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人,怎么,不对么?”面容白净文雅的秋墨池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应,目光从手中案卷上抬起,盯在莫寻花的脸上,又是微微一笑,很有深意的问道。
    莫寻花的眉头微微一跳,恭声道:“事情正是如此,没什么不对。”
    “因为时日记得十分清楚,所以也的确没什么疑问。追溯起来,当日是无风晴朗,月明之夜。”秋墨池点了点头,看着莫寻花和六名士官,“诸位记得可有差?”
    莫寻花心中莫名微寒,深吸了一口气,直直的看着这名始终微笑着的监军处将领,“当日是弯月夜,的确晴朗。”
    “所以这便有些小小的疑问了。”秋墨池依旧微笑,但语气却略冷道:“在那种情形之下,塔楼上的岗哨,怎么会看不到你们?怎么会让你们轻易的潜入马场?”
    莫寻花眉头深深的皱着,沉声道:“那是因为塔楼上两名大莽岗哨疏忽职守,皆在那时睡着。”
    “原来是此原因。”秋墨池看了一眼正在飞快记录着的书簿官,又道:“那你们进入马场之时,应该会有些声响,那两名岗哨竟疏忽到如此程度,依旧熟睡至没有察觉?”
    “我们进入马场时,正巧已经有乌云遮月,岗哨有所察觉,但是反应慢了,所以被我们得手。”莫寻花缓声道。
    “正巧两名岗哨都酣睡,又正巧在进入马场时乌云遮月?”秋墨池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案卷,道:“这会不会太过凑巧了一些?”
    秋墨池的神态依旧文雅,笑容依旧和煦,但此刻落在莫寻花和六名士官的眼中,却是陡然变得分外阴冷和可憎,他们所有人全部一下变了脸色。
    “秋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莫寻花的眼眸骤现怒意,强耐着性子说道。
    “我们都是军人。”秋墨池平静道:“大莽正规军在闻人逆贼的统御下,素质并不会比我们差多少,我想请问诸位,若是我们云秦军队,两名岗哨同时酣睡,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么?”
    此语一出,莫寻花身旁的六名士官全部霍然站起。
    莫寻花没有站起来,却是寒声道:“秋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说的都是假话?”
    秋墨池微微的一笑,看着莫寻花和那六名热血上头的士官,和声道:“诸位不要激动,我们只是想将事情弄得清楚一些。我们监军处绝对不会漏过任何人的功绩,诸位转战这么多时日,带回大量敌方军马,这是惊人的功绩,但我们上报或是公示时,也必须让所有的人都信服……所以诸位不妨再仔细回忆回忆,是否有什么错漏?”
    莫寻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六名士官,在他的眼色下,六名士官咬牙重新坐下。
    “我们十分确定,事实就是如此,没有半分错漏。”然后,他沉声,一字一顿的看着秋墨池,说道。
    “目前我们手头上所有讯息,包括前线的潜隐和探子传回来的机密,都只能描述出大莽太子湛台守持是在那一夜被刺杀,但具体被刺杀的情形,却是无法得知。但纵观你们所有人的口述,从潜近军营,到劫马,到林夕进大军中营刺杀,却是太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甚至可以用荒谬二字来形容。”秋墨池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看着莫寻花认真的道:“若是莫大人你们真一口咬定是这样的经过,我们便会认为你们有问题。”
    莫寻花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他猛的伸了伸手,阻止了身旁六名士官的异动。
    他原本是个军方文职,但是这些时日下来,他这一伸手,却是比绝大多数前线军官都要显得冷厉,连秋墨池身旁两位将领都是面色微微一寒。
    “什么问题?”莫寻花缓缓的放下了手,冷冷的看着秋墨池,“是觉得我们故意夸大,冒领军功,还是你们要针对林夕,削掉原本他赢得的荣誉?”
    秋墨池的目光不可察觉的颤动了一下。
    他也没有想到莫寻花这样的一名低阶官员身上竟会有如此的气势,而且如此冷静,头脑如此清晰,且对方和六名士官的目光,让他都甚至产生了一丝恐惧。然而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他自己做得都没有任何问题,而且针对这些人,本身就是来自中州皇城的命令,也容不得他违抗。
    于是他的面容也变得更冷了起来,将自己内心的一丝恐惧迅速的排出,“莫大人,你们想得过多了,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这样的事情过程,我们自然有理由怀疑,你们是否正巧遭遇了一支运送马匹的队伍,而且那名太子,也恐怕未必是在中军之中被杀。”
    莫寻花再次用目光制止六名愤怒到了极点的士官,冷笑道:“这就是你们希望听到的,希望从我们口中说出来的?”
    “这样你们会很干脆的给我们勋章?不过这不是事实,我们不可能说出你们希望听到的话。”
    莫寻花看了一眼对面所有人,接着道:“我们越是愤怒,越会坚持要属于我们的功绩,因为这同样事关林夕的荣誉,不能让你们这些人抹杀。”
    秋墨池和煦的微笑终于消失,冷笑道:“功绩和荣光,不是你们要,就会给你们的,是需要有合理的证据的,可是你们给不出什么证据。”
    “这么多人还不算证据的话,我只能说有些权贵的力气用错了地方。”莫寻花也冷笑了起来,“那支大莽军队又不会全部死光,大莽自己人自然会知道事实如何……时间,就会是最好的证据。”
    “我不想用收监二字,但接下来请你们所有人不要随意行动,配合我们的调查。”秋墨池缓缓的点了点头,冷淡道:“我们会对你们每一个人进行单独调查。相信清者自清,一切终究会水落石出。”
    ……
    “将我们当成犯人?我们在前方拼死拼活……反而回来了成了怀疑的犯人?”
    “他们想要做什么,到底想要做什么!”
    营房之中,所有围着回到营房的莫寻花和六名士官的云秦军人,全部愤怒到了极点。
    莫寻花的脸色极其的阴沉,但他只是觉得秋墨池的态度极有问题,却不知道对方针对他们这些人和试图削减本来就不在军中,即便得了荣誉也和官位无关的林夕有什么意图。
    “有一个可能。”
    突然一名老军士的声音响了起来,让这个激愤的营房骤然安静。“我跟过不少将领,也见过不少内斗,有时候要对付一个人,不需要直接对付那个人,即便是对付那个人的部下,也能撩拨和激怒那人。”老军士咬牙,低声道:“他们可能是要通过对付我们来撩拨林大人。”
    “你们可以想一下,若是林大人知道我们活着,一定会很高兴,但若是听到我们的处境很惨,被人整的很惨,一定会很愤怒。不然对付我们有什么意义?我们这些小人物,连个厉害修行者都没有,放在军中算什么?”
    整个军营之中开始变得寂静无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越是如此,我们便越是要冷静,不然反而让这些人有空子可钻。”莫寻花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缓慢而沉冷的出声,道:“一定要忍。”
    第五百三十六章 看谁能杀我
    “监军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把他们丢到大莽军占据的地方一个月试试!”
    南陵行省,云秦前线某军营帐中,一名络腮胡子云秦将领大发雷霆,直接拍碎了一张桌子,“那群儿郎从我这里过的时候,我都一个个看过,光是看他们的眼神,我就知道这就都是我们云秦军队里面最缺的人!这些好儿郎活下来,难道是用来给自己人羞辱的?马是他们带回来的,对方太子是被林夕刺杀的,他们竟敢说内情有问题!有问题让他们去夺大莽一个大军马群回来,让他们去杀一个太子回来试试!”
    “南将军,您是这样的意思,顾大将军显然也是和您一样的意思,否则他不会先前在无法亲至的情况下,都特别派人前去慰问莫寻花这些人,为难这些人,便是不给大将军面子,又岂是监军处几个官员有胆子做的事情。”
    碎裂的桌子旁边,一名黑脸将领冷笑道:“这不是圣上的意思,便是中州城某个想讨好圣上的官员的意思。”
    络腮胡子云秦将领怒道:“这关圣上什么事情?”
    “顾大将军欣赏林夕,我们军方不少人欣赏林夕,但圣上却一直不喜欢林夕。先前林夕诸多功劳,刺杀那么多大莽将领,坠星湖南岸剿灭大莽大军,坠星陵下杀死胥秋白这名叛将,这些天大的功劳,都压下不提。圣上当然不喜欢更多听到林夕有更多的功劳。”黑脸将领冷冷道:“明君意,便能做出圣上喜欢的事情,中州城有些人,讨好圣意,可是最擅长的事情。”
    “好!很好!我不管上面到底是谁的意思,这些监军处的官员居然敢这么做,到时我们也有我们的法子!”络腮胡子云秦将领怒极反笑,“到时那些个涉及的监军处官员只要到前线来监军,我便把他们弄到最前沿,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
    黑脸将领冷峻道:“这的确是我们擅长的事情,不过目前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你觉得小林大人若是回来,若是听到和自己一起战斗过的那些人结果被监军处的人当成大莽奸细一样对待,他会怎么样?”
    “大事不妙!”
    络腮胡子云秦将领一双圆眼顿时瞪得极大,“非得将那些个监军处兔崽子全部宰了不可!”
    黑脸将领嘴唇一撇,还未来得及出声,哗啦一声,营帐门帘被掀开,又是一名年轻将领快步走了起来,面色喜忧参半,“林大人回来了。”
    “林夕?”络腮胡子云秦将领和黑脸将领都是一怔。
    “刚刚得知消息。”年轻将领点头:“林大人带了两百余名千霞边军进入了南令行省。”
    “那按你方才所说,是决不能让他知道莫寻花他们的事情。”络腮胡子将领惊声道。
    “已经晚了。”年轻将领寒声道:“林大人已经得知消息,已经在往如东陵的途中。”
    络腮胡子将领大惊失色:“糟糕!糟糕至极!他将那些监军处兔崽子全部宰了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那是你的做法。”黑脸将领终于忍不住讥讽道:“林夕早在我们先前龙蛇边军时,便已经证明极其聪明,又怎么会和你一样做这样无脑的事情。”
    络腮胡子将领一愣,“他不会么?”
    “我不知道,也很期待看他的应对,但我可以肯定他不会像你这样鲁莽。”黑脸将领冷笑道:“顾大将军总说你是有勇无谋,只知道头脑发热冲杀,把我调来和你捆在一起,你也不知道改改,你的脑子里,难道除了打和杀两个字之外,就没有别的字眼么?”
    络腮胡子将领也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拍了拍黑脸将领的肩膀,“我鲁莽又不打紧,反正有你嘛。”
    年轻将领看着黑脸将领冷哼一声,络腮胡子哈哈笑着的神态,却是苦了脸,“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这样……”
    ……
    林夕在马车里。
    他躺在车厢里的样子十分不雅,甚至把脚都垫高了,整个人就像一个没骨头的人一样,软软的朝天躺着,但这却是最舒服,最舒展和放松身体的姿势,他的脸上,也是一脸惬意和舒服到了极点的表情。
    若是甘心为犬,绞尽脑汁,做了许多细致安排等待着他出现的许箴言,此刻看到他这副甚至可以用“犯贱”两字来形容的样子,恐怕就算不气得吐出一口血,也会气得胸口隐隐发疼。
    “人生的意义……大多数时候,应该是享受啊。”
    林夕听着沿途的蝉声,又伸了个懒腰,发出了一声呻吟。
    他此刻的确很舒服。
    在野外和暴雨泥泞为伴了那么久,就算是普通马车的车厢都恐怕会觉得是天堂,更何况是军方沉重平稳的内嵌钢板的大马车。
    而且他虽然一时还懒得去想到底是谁在后面主事,让监军处在苛难莫寻花等人,但他却是根本不心急,更不发怒,只是觉得对方很愚蠢。
    因为他总是觉得这世上很多人总是以自己的要求来衡量他。
    功勋,官位?
    这些东西他本身就不在意,但对手却是要在这些方面和他计较,岂不是很滑稽?
    在舒服的发出了一声呻吟之后,林夕越发觉得好笑,忍不住轻笑了起来,看着自己对面的高亚楠,“我们鹿林镇的人都喜欢吃糖水鸡蛋,可我就觉得很难吃,我就喜欢吃咸的茶叶蛋。不过现在很多人就是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喜欢吃糖水鸡蛋,然后还觉得如果把糖水鸡蛋从我面前拿走,我会很生气,很痛苦……既然这样,那我是不是反而应该装出对糖水鸡蛋很喜欢,很在意的样子?让他们多做些蠢事?”
    看着林夕有些犯贱的样子,听着他此刻有些犯贱的话,再想到先前离开千霞山时两人的谈话,高亚楠很喜欢林夕此刻的状态,于是她也笑了起来,道:“只要你不要乘机把你的手伸到我这里来,你喜欢怎么样做都可以。”
    林夕讪讪的一笑,缩回了伸向高亚楠的手。
    高亚楠喜欢有时坏坏,有时却又听话老实的林夕,她笑了笑,将手里看着的一张纸卷丢给林夕,“现在的云秦,真是一日三变,只是从春入夏,我们便与世隔绝一般。”
    林夕看着纸卷上的内容,面容有些认真,有些惊讶了起来:“御都科?……许箴言这么厉害,已经到了正二品?他这也算是云秦史上最年轻的正二品大臣了吧?汪不平竟也到了正三品?这可真是廉政公署了啊,不过皇帝可不是港督,恐怕这御都科很快就是廉政公署加锦衣卫……”
    林夕在高亚楠面前没有什么顾忌,高亚楠也早已习惯他的这种“胡话”,所以她只是微微一笑,道:“廉政公署和锦衣卫又是什么典故?”
    “廉政公署倒是没什么好说的,意思倒是也和御都科明面上的意思差不多,独立处理贪腐污吏,锦衣卫倒是值得一说。”林夕看着高亚楠,懒洋洋道:“我先前那个世界,有一个叫明的朝代,有个姓朱的皇帝,本来设立了一个叫做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机构,原本只负责皇帝仪仗和侍卫,但后来皇帝为了加强他的权力,这机构便掌管刑狱,赋予了巡察缉拿之权。到最后更是专门成为皇帝的耳目,看看有没有人说皇帝的坏话,便抓起来对付。”
    高亚楠眉头微皱,“你觉得圣上最终便是这样的目的?”
    “前世之事,后世之师。”林夕笑了笑,“文轩宇的老爹到底想什么,我是不知道,但皇帝的意思,恐怕就不会差了。”
    “刘学青现在是清正直臣的领袖之一,由他来执掌御都科,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让圣上达意。”高亚楠沉吟了一下,道。
    “越是像他这样清正,觉得在满眼污秽之中难以呼吸的人,越是恨不得一夕扫清污秽,还天地之清明。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推动之下,更容易好心办坏事。”林夕摇了摇头,“最好的时机,应该是在南伐开始之前,那时设立御都科,大刀阔斧,道了政清人和,国库丰盈之时,再开战,那是再好不过,但是这种时候,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令人戴罪立功,一些情节较轻,又有才干,能干实事,只是贪财的官员只要交出罚银,便先既往不咎,若是一下就过严厉,反而会让那些污吏出逃,或者四处寻找靠山,内耗更剧。”
    高亚楠想了想,看着车窗外的柳树,道:“按你这么说,我反倒是担心将来刘学青的安危了。”
    “考虑太久远的事情就会变得烦恼,你忘记我们在出千霞山时的谈话了么?”林夕笑了笑,轻声道:“上车前偷塞给你这纸卷的人是你父亲的人?”
    高亚楠点了点头。
    “我还是觉得我幸运。”林夕看着眼中的“白富美”,贼笑了起来,“帮我想想要怎么给那些监军处的人点颜色看看吧……”
    “父亲有特意提醒,我们行踪明确,反而是在明处,更容易遭遇刺杀,我看你不担心,反而很期待的样子。”高亚楠无奈的摇了摇头,咬着嘴唇道。
    “不去战场还能杀敌,又有顾云静的军队护送着我们,更不用花我们多少力气。”林夕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值得期待……看看谁来杀我,谁能杀得了我。”
    第五百三十七章 所说的敬畏
    夏日里,一支整齐划一的骑军护着十余辆大型马车,沿着官道,来道一片青翠山峦之前。
    为首一名青年将领身上的黑色皮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油光发亮,在他的指示下,三十余骑侦察骑飞奔而出,分成三列,分别朝着前方山峡道路及两侧山峦而去,很快便传回了表示无异常的哨响。
    黑甲青年将领剑眉皱着,沉思着,不知道思考的是什么令他恼火的事情,不快的神色泛在脸上。
    听到侦察骑的哨响,这名黑甲青年将领握拳往上做了个动作,整列队伍又开始往前齐整的行进,正在此时,这名黑甲青年将领却是霍然回首。
    他身后一辆马车的车门帘掀开,一袭干净青衫的林夕,从中走了出来,看着他笑了笑。
    这名原先面上隐然有不快神色的黑甲青年将领顿时面露尊敬神色,手中缰绳微收,座下战马脚步略缓,便到了林夕身侧,微躬身道:“林大人,距离如东陵还有大半日行程,您可安心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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