者,也只知道这魔王十分凶猛,而不能肯定这魔王的会先凶猛的吞噬心脏还是吞噬脾肺,或者肝肾。而等到药力在某个地方发作起来,导致那个地方承受不住衰竭时,那时便没有谁能够改变死亡的结局。
    没有办法预知,没有办法用魂力稀释阻止,便使得魔变最为关键的魔药入体事实上最大程度靠的是运气。
    药晶的药力在体内的扩散正好比较好,没有对身体造成致命的伤害,魔变便修行成功,若是药力的扩散不好,便倒霉,丢掉自己的性命。
    这道理简单而残酷。
    完全是用命来押一次大小,死,或者更强大的生。
    即便是经过炼狱山精心挑选过的子弟,生和死的比例,也只是十分之一。
    然而对于林夕而言,这一片蕴含着极大的死亡和少许的生机的药晶,却好像只是来自炼狱山的一颗美味糖果。
    “绿巨人啊绿巨人……”
    他只是又平静的说了一句这样的胡话,然后将这片药晶刺入了自己的血肉之中。
    然后他便在云秦这个寻常的宅院里,安静的渡过魔变药物侵袭的每一个过程。
    他的肌肤上,血管慢慢的鼓胀起来,好像身上爬满无数蓝黑的符文。
    然后这些蓝黑的颜色慢慢的消隐下去,变成肌肤下难以察觉的浅浅靛蓝。
    ……
    当林夕在云秦的小镇里修行魔变的时候,张平也在修行。
    千魔窟的魔眼花,到了一年里最重要收成的时候,鲜花掉落后,脆嫩的茎叶和才刚刚形成不久的青色果实被切割下来,放在一个个铁锅里熬煮。
    熬煮这些茎叶和果实的人都是瘦到了极点,皮包着骨头,就像行走的骷髅,然而所有这些奴隶的精神却都好到了极点,亢奋的目光都似乎在散发着莹莹的绿色。
    张平在千魔窟最老的一个洞窟里。
    这个原本绘制着很多图腾一样的壁画的洞窟,成就了千魔窟最早一代的修行者。
    在李苦死去之后,这个洞窟被追随李苦的千魔窟修行者用烈火焚烧,玉石俱焚的毁灭了一些千魔窟精妙的修行之法,此刻这个洞窟里,所有的壁画都已经消失,焦黑的墙壁上,唯有一条条深深的裂痕。
    张平的身外有一条条细细的风柱开始流动。
    他体内的魂力流动得十分剧烈,剧烈的程度足以让所有的修行者都感觉到十分痛苦。
    然而他的面容却是十分冷漠,似乎这种痛苦全然发生在别人的身上,和他无关。
    他的左手开始不停的颤抖,就像是要将体内某种可怖的东西从他的这只手上分娩出来一样。
    一股恐怖的热力终于从他的手上涌出,整个洞窟里的空气一震,其中又有无数的元气以圣师都难以想象的速度汇聚在了他的手上。
    一条散发着赤红色光芒的火焰像一根竹笋一样在他这只手上生成。
    靠近他的山壁只是被热气喷涌到,便骤然发出了裂响,又出现了数条裂缝。
    他的右手落向了这条火焰。
    火焰没有将他的右手染成灰烬,反而流入了他的右手里,就好像他的右手手心里,产生了无数细小的通道。
    他的面孔扭曲了起来。
    似乎也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力量,他的身体摇晃了起来,左手落在了身旁被灼烧得漆黑的洞壁上。
    只是这一按,坚硬如铁的山石上,便被他的手指戳出了五个深深的孔洞。
    ……
    闻人苍月在山里。
    他身后的山林里,扎着十几顶行军小帐篷,那些黑色显旧但依旧结实的帐篷里,休憩着的全部是他从碧落陵带出来的最忠实部下,最后的一批天狼卫。
    在韶华陵被贺白荷的天人剑重创,坠星陵会战溃败之后,他身上笼罩着的一些光环似乎有些褪去。
    他再也不是不败的战神。
    且因为他遭受的严重创伤,不仅使得他不再是最强大的圣师,且已经提前步入衰老,不可能再往上跨出一阶,所以大莽的有些人面对他时,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尊敬和畏惧。
    尤其在夏副院长去世之后,就连他这些最忠心的部下,都已经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像一条狗一样被杀死,或者成为某个阴谋的牺牲品。
    因为他们十分清楚,炼狱山掌教是需要闻人苍月的力量,所以才让他活着,让他在大莽拥有近乎为所欲为的能力,甚至可以容忍他杀死炼狱山的精英弟子。
    但如果炼狱山掌教都已经决定亲自出现在世间,亲自出手,那已经不再那么强大的闻人苍月,或许在大莽就会显得可有可无。
    闻人苍月看着前方荒无人迹的草甸,看着被深春染成深绿的山林,理了理自己被山风吹乱的头发,然后用一条绸带扎起。
    他的鬓角,出现了一些花白的头发,就像沾染了柳絮。
    自古名将如美人,最悲便是见白发。
    他伤得很重,若是全力动用魂力,体内的一些隐伤或许随时会爆发出来。
    最为关键的是,在他的身体不再像以前一样强健之后,他在以前战斗之中受伤过的地方,他以前没有任何感觉的地方,也开始出现病痛。
    没有办法全力出手,他的战力便已大大下降。
    以前面对两三名圣师,他都可以全身而退,甚至全部杀死,但现在,或许一名圣师,都可以让他的身体再次遭受致命的创伤。
    当泯然众人,对于闻人苍月这样的人而言,便是最大的悲哀。
    只是此刻闻人苍月的身形依旧如铁铸,他的眼神依旧强大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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