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钦漫不经心地直起身体:“也算不上吧。这枚的原型是尼古拉斯二世让法贝热为新婚妻子亚历珊德拉设计的,名为玫瑰彩蛋,原来确实在弗吉尼亚博物馆里收着,后来作为Nstar一百周年的纪念,送进了贺家的老宅子里。我小时候和贺叡打架,不小心把它撞摔了,叫人新补了三十七颗钻石上去,叔公觉得可惜,又原送回博物馆了,现在当然不算是我家的东西了。”
    他微微一笑,对目瞪口呆的刘建章和闻倩说:“所以我就是法,你们懂不懂啊?”
    第269章诸神黄昏(四十二)
    “不过,”贺钦话锋一转,“就算是这样拙劣的仿品,也不是一般的工薪家庭能够承担的,更别提是从拍卖会上拿回来的了……”
    他的眼风似笑非笑地转过去,在刘建章和闻倩面上轻轻一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瑟缩了,那感觉就像被刺骨冰寒的小刀剜了一下。
    “再对比一下如今的光景,只有升职加薪拿奖金了,才敢点一家消费水平远超自身收入的餐厅……”贺钦转向闻折柳,“早就挥霍得差不多了啊,伯父伯母留给柠柠的遗产,就像柏青哥里的小钢珠一样哗啦啦地不见了啊。”
    “喂这种时候还用什么柏青哥做比喻啊!”
    刘建章惊惧地说:“你……你到底是……”
    贺钦朝闻折柳的方向一偏头:“我谁也不是,我是他男朋友。”
    “男朋友?”他望着闻折柳,“可以干正事了吗?跟柏青哥说多了很浪费时间啊。”
    闻折柳没有再管刘建章了,进入这栋别墅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觉得自己正在往过去的泥潭里多沉一分……贺钦的手指揩过那枚赝品彩蛋的时候,他的心也仿佛被揩了一下。他清晰地记得那是自己被收养的第三年,这家人很快换了大大的明亮的宽敞的别墅,刘建章脸上的笑容更多了,闻倩也是心情明媚的模样,只有在单独面对他的时候才会出现一点不自在的神情。当时他还是天真懵懂的稚童,不太敢接近日常对他黑脸的姑父,只敢在厨房里仰起脸问闻倩:“姑姑,家里换大房子了吗?”
    闻倩低头看他,笑容带了点勉强,她第一次伸手摸摸他的头,说:“……啊,是啊。”
    隔了没有一个月,有天晚上刘氏夫妇忽然忙碌地打扮起来,刘建章换上笔挺的西装,在短发上抹光滑的头油,闻倩穿着端庄的长裙,高跟鞋闪着碎钻的光芒,就连刘天雄也人模狗样地套上了一身小西装,那看来是价值不菲的高档货,将他臃肿肥胖的背影也衬得有了几分魁梧的意味。闻折柳穿着睡衣和拖鞋,从楼梯扶手后面探出半个身体,注视着这家人喜气洋洋地打扮停当。他们没有转身对他嘱咐一句话,甚至连多看他一眼也欠奉,刘天雄兴高采烈地大声嚷嚷:“真的吗,爸!拍卖会,那可是电视上才见过的东西啊!”
    大门毫不犹豫地关上了,同时截断了欢声笑语,前三秒闻折柳还在用尽全身的勇气和力量,想冲那三个人喊一句,“可以不可以等一会,带上我,我也想去”。
    那天晚上闻折柳的头都是懵懵的,他觉得很难受,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但又形容不出这种感觉是什么。他辗转反侧,直到深夜也睡不着,一直在光脑上搜索与“拍卖会”相关的讯息。他凝视图片,点击全息预览,那些衣香鬓影酒香奢靡的场景全都从小小的光脑里放射出来,环绕着这间简陋的阁楼房间,陌生的男男女女举止优雅,做出交谈的亲密样子,在闻折柳身边反复重播。
    原来他们是去了这样的地方,他想,原来他们……是去了这样的地方。
    凌晨了三个人方精神饱满笑语晏晏地回来,拍卖会的豪车送他们到家门口,白手套的工作人员一丝不苟地捧着礼盒,说这是本次您购得的拍卖品,32号皇家玫瑰彩蛋,彩蛋上的丘比特神箭象征您忠贞而幸福的婚姻,黄金雕花和玫瑰钻象征您对爱妻的一见钟情……他说得天花乱坠,闻倩的鱼尾纹都为这华而不实的吹捧笑出来了。闻折柳年纪小,听不懂这些形容名词,但他的脑子聪明,眼睛也没瞎,看得出那枚金碧辉煌的工艺品应当价值不菲。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这是用谁的钱买的呢?姑父姑母的职位都普通,这房子,这拍卖品……都是用谁的钱买的呢?
    “去找来给我。”在闻折柳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时刻,他的眼睛已经红得吓人,声音也沙哑了,他盯着不住退缩的闻倩,“你是闻家人……虽然我不想承认你是闻家人。你身上留着和我一样的血,东西一定让你藏着,去找来给我。”
    贺钦的表情也变了,他的笑容隐没在认真而忧虑的注视之后。闻倩嘴唇颤抖,慢慢后退了几步,旋即撒腿就往楼上跑去。
    “我去看着她。”闻折柳低声说。
    贺钦轻轻拉住他的手,在他的眼角亲了一下,尽量轻松地说:“去吧,有事叫我。”
    楼下只余刘建章和贺钦,贺钦从展示台上拈起彩蛋,随意旋开看了看,他没有看刘建章敢怒不敢言的脸色,语气轻柔地开口道:“刘建章先生,请问这玩意儿是你什么时候拍回来的?”
    刘建章本打算装聋作哑硬撑着不回答,但贺钦修长的手指稍微一捻,彩蛋上盘桓的黄金花枝立刻发出不堪承受的咯吱扭曲声,他心惊肉跳,急忙道:“好多年前了!好多年前了!”
    “具体是多久之前?”贺钦拿起丝绒盒子上的过塑证书查看,想来这是随时向每一位被邀请来的客人做展示的炫耀资本,当时的证书和包装都一应俱全,只要有人踏进这件房屋,一定很快就能看见这外表璀璨的门面,“超过五年了吧?他那时候应该还是个小孩子,你们这么糟蹋伯父伯母留给他的钱,他答应了?”
    刘建章心中约摸猜到了贺钦的出身,但是他不愿意相信,他不相信一直在家庭阴影中笼罩的无能侄子会结识如此位高权重的人物,他强梗着脖子道:“我们是他的唯一的监护人!动用自己家的私产,不需要向任何人打招呼……”
    “事实就是你们拿捏了一个失恃失怙的孩子,像三条丑恶痴肥的水蛭一样,趴在他身上尽情吸血。”他的话被中断了,贺钦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有一层朦胧的雨幕笼罩在他的周身,“你们无所顾忌,因为他再没有别的退路了,仅剩下来能够依靠的对象只有你们。凭着血脉亲情的缘故他愿意相信你们,把自己交到你们手上,而你们却抛弃了那条底线。”
    “为什么呢?”贺钦缓缓旋转着彩蛋,玫瑰钻的光芒细碎璀璨,折射在他的瞳色浅淡的眼底,“因为他没有靠山吗?还是因为失去了管控的权力是可怕的,足够将两个成年人变成不知廉耻的硕鼠,只知道靠监守自盗填饱肚子?”
    刘建章说不出话了,他的声带在颤抖,腿肚子也在哆嗦,他感到一种锋利尖锐的“气”,正朝他四面八方地压迫过来……这个中年男人没有上过战场,没有见过被杀死的人,更不会知道被杀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只是觉得冷,而这是人类在万万年进化途中铭刻于基因里的先验:寒冷意味着不知名的危险,意味着随时会降临的困境和死亡。
    贺钦放下彩蛋,黄金和钻石的底座在玻璃上发出十分清脆的敲击声:“一想到你们把他独自留在这里,然后满怀欢声笑语,去用留给他的财产一掷千金享受他人的夸赞……”
    眼前的男人突然不见了!刘建章惊骇地睁大眼睛,下一个瞬间贺钦的身形已如鬼魅般闪至眼前,短刀的刀鞘闪烁古铜的厚重光泽——这同样是一把枪刃合一的武器——猛地抵住中年人的气管处,将他卡着撞在了墙上!
    “……我就很想杀了你们啊。”
    “……不!饶命、饶命……我们……是他最后的……亲人……”刘建章发出一声惨叫,脸孔涨得青紫,他汗如雨下,竭力从牙缝间挤出求饶的字眼,“血缘关系……是……”
    “是可以斩断的,”楼梯上忽然传来声音,闻折柳站在那里,身边是呆若木鸡,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的闻倩,“你不会觉得,我现在还对你们有什么情份吧?”
    闻倩扒着扶手,跌跌撞撞地跑下去几步,又僵着身体,脸色苍白地回头恳求闻折柳:“折柳……折柳!看在这么多年的份上……我是你姑姑,我们都是亲人啊!哥哥嫂子留给你的东西已经还你了,以前是我们不对,你就当我们鬼迷心窍,我们不是人,好不好?高抬贵手吧……求求你高抬贵手……”
    闻折柳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小盒子,爱惜地抹去盒盖上的细尘,他低声说:“你看,就是这样,你们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反思过,只有我抛开了顾虑,变得比你们更有本事之后,你们才会碍于威胁,向我道歉……你们挺恨我父母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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