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折柳皱起眉头,她说:“于是我们站在高处,看见以你为中心的蛛网,连结了整座不夜城,你是反叛计划的中心,是叛军的头脑,是大火的始作俑者。”
    “你是智者,而那个皇帝一样的男人,是你的后盾。”风花接着道,“他现在正在和城主交手吧?城主害怕他,你们说不定真的可以赢。”
    闻折柳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直觉振袖新造在给他传递某种讯息,但她们的意图太模糊了,他分辨不出来。
    “振袖新造,是为太夫而活的臣属。”
    她们在大火中飞上了夜空,披带如天女在身后飘飞。
    “在成为天照之前,她先是黄泉万鬼的统领之主、心爱之人,如母如神,如父如天。”
    她们张开双臂,从身上滑落的十二单衣仿佛生长的活物,在苍穹中无限地蔓延出去,像一面逶迤的绮丽霞光。
    闻折柳紧紧盯着弥生和风花的一举一动,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奇异而熟悉的响声,像是某种有节奏的拍击,穿破了火焰和爆炸的屏障,响起在他的耳边。
    “是……是响板?”他一怔,旋即猛地想了起来,这种乐器通常用于能剧的开场,在第三世界,在珑姬的宫殿,她便披上演员的戏服,为玩家亲自演绎了一场《海女情死》的能剧,当响板响起,人类男子与人鱼公主的情孽纠缠从此穿越了千年的时光,重新回魂于每一个爱恨难言的深夜。
    现在,弥生和风花脱去了外罩的繁复华衣,其下全都穿着素白的长裙,她们没有戴能面,只有辉煌的命冕戴在头顶。黑夜是舞台的幕布,热烈的火光是照亮幕布的明灯,不知是法术,还是似梦还真的幻觉,闻折柳看见黄金的大地在黑夜中升起,碧蓝的大海紧随其后,繁盛的桃树生长,男男女女于天中撒网,捕猎美丽的鱼龙……
    他反应过来了,这是阿波岐原中浮世绘所描述的场景!只是那天行走匆忙,他和贺钦没有看完浮世绘上的内容。
    所以她们……是要亲手上演浮世绘的情节和内容吗?
    弥生抱着风花,后者依偎在前者怀中,那姿态像是情侣,却比情侣贴得更近;像是血亲,却比血亲更加密不可分。她们的身影从幕布上浮现出来,宛如顶天立地的神明,风花从弥生的怀中脱落出去,鲜艳的黑发披在白裙上,眉心点着不谙世事的朱红。
    弥生于是摘下头上的日月命冕,将月的一半戴在风花头上。
    “这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闻折柳好像看懂了,只是不了解这些代表了什么,当天地初开时,世间唯有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两人,他们便绕着天之玉柱缔结了神婚,诞下漫天神明……可眼下的扮演者明明是两个女子啊?
    弥生——伊邪那岐开口清唱:“纵使此世无常,命轨难寻,我依然与你共同享有暮暮朝朝,直到天柱陷落,时光也化作掌中再难挽回的沙。”
    风花——伊邪那美也回应道:“虽世虚幻,但情不虚幻,那河中水便如我和你的情谊,抽刀不断,涛涛奔流。”
    乐声恢宏,上古的神明对彼此许下永不分离,永不背叛的誓言,于夜空中且歌且行。这一幕真是诡异到了极点,她们背后就是咆哮作战的涉江薙刀骑,到处是奔逃的鬼灵,满城陷落在火海之中,而有一个角落,居然还在演绎着晦涩的古老传说。
    在神话本作中,伊邪那美在诞生火神的过程中因烧伤而死,死后去到了黄泉之国,伊邪那岐痛不欲生,拔出十拳剑杀了尚是婴孩的火神,随后苦苦追赶到黄泉之国,要求妻子与他回到地面。伊邪那美答应了他,但是她要与黄泉的神明商议,再行梳妆,才能见伊邪那岐。等待妻子梳洗打扮的时候,伊邪那岐抑制不住对伊邪那美的思念之情,于是从发髻上取下多齿木梳,折下一枚梳齿点燃,燃烧的火光中,他惊恐地看见,往昔和自己一同统治天空、大地、海洋的女神,此时已是一具浑身腐坏,爬满蛆虫的尸体。
    伊邪那岐无法忍受自己所见的一切,于是逃出黄泉,跨越黄泉比良坂,将妻子和自己隔绝在两个世界,伊邪那美绝望愤怒于他的背信弃义,发誓每天杀死一千人,伊邪那岐便在人间每天建立一千五百个产房,他们从此没有再见过面。
    所以,这究竟是……
    闻折柳尚在费解之中,天空中的场景出现了变化,一名浑身如火焰燃烧般温暖,但是面目模糊不清的男子出现在了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面前,伊邪那美的唇边泛出欢喜的微笑,她围着那男子,白裙如花盘旋,歌声和舞姿都是那么美,仿佛被男子的温暖吸引,从而心悦于他。
    伊邪那岐望着她,忧虑地唱道:“啊也,身陷幽情乱,难掩心不堪,为何身为神明,还是逃不了此番情海辗转,难分难断?”
    伊邪那美笑着回答:“啊也,你看他英武堂堂,周身燃放火光,便知是无双良人,绝世情郎,又怎能躲得过此番情海辗转,难分难断?”
    伊邪那岐说:“神明又如何身陷私情,不能自拔?我与你自有天下的大事要做决判。”
    伊邪那美说:“神明如何不能身陷私情,尝遍爱果?天下的大事与心头之欢愉,莫非是只能取其一的难题?”
    真是奇怪,在这里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不像夫妻了,更像是一个人心中来回犹豫的矛盾,伊邪那岐要天下,伊邪那美要爱恋……闻折柳看到这里,心底已经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伊邪那岐似乎被说服了,男子身上如火焰般的明光温暖着她们,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选择与他日夜欢畅,大地却紧接着干涸开裂,桃树枯死,鱼龙化作白骨,举目所见,全是生灵涂炭的景象。
    伊邪那岐站在风中,她似乎才从短暂的快乐中惊醒,遥望遍地焦土的人间,她对伊邪那美低低地唱:“悲哉,人心情恋不掩,相思按抑更难,尘寰凄惨,我心怎安——”
    “——我已将他当做此世的爱侣,难舍的心肝,”伊邪那美双目垂泪,“要我就此回头,无异身首分离,骨肉灼断!”
    “那你的眼便不能看他,你的手不能碰他,你的唇齿不能念他,”伊邪那岐下定决心,毫不留情,“你若看他,他身消散;你若碰他,他血流干;你若念他,他神魂溃烂,永受苦痛磨难!”
    伊邪那美大声悲哭:“悲哉!何以至此!”
    伊邪那岐挥袖,大地顿时开裂,她和她下降到永恒的黑暗里,那里只有一条滔滔不绝的大河,围绕着这片充斥死亡的领土。
    “只因你我共有朝朝暮暮,永世不断的情谊。”伊邪那岐回答,“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们双目相接,我也受了喜悦的煎熬;你们双手相握,我也看见眩晕的明光;你们的唇齿相互念着彼此的姓名,我也感到幸福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因此你们绝不能再见!”
    黄泉的大河分开,伊邪那岐从中走过去,上升到大地和天空,大河复又合拢,徒留伊邪那美伏在地上。白裙被河水浸染,她的泪昼夜不息,滴落进黄泉的土壤。
    闻折柳震惊地看着天空,这悲伤的、凄艳的、匪夷所思的戏剧。他终于明白了,弥生和风花为他揭露了所有的一切——圣子不是什么天照,她就是伊邪那美,就是掌管黄泉的神明本身!
    圣修女在偷盗珑姬的心脏之后历经磨难,她于极端的痛苦之后遇到了极端的救赎,然而那救赎随后也被命运以极端的方式碾碎。成神的野心,绝望的煎熬,使她终于放弃了爱人的心灵,她将自己对亚伯的爱完全劈开了,黄泉就是她创造出来,用以放逐这颗爱着人的,同时也渴望被爱的心灵的监牢。岁月漫长,这颗心又化作名为圣子的少女,一直孤寂地照耀着黄泉的万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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