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麻袋拽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扯开,露出一张人脸:“自己看吧。”
    这又是个什么人物啊,能让杜子君也露出这种微妙难言的表情?
    闻折柳好奇地凑过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嘴里那口还没咽下去的茶水全化作光线折射的彩虹,喷在了那人的脸上。
    贺钦:“……”
    “等等,这不是……这不是?!”
    麻袋里的男人紧闭双眼,眉间一道痛苦不适的褶皱,很显然是被人打晕了强行扛回来的,可那乌黑的头发,深目高鼻的五官,还有……
    闻折柳伸手进去使劲扒拉了两下,拽出一条钉着裸女的十字架项链。
    “……苍天啊!坑了个爹的,这不是圣修女那个相好儿的吗?!”
    面对他不可思议的质问,谢源源缓缓地,凝重地点头,杜子君也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没错,”谢源源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一个神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不正经的地方,他本人还在太夫的塔底下乱晃,呵呵更不正经了,所以我就跟姐商量好了先把他打晕带回来……”
    “等等等等关注重点完全错了吧你!”闻折柳抓着头发,槽力大放,“正不正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世界线完全混乱了啊!他在这,那修道院的神父呢?没啦,就这么没啦?”
    几个人正大眼瞪小眼之际,许是先前那口喷出去的茶水起了作用,修士呻吟一声,脸上的肌肉跳动,皱着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双眼睛的颜色比瑟蕾莎,还有圣子的都要深,浓丽如莹蓝的矢车菊,总能使人想到爱情海的天空,想到许多美好而触不可及的东西。
    男人茫然道:“我这是……我这是在哪?”
    第252章诸神黄昏(二十五)
    “你好。”谢源源一板一眼,机械地说,“你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我们都是十殿阎罗王。我是秦广王,他是……哎呀!”
    杜子君毫不留情地以巴掌招呼之,冷冷道:“什么时候了,还讲烂笑话。”
    修士勉力从麻袋里扯出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目光从涣散的茫然,再到慢慢凝聚起来的清晰,映照着灯火的光芒,他的眼眸宛如燃烧般发亮。
    “是的,我想起来了!”他猛地一惊,仿佛被火烫了一下,赶紧手忙脚乱地扒掉身上的麻袋。闻折柳发现,他没有再穿朴素的黑袍,而是穿着一身深色的和服,或许是看多了兽首人身的妖鬼的缘故,再看他时,违和感并没有那么强烈。
    修士不管不顾地爬起来,他咬着牙关,眼神里涌动着无比强烈的光芒,好像从他恢复神志的那一刻开始,某个深深纂刻在他脑海里的目标也随之苏醒了,并且犹如烙铁那样灼烧着他的灵魂,强迫他一刻不停地去达成它。
    “时间……时间就快要到了,不,我得……我得……”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谢源源惊地“唉”了一声,然而男人已经像无头苍蝇一样摔了出去,他的脚被累赘的麻袋绊住了,额头也在桌角上重重砸出一声闷响,可他似乎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而是继续手脚并用地站起来,打算往外跑。
    杜子君面色古怪,他的手掌按在地面,修士面前便出现了一堵无形的屏障,又令他撞出“咚”的一声,这一下撞得还狠,男人头晕眼花地往后仰倒,彻底歇菜了。
    “拖过来。”杜子君下令,谢源源手脚飞快,把人连拖带抱地弄过来,闻折柳复又往他脸上撒了点水,等着人悠悠转醒。
    “看起来,他好像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啊……”闻折柳百思不得其解,“这可跨度未免太大了点,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是圣子,或者圣修女的意志吗?”
    是圣子日思夜想的梦境,将他带到这里的吗?
    “你听他说什么,时间不多了,得赶快的,”谢源源稀奇地盯着修士……头上的大包,“他肯定知道点什么,这次的任务指定就是……送他和圣子见面了。”
    说着说着,谢源源忽然回过味来了,余音慢慢熄灭在牙齿和舌头之间。
    “……也好,”他怔怔地说,“这是真正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便到了地狱,也要苦苦寻觅对方的影子,他们俩肯定是真心相爱的啦……”
    闻折柳望着谢源源蹲在地上的背影,张了张嘴唇,又闭上了,杜子君的眸光淡漠,忽然说:“别想了。”
    贺钦慢慢地倒了一杯水,避免牵动肩膀的伤口,轻声道:“让他想吧。天照的眼泪,也有一滴是为他而流的。”
    谢源源不再说话了,好像终于从一个虚幻的梦中醒了过来。这么多天,就属他和圣子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圣子从未出过阿波岐原,纵使尊贵神佛和颠世妖鬼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为见一面而送她的礼物就足以买下一个国家,可他们用古奥深密的神语同她交谈,口吐莲花或者灭国的雷霆,却从未告诉她关于凡俗的烟火之事。她的活动范围始终被禁锢在那座玲珑的朱塔里,唯一与外界相交的途径,就是那个梦——高旷的银玉轮从黄泉的地平线上升起,将温柔厚重的清辉盖满死人的国度,而面目模糊的男子用炽热的手掌拉住她,两个人无所顾忌,纵情狂奔,任由风把一切远远地扔在背后。
    她来到这里也不是完全孤单的,贺钦会和她谈论高处的风景,闻折柳会认真倾听她在阿波岐原的生活,有时连杜子君也会皱着眉头,帮她修好什么损坏的小玩意,但他们毕竟都有事在身,陪伴圣子最久的成了谢源源。女孩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他就结结巴巴,笨嘴拙舌地给她讲起以前他们的冒险故事,用贫乏的词汇和一张涨红的脸说起那些可怕的背叛、残忍的离别、心碎的寻找和无望的执着。他这个说书人当的并不合格,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个形容词,剧情线虎头蛇尾不说,时间过去的久了,故事前后还会出现逻辑上的矛盾,倘若他真在茶馆里给人说书,早叫顾客用嘘声和瓜子壳轰下来了。然而圣子并不介意这些小瑕疵,她真的在谢源源的叙述里汲取到了她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东西,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些可悲或可恨的人。
    “枫好棒好棒!”每当谢源源说完一个,鼻尖冒汗,紧张地端起茶杯猛灌茶水时,她就直起身体啪啪啪地鼓掌,眼神热切诚挚,像只天真的小海豹,好像谢源源磕磕巴巴讲完的不是烂故事,而是什么引人入胜的绝世名篇。谢源源只好低头傻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再说些什么呢?这是你生命中第一个可以看见你,和你正常沟通的女孩子啊,她见你第一眼就落下眼泪,问你怎么能忍受那么深的孤独……
    人这一生,能遇到多少个愿意为自己落泪的女孩?
    这么多天的时间,他一直在反复对自己说,她是圣子,她是神,她是不夜城的花魁太夫是黄泉国的天照命,她是圣修女的另一重半身……她是AI,她是和你完全处于两个世界的生命。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能看见你,她为你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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