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太师兀自坐在书桌边,披着衣裳,就着油灯,手执狼毫,在纸上写着什么。
    他的身体显然不是很好,不时地咳嗽两声,有时候咳嗽起来,脸上憋得通红。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只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道:“爷爷,还没歇息吗?”
    太师眼中划过一道犀利的光芒,但是那道光芒很快消失,眼眸子显出复杂之色,望着被敲响的房门,若有所思,一时间竟是没有回答。
    “爷爷……安歇了吗?”门外那柔和的声音又响起,“灵芷为你熬了参汤……!”
    萧太师终是轻叹一声,起身来,过去打开了门,慈和地看着门前的秀丽女子,温言道:“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歇息?”
    “爷爷你不也没有安歇吗?”站在门外的,自然是清美脱俗的萧灵芷,身着乳白色的小外袄,内着玉色罗衫,穿一件水色的纱裙,左手拎着瓷罐,右手则是拿着一只玉碗,脸上带着清美的笑容:“你老人家都这么大年纪,晚上便少熬夜才是,你身子一向不好……这是灵芷刚熬出的参汤,你老多少喝一口,补补身子,夜里熬夜费神,补些参汤,倒是可以提提神!”
    萧太师慈祥地笑着,进了屋内,萧灵芷倒了半碗参汤在玉碗中,放上玉勺,这才奉给萧太师。
    萧太师接过玉碗,竟是将小半碗参汤俱都饮下,萧灵芷接过玉碗,便要再为萧太师倒些,萧太师已经摆手道:“罢了罢了,人老了,凡事都不能贪多。刚才那一小碗儿,已是让老夫舒服多了,若是再饮,反而会撑得慌……!”
    萧灵芷笑了笑,收拾好碗勺,拎起瓷罐,道:“爷爷,那你早些歇息,都到了子时,莫要太熬夜!”说完,行了一礼,便要退下。
    萧太师已经道:“灵芷,你稍等一下!”
    萧灵芷转过身,问道:“爷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唔……!”萧太师沉吟了一下,才温和笑道:“你到这边来坐下,爷爷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萧灵芷犹豫了一下,终是上前去,站在书桌旁边,却没有坐下。
    “坐下吧!”萧太师柔声道。
    萧灵芷这才坐了下去。
    “灵芷啊,你今年……已经二十了吧?”萧太师凝视着萧灵芷,抚着花白的胡须,温言问道。
    萧灵芷轻轻点了点头:“还有三个月!”
    “时光如水……!”萧太师轻叹一声:“这一晃间,七年便已过去,你也从一个小丫头,出落成了一个美丽的大姑娘了!”凝视着萧灵芷,含笑问道:“灵芷,还记得咱爷俩第一次相见吗?”
    萧灵芷点头道:“灵芷此生永不会忘记,若非爷爷当年救下灵芷,灵芷今日只怕早已是不在人世了!”
    萧太师摆摆手,叹道:“也不是这般说。”靠在椅子上,脸上显出一丝思绪之色,轻轻道:“老夫记得,当年初见你之时,那天可是下了大雨!”
    “嗯!”萧灵芷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不知萧太师为何今夜旧事重提。
    “那一年是老太夫人八十大寿!”萧太师嘴角含着微笑:“他老人家高寿,我这做儿子的自然是要回去为她祝寿的。老太夫人这一生都是在清浦老家生活,很少离开那里,便是我们都进了京,她还是要在老家生活,不肯进京,如今想来,老人家那是恋土……!”
    清浦县是会稽郡下辖的一处县府,萧家也是发源于那里,所以在萧氏族人的心中,他们的根,便是扎在会稽郡清浦县。
    萧灵芷只是静静地看着萧太师,一时间弄不清萧太师今夜为何要回忆往事,所以并不言语。
    “那一日大雨倾盆,老夫为了早些赶回老家拜见老太夫人,却是马不停蹄,冒雨返乡!”萧太师缓缓道:“老夫还记得,车队刚要进青浦县城之时,便有人在路边发现了你。那时你还只是个小丫头,不知是何原因,倒在路边,衣裳湿透,昏迷不醒……当时老夫见到你,你便只有一口气……!”
    萧灵芷神情黯然,低下螓首,轻声道:“当日若不是爷爷收留,灵芷只能成为路边的孤魂野鬼了!”
    萧太师微微一笑,继续道:“老夫令人将你带回了城,请了大夫……总算是天可怜见,抱保住了你一命……!”他神色柔和,面容慈祥:“后来一打扮,却是一个极标志的小丫头,当时老太夫人高寿,老夫心情不错,也颇喜欢你这孩子,便让你拜老夫为干爷爷,一晃间,已是七年过去……这些年,于公于私,你都帮了老夫许多,老夫的心里,那也是真的将你当成了我的孙女儿……!”
    萧灵芷急忙起身来,向萧太师跪倒,“爷爷的大恩,灵芷此生无以为报!”
    “快起来快起来。”萧太师急忙道:“你这是做什么?”竟是从椅子上起来,快步上前,扶起萧灵芷,叹道:“灵芷,这些年来,你对老夫的关心,老夫是心知肚明的。观我萧家众人,能将老夫放在心上的,也只有你一人而已,我那些子孙,在孝心上,那是没有一人及得上你……老夫如今尚未老眼昏花,这些事情,那都是清楚的!”
    萧灵芷摇头道:“比起爷爷当年的救命之恩,灵芷做的这些,那都是份内之事……!”
    萧太师微微颔首,颤巍巍地回到椅子上坐下,温言道:“灵芷,这一阵子,你每夜都很晚才就寝,而且瘦了不少……心中是否有什么难事?若有难事,尽管向爷爷说来,爷爷虽然年老体衰,但是有些事儿,还是能够帮上你的!”
    “没……没有……!”萧灵芷低下头。
    她的两手绞着裙角,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这位姑娘心中必定有着大大的心事。
    萧太师苦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夜深了,你先回去歇着吧。凡事想开一些,总不能伤了自己身子才是……记住爷爷的话,这天下间,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爷爷这一生遇到了无数的风波,但是依然一道一道坎地过来……!”
    萧灵芷点点头,抬头看着慈祥的老人,“爷爷,灵芷明白了。你……早些歇着!”
    萧太师温和一笑,抬起手,轻轻挥了挥,示意萧灵芷下去歇着。
    萧灵芷拿起瓷罐碗勺,走到门边,萧太师忽然道:“孩子,有些缘分,那是上天注定的,强求不得。该是你的,跑也跑不了,不是你的……就不要多去烦恼!”
    萧灵芷娇躯微微一震,回过身,盈盈一礼,这才退了下去。
    萧太师望着萧灵芷离开,摇了摇头,一声叹息,眼中充满着复杂的神色。
    他沉默了一阵,随即将披在的衣裳往上拉了拉,提起狼毫,便又开始书写起来,过了小片刻,终于放下笔来,拿起写满字迹的纸张看了一遍,从旁取过一只信封,装了进去。
    便在此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脚步匆匆,很快,方才被萧灵芷带上的房门被推开,工部尚书萧怀金已经急匆匆地冲进了房间里来,他神色阴沉,双手握拳,进屋后左右看了看,见到萧太师在书桌边坐着,立刻往这边走过来。
    萧太师皱起眉头,淡淡道:“何事如此惊慌?我一直教你遇事冷静,多少年下来,你怎地没有半点长进?”
    萧怀金喘着气上前来,“爹,进宫了……进宫了……!”
    他说的很不清楚,萧太师皱眉看着他,“喘过气来再说话,这天……塌不下来!”
    萧怀金顺了顺气,才压低声音道:“爹,孩儿听你吩咐,命人监视着韩家两个兄弟的动静,今晚庆国的那位西河王爷去了韩玄道的府上,半夜才离开,那西河王爷离开之后,韩玄道便深夜进宫去了……!”
    萧太师神色平静,坐在椅子上,泰山一般,抚着胡须道:“是否派人在宫外守着?韩玄道出宫没有?”
    “没有!”萧怀金道:“进去了半个时辰不见出来,那定然是真的进宫见到了圣上,若是圣上歇下不见,韩玄道早就该出来了!”
    萧太师眯着眼睛,目光闪动,沉吟片刻,才淡淡道:“先前有人禀报,西河王爷今日进宫面见圣上之前,从庆国来了几个人,其中还有一名通事舍人……也就是说,庆国方面,肯定是来了旨意……!”
    萧怀金忙问道:“爹,你可知庆国来了什么旨意?”
    萧太师此时早已没了之前的慈祥温和之色,取而代之的是阴冷表情,那眸子里闪动着丝丝寒光:“并没有当面宣读,所以并不知旨意内容。不过清源先生出宫之后,对我说过,那西河王爷入宫之后,神情很不好,而且颇有些神不守舍,依我看来,必定是那旨意所致。西河王爷是商钟离一派,那是铁心要联合我大燕,能够让他那样神不守舍,恐怕是后院起火了……!”
    “后院起火?”萧怀金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
    萧太师冷笑道:“庆国的后党,那可是强悍的很。这一份旨意,恐怕是按照后党的意思颁下来的……!”
    萧怀金皱眉道:“爹,后党……会是什么意思?”
    萧太师冷冷看了萧怀金一眼,虽然这个儿子如今也算是位高权重,但是一直以来,都算不得厉害人物,换句话说,这个大儿子,总是很难看清某一些大的局势。
    想想远在边关的小儿子,再看一看眼前的大儿子,萧太师总是有一种无奈感。
    “后党……一直在阻扰庆国与我大燕结盟!”萧太师只能解释道:“若是老夫没有猜错,庆国的旨意,只怕是要召回庆国使团了!”
    萧怀金一愣,随即显出不可思议之色,“这……这怎么可能?庆国的后党……难道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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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七章  前方谈,后方谋!
    萧怀金走到旁边,拉过椅子坐了下去,难以置信地道:“爹,你的意思是说,庆国后党故意在背后破坏庆国与我大燕结盟?这……这怎么可能?庆国人那岂不是自取灭亡?”
    萧太师神情阴鸷,淡淡道:“若是乍一听来,十个人便有九个人会说庆国后党是疯了,只不过……仔细想来,明白庆国如今的局势,那倒也释然了!”
    萧怀金一怔,狐疑地看着萧太师。
    “庆国后党如今在庆国,那可是最强一党。”萧太师冷笑道:“崇仁帝好色成性,却又懦弱无比。据我所知,庆国如今的朝政,那是有一半把持在庆后的手中。庆后所言,崇仁帝十有八九都是依从的,也正因如此,这些年来,后党日盛,权倾朝野……!”
    萧怀金摸着有些凌乱的胡须,微微皱起眉头来,道:“爹,即使如此,那庆后变更不会这样做了。后党把持庆国朝政,自然是希望庆国越安全越好,只有那样,才会大有益处……若是这样,变更应该全力争取与我大燕结盟,却为何要从中作梗,大肆破坏谈判?这……这可有些说不通了。”
    萧太师将桌上的茶盏推了过来,萧怀金这倒不笨,急忙上前,拿起茶盏,过去为茶盏斟上茶水,这才双手奉送上去。
    萧太师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道:“因为商钟离!”
    “商钟离?”
    “上京圣将商钟离,那可不是白得其名!”萧太师缓缓道:“庆国看似国土辽阔,物产丰富,钱粮无数,但是这只是表面而已。庆国的贵族官员们,那可是远远赶不上我大燕清廉,生活之奢华,更是我大燕官员无法比拟。庆国人附庸风雅,凡事都要大讲排场,便是区区一介小小的县令,据说排场便及得上我一郡郡守,如此穷尽奢靡,便是国土再辽阔,那也经不住他们那般挥霍。”
    萧怀金立刻道:“爹,这事儿我还真知道。我听说庆国中山郡坐拥几十处大金矿,本来庆国朝廷明文禁止不许地方官府开采,可是中山郡三县官员,却是置若罔闻,大肆开采……那三县的知县,争荣比富,什么地方都攀比,此事后来惊动庆国朝野,朝中派出钦差下去调查,据说当时结果出来,那钦差竟是惊得一个时辰说不出话来。那三县县令攀比姬妾,最多的一个,竟有三十七人之多,而且每一个都置办宅子,那些宅子任意一座拿出来,都是要耗费几千两银子,可谓是奢靡无度了。据说在中山县治下,有些百姓不堪压榨之苦,欲要上京告状,被他们得了消息,挡在道上,准备进京告状的十几名百姓,硬是在光天化日下,当着无数百姓的面,活活被打死!”他说起来,竟是显得有些气愤,实际上以上欺下贪污纳垢的事情他也做得不少,但是说起那几名县令,萧怀金眼中竟是显出怒火来。
    或许在他心中,那些大贪的事儿,只能是位高权重者能干,小小的县令竟是那般奢侈狠毒,那却是很不适合的。
    “后来这事儿查出来,庆国管理吏治的监察院欲要查办,却不知为何,突然中止查办,那三名县令竟然没有受到惩处,依然无法无天。”萧怀金握着拳头道:“那自然是他们买通了朝里的人,而且……他们似乎也都是后党的人!”
    萧太师微微颔首:“由此可见,庆国从上到下,那都是烂到骨子里了。上有崇仁帝如此昏君,下有欺压百姓的刁官,更有后党乱政,如此国家,腐烂到根基,所谓的上国之邦,那也不过他们自己给自家挂上脸面而已。他们的骨子里,已经是虚弱不堪。”顿了顿,才向萧怀金问道:“如此不堪之国,为何魏国要穷尽十年之力整备,到今日才发难?为何怀玉手掌雄兵十万,却不敢北上?”
    “因为……商钟离?”萧怀金小心翼翼地道。
    萧太师叹道:“当然是因为他。商钟离是庆国最后的一根支柱,商钟离一倒,整个庆国也就垮了!”他的目光如冰,嘴角却又带着一丝冷笑:“我刚才说过,后党在庆国,把持了一半的朝政,虽然狂妄无比,却也不能肆意妄为,归其原因,另一半的朝政,便是商钟离镇住的……如此情况下,后党自然视商钟离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庆国的那位皇后一定也明白一个道理,她要想总揽朝政,想要一手揽着庆国之权,便须除掉这个最大的阻碍!”
    萧怀金皱起眉头,问道:“那岂不是自断手足?”
    “有时候因为一些事情,会让人忘记另一些事情。”萧太师叹道:“权势实在是好东西,在它的诱惑下,总会忘记许多东西的!”
    “商钟离手掌庆国天下兵马,庆国的军权,全都在商钟离的手中。”萧怀金缓缓道:“庆国五道兵马,统兵之将都是商钟离手下出来的人。那后党权势日大,无非是因为崇仁帝对庆后言听计从,这才一步步强势起来,但是没有军权在手,后党只怕也奈何不了商钟离,更别说除掉商钟离。”他握着拳头,忍不住道:“依孩儿之见,那商钟离实在是太过愚忠,以他手头掌握的权利,只要大手一挥,率兵拿下上京城,取崇仁帝而代之,谁又能阻挡?那个时候,后党根本不是商钟离的一合之敌!”
    “放肆!”萧太师猛地厉喝出声,指着萧怀金,一脸怒色:“你还有没有脑子?如此言语,怎可胡言乱语?”
    萧怀金一愣,不知萧太师缘何如此恼怒。
    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一个原因。
    庆国的商钟离,就等于是燕国的萧怀玉,萧怀玉在燕国,又何尝不是手握西北雄兵十万?
    萧怀金口不择言,说商钟离可以造反取而代之,这话要是被人听见,那就等同于说萧怀玉可以领兵造反了,如此言语,萧太师自然是极为恼怒的。
    燕国世家争斗,尔虞我诈,明面暗面自然都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这毕竟是你死我活之争,谁都知道,在燕国的国情之下,一个世家想要存活下去,只能壮大自己的实力,除掉竞争对手。
    但是篡夺帝位,诛灭皇族,这却是谁也不敢胡言乱语的。
    皇帝是上天之子,皇族是国之天族。
    在天下子民的心中,国祚在皇族,国脉在天子,只有皇族,才是国之正统,任何对皇族有触动者,那便是乱臣贼子,天下人得而诛之。
    任何一个世家,即使心中有着无数的想法,但是事关天道正统,谁也不敢有只言片语的显露。
    皇族便是再弱,终究是天之正统。
    谁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皇族动手,势必会遭到天下舆论的痛斥,更会遭到无数的势力的攻击。
    所以,在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想要取皇帝而代之,历朝历代,那都是极有风险的事情。
    虽然是在自家私室,这一类话,那也永远是禁语。
    萧怀金知道自己失言,不敢再语。
    萧太师无奈地叹了口气,才道:“正因商钟离手握天下兵马,后党无计可施,才要借这次机会,从中作梗,破坏燕庆谈判,只有这样,或有机会扳倒商钟离!”他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才缓缓道:“你且想一想,若是我大燕与庆国结盟,庆国后顾无忧,以商钟离的本事,未必会输在司马擎天的手上……弄得不好,商钟离率领庆军击退魏军,如此一来,商钟离更是功劳显赫,权势会更盛,后党一派,更是会此消彼长……商钟离军功之下,庆后便更难在朝中施展手脚了。”顿了顿,继续道:“退一步讲,即使商钟离不胜,只要顶住司马擎天的进攻,那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庆国人更会明白商钟离对于庆国的重要,如此一来,后党依然占不得便宜!”
    萧怀金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道:“但是如果燕庆谈判失败,我大燕与魏国结盟,前后夹击,有司马擎天和怀玉联手,商钟离只怕就抵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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