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嬷嬷听见悠然理直气壮的“我睡了自是不能叫醒”,理所当然的“ 必不会和这实心眼儿的丫头计较”等话,气的直啰嗦。
    她是老太太的陪嫁,府里的老资格,何时被这么轻视过?
    只是悠然的话一时她也无从反驳。
    郭嬷嬷盛在有气势,她的口才并不好。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悠然慢慢的喝着茶,意态闲适,笑咪咪的递块糕点给悦然,“大姐姐尝尝,名字虽叫猪油糕,其实并没有猪油。”
    猪油糕洁白晶莹,葱香翠绿,糯软润湿,悦然尝了一口,只觉油而不腻,软靱可口,笑着称赞了几句。
    莫陶进来禀报,“太太打发人来送东西。”
    一名婆子进来,含笑见了礼,拿着一个小锦匣,说“太太说,原是前儿新得的时样绢花,白放着可惜了,叫送来给姑娘戴。”
    悠然忙起身谢了,命莫连接了锦匣,又命莫陶“拿五串清钱给妈妈打酒吃。”
    婆子大喜,忙趴下磕头谢赏,“倒让姑娘破费,谢姑娘赏。”
    婆子眉开眼笑的走了,悠然拿绢花给悦然看,笑着说,“真好看。太太管着这么大一个家,每日多少事要忙,还记着送娟花给我们,也就是太太这样能干又心善的,换个人,不知道怎么样呢。”
    悦然看着绢花笑道,“是成国公府送来的,样子虽不多新鲜,做工却精致。妹妹喜欢就好。”
    悠然和悦然说着闲话,把郭嬷嬷晾在一边。
    郭嬷嬷又气又急,待要发作,却无人理会她;待要走,看那婆子得赏钱,眼馋的很,却是舍不得走,直把一张老脸憋的通红。
    悠然看在眼里,心中暗笑,实在不愿看她的丑态,想着也是时候把这老货打发走了,扬声叫莫连,“拿个荷包过来。”
    莫连会意,拿了一个金银丝绣芙蓉花荷包过来,悠然笑着打发郭嬷嬷走,“劳嬷嬷来看我,这个荷包嬷嬷拿去给小孙子顽吧。莫连,送嬷嬷出去。”
    郭嬷嬷听悠然撵人的口气脸上有些挂不住,却看到荷包精美华丽,已是眼前一亮,拿到手里只觉沉甸甸的,心中大喜,乐的无可无不可,“怎好让姑娘破费”。咧开了嘴笑着,由着莫连拉出去了。
    悦然看着郭嬷嬷走了,叹了一口气。“五妹妹不知道,这是祖母亲信,我们等闲不敢得罪她。”
    悠然不以为然,“怕什么,咱们是姑娘,是娇客。”
    “只怕在祖母心中,咱们不是娇客,是赔钱货。”悦然摇头。
    “就算是赔钱货好了,也赔不了她的。”悠然跟着摇头。
    悦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悠然正色道“服侍长辈的人,咱们要敬着些,原是没错。只是究竟主是主,仆是仆,大姐姐将来到了长兴侯府,也这样将就这些老仆不成?长兴侯府可是开国元勋,赫赫扬扬一百多年下来,世仆不计其数,有脸面的也是不少,都这样由着他们的性子,大姐姐岂不是会很辛苦?”
    悦然心中感动,抓过悠然的手握着,“傻孩子,做人哪有不辛苦的?好妹妹,你这都是为了姐姐好,姐姐都知道。不是亲姐妹,也说不出这么掏心窝子的话来。你放心,姐姐心里有数。”
    悦然比悠然大七八岁,孟家没发生变故前,她是孟赉和钟氏抱在膝头捧在掌上,无忧无虑长大的,后来家里添了姨娘,添了庶妹,也对碍着她什么,她还是孟家千娇万宠的大小姐。等到孟老太太从泰安老家入驻京城,带来了三婶胡氏和堂妹怡然,家里一下子多了位老祖宗对她指手划脚,多了位婶娘对她评头论足,多了位堂妹跟她抢东抢西,她又不愿跟自己的母亲倾诉:母亲钟氏的烦恼比她更多。
    虽然娇养,却是知书达礼的嫡长女,礼仪上从来是不错的,对祖母孝顺,对婶娘恭敬,对堂妹友爱,悦然端庄自持善解人意的做着无懈可击的孟家大姑娘,心中却无比委屈憋闷。
    怡然只比她小一岁,女红却极好。那日母亲在抱厦听仆妇们回事,想管家而不能管家的三婶心头不忿,拿怡然的绣品和她的相比,把她讥笑了一番,“侄女儿绣的,知道的是荷花,不知道的以为是乱草呢。“祖母纵容的望着三婶笑,怡然高昂着头,兴奋的小脸通红,毕竟是才十岁的孩子,悦然眼泪都快流下来了,羞愧的无地自容。
    嫣然才五岁,爱娇的依偎在老太太怀里,笑嘻嘻的看热闹,安然陪着欣然在一边玩的不亦乐乎,悠然一个人傻坐着,四处张望,见她要哭了,迈着小短腿跑到悦然面前,拉着悦然的衣襟摇晃着安慰她“大姐姐不哭”。一会儿安然也听到了,拉着欣然过来,三个小萝卜头一起哄姐姐。
    那日悦然大哭一场,三个小萝卜头陪着她一起哭,孟赉下衙回府看到女儿们眼红红的样子唬了一跳,得知原由后脸阴沉下来。
    把三个小女儿一个一个抱在怀里疼了一番,又温言抚慰大女儿,对老太太和胡氏,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转日孟赉休沐,去寻了一位旧日同窗,托门路将悦然送入西山闺学。
    悦然想起当日小悠然惦起脚尖努力安慰自己的小模样,心里温暖,“父亲送回来的衣料、皮子、摆件儿、荷包,都是妹妹打点的吧?妹妹费心了。”
    悠然笑道,“这有什么?还有呢,等父亲亲自跟姐姐说吧,后面给的才是实实在在有用的东西。”
    悦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悠然拉着悦然,笑道,“姐姐是咱家嫡长女,这嫁妆可不能薄了,要厚厚的陪送,爹爹和太太才过意的去。姐姐没听说过吗,闺女赔钱货,不赔意不过。”
    “给我的多了,留给你们的就少了,你不怕呀?”悦然逗弄悠然。
    “钱就是泉,是流动的,水无常形,钱无常所,少可以变多,无可以变有。”悠然不以为意。鲁迅就经常把钱写成泉,钱今天在你这儿,明天不一定流去哪里。
    “钱是小事,倒是去年在广州,有位京城的贵介公子远道来拜访父亲,妹妹一时好奇,在屏风后头偷偷打量过这位贵公子。”
    悦然自然知道这位贵公子指的是哪位,不由红了脸。
    “这位贵公子,人长的极是英武,又一身正气,且出身名门,勉勉强强,能配上我姐姐。”悠然一本正经。
    “越发没正经了。”悦然啐道。
    “妹妹不懂事,要姐姐教导我呢。”悠然笑道,“妹妹前几日看世说贤媛篇,有个地方看不懂,要请教姐姐: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姐姐说,为什么要慎勿为好?”
    “慎勿为好?”悦然喃喃的重复,眼中有莫名的感动,“妹妹放心,姐姐心里有数。”
    两姐妹携手出了好园,相视而笑。
    8.父一而已
    “我不去!二房的家宴,咱们去凑什么热闹!我才不去看人眼色呢!”孟府西侧小院梨院的堂屋里,黄梨木长案几旁两个四出头官帽椅,分别坐着胡氏和孟怡然,孟怡然低着头做针钱,穿着家常半旧薄棉袄,秀丽的面庞上神色淡漠,口气强硬中带着不屑。
    胡氏妆容精致,雨过天睛色织锦缎薄棉袄十分华贵,看着脂粉不施的女儿,皱着眉骂道,“死丫头,你这是跟你娘说话呢?!越发惯的你不像样子了!”
    怡然全不理会,自顾自绣着一朵折枝梅花,伸展的梅枝形如美人伸出纤手拈梅,枝上两朵初放的绿萼梅花,简洁而活泼,疏朗有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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