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喜气盈盈寻来,“三娘子,喜事儿!皇上刚传口谕,彻查温峻叛乱一事,给桓氏一个清
    白!眼下儿郎们一个不落,尽数回来了!”
    芸娣一听,喜悦涌上心头,立即奔去前院,正见远远走来一人,披着狐裘走来,面容清冷苍
    白,见芸娣双眼盈盈似有泪意,大步上前,微笑着执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去。
    关门后,芸娣查看桓琨身上伤势,桓琨双手捧起她脸儿,怜爱地道:“无事了,倒是府上,回
    来路上阿虎都与我说了,是我疏忽,险些铸成大错。”
    他神色中流露懊悔之色,芸娣摇首道:“若不是阿兄请谢玑前来,府上早已成为一片废墟,时
    间上的差错,天意而已,阿兄又怎能预料到,那些流民不用想,便知是庾檀玄的手笔,能对女
    流下手,着实毒辣,想必他在宫中没少给阿兄下绊子。”
    庾檀玄此人阴险毒辣便罢了,偏生不识大局,搅乱江北局势,他声冷道:“明日,他已无力再
    作妖。”
    庾檀玄想用温峻叛乱逼倒桓氏,只此一次机会,难免心急,尤其得知皇上对桓氏一族开恩,一
    旦疑心桓氏以联姻作为条件得到宽恕,就会方寸大乱,失了全盘计划,心生毒计,趁桓琨不在
    丞相府上,指派流民恶意攻击,并掳走桓三娘子意图凌辱,从而达到破坏联姻,给桓氏蒙羞的
    目的。
    桓琨并不知道庾檀玄具体打算,但猜到他会在宫外动手脚,才特地请谢玑出手,谁想庾檀玄也
    防着桓谢两家,早将流民暗接入乌衣巷,故意躲开谢玑的眼线,险些闯进府中,若是芸娣有一
    丝受伤,桓琨必定不饶此人。
    最后没有造成大碍,皇上金口开恩,暂且就不会变卦,世家也只得按捺下心思,庾檀玄却不会
    罢休。
    桓琨要的便是他的慌乱,只需钉死他一个尾巴,加之他所推崇的苛政不为世家所喜,无需他动
    手,世家会先收拾。
    如今最要紧的,还不是这边的动乱,幽赤关一战有蹊跷。
    桓军开始握有胜券,却被李羌暗中偷袭后屡屡被动,桓猊身为主帅,这样的退步着实不像他的
    行事做派,但外面所传的与李羌有染更是无稽之谈。
    细想来,似乎从偷袭之后,就不曾听闻他的动静,江左这边想派出书信查清楚幽赤关形势,但
    怕被氐人奸细拦截,因而作罢。
    桓琨不让芸娣多想,催她歇息,芸娣拉住他衣角,想劝他留下来,却也知眼下时间紧迫,耽误
    不得片刻,从床上起身,“我想陪着阿兄。”
    桓琨摸摸她发间,“乖,先去睡觉,妹妹歇息好了,阿兄心里就踏实了。”
    哄好芸娣后,桓琨回到书房,关门后,脸色刹那煞白。
    阿虎连忙搀扶他坐下,卷起郎君两只腿脚的裤管及膝处,露出来的两截双腿冰冷而僵直,已经
    不能看了。
    桓琨跪了几乎一夜,夜里寒气尤其重,双膝被地砖上的寒气所侵,跪了一个时辰就已酸麻,之
    后又久跪金殿之上,早已是硬撑的状态。
    阿虎用双手不停揉搓,搓热了,才用热水敷湿白巾,盖在双腿上。
    桓琨阖眼忍受腿上冰冷侵骨啮噬般的酸痛,轻轻呼出一口冷气,没等太多歇息,又吩咐阿虎去
    谢府传信,他请谢玑立即去做一件事。
    阿虎刚出门,有人敲门声,桓琨阖眼静心,当是部下,唤他进来,却是那人进门后,走到他身
    侧跪拜下来,双手轻轻揉捏双腿。
    桓琨立即睁开眼,就见芸娣跪在他脚边,望着他赤裸在外的一双腿脚,都冻僵了,伸手碰还是
    冷冰冰的,双目落泪点点,“如若我不发现,阿兄还要隐瞒我多久。”
    要不是她发现他离去时双腿略有迟缓,虽然掩饰极好,但哪能瞒得住。
    桓琨微笑道:“无事,阿兄现在不正是好好回来了,一点事情都没有,”他拉起芸娣,擦她眼
    下的泪,芸娣却扭过脸。
    她想生气,眼里分明含着心疼,没多久又把脸儿赚回来,继续跪在他脚边按抚。
    桓琨不愿她辛苦,芸娣轻轻拍开他的手,这别扭的举止,惹得桓琨失笑,知道她不这么做,不
    会心安,于是收回手拢在宽大的袖筒里。
    男人阖眼躺在藤椅上,眼下青影淡淡,下巴冒着一截淡青胡茬,面容苍白少有血色。
    芸娣不愿惊扰他,呼吸都放得轻轻的,屋中正是安静,桓琨缓声开口,“兄长年少时日日闻鸡
    起舞,早起练剑,寒冬天气里也不曾断过,那时我年幼,看着觉得寒冷,后来阿耶锒铛入狱,
    族人背弃,兄长在家安置好我与阿母出门无影,我悄悄跟去,就见兄长一家家求人,双腿几乎
    扎在冰雪里,比我这还难受。”
    “桓氏一族有如今的荣耀,兄长功不可没,他永远是一往直接,仿佛眼中没什么好让他退缩惧
    怕的,就算昔日他下跪求人,弯折的只是一具躯体,他的骨气烙刻在心里,对江左,兄长问心
    无愧,可是这些人,”桓琨深深闭上眼,掩在袖中的双手微颤,是愤怒,也是失望到极
    致,“只贪图眼前利益,从不想大局,我想想,替兄长寒心。”
    “这样一个江左,世家操控,君臣颠乱的江左,还值得他守?”
    芸娣握住他的手,“值得守。”
    桓琨垂眸望她,芸娣望着他清冷微红的双目,也不觉红了眼,“我们要守的,从不是这些腌
    臜,而是江左的芸芸众生。两位兄长是照拂他们的佛光,只要一日佛光不散,他们就有庇护,
    江左还是兄长心里的样子。”
    桓琨眼中红意渐散,仿佛迷雾散尽,芸娣看着他,双目盈盈有坚定的亮光,“兄长的心意,旁
    人不理解不明白,哪怕都站在兄长对面,妙奴也和兄长一起。”
    ……
    翌日京中,一个小宫人私将宫中隐秘传出去,有桓丞相领一班子弟在宫中跪拜,更有庾家那二
    郎深夜入宫奏请皇上斩草除根,杀尽桓氏在建康的所有子弟女眷,不留后患。
    庾檀玄此计颇为歹毒,皇上素来宽仁,并没有听从,但消息还是传遍。
    庾檀玄此举可谓惹了众怒,原本世家就不满庾檀玄执行的苛碎之政,之所以隐忍不发,是要利
    用庾檀玄对付桓家。
    别以为世家们不知道庾檀玄背后在捣鼓什么阴招,只是不点破罢了,现在见庾檀玄生这般歹
    计,日后更不知掀起多大的波浪,眼见桓氏被打击,庾檀玄也没有利用价值,世家们正欲找理
    由治他,正缺什么来什么,由庾檀玄举荐的大将前去叛乱,却反被俘杀,不过几日,叛军逼近
    石头城,世家有心借叛军除去庾檀玄,并未用兵力镇压,而是迎叛军入城门。
    哪知道叛军进城后烧抢掳掠,无恶不作,哪里把世家放在眼里,现在世家再派兵力镇压也已晚
    了,危难关头,谢六郎带一支强悍的队伍杀出重围,作战异常凶猛,温峻被活捉,叛乱平息。
    之后论功行赏,庾檀玄哪怕有个贵妃的妹妹,也无济于事,被几位世家联合弹劾,逐出建康。
    谢玑是第一大功臣,谢玑却称他手下的这支猛兵烈将,并非谢家兵,而是他奉桓琨之令,暗中
    去往荆州调兵。
    换而言之,这支队伍是桓猊北伐之前特地留下来的黑甲兵,用以抵挡可能发生的叛乱。
    可以说,这回若无没有桓猊的远见,没有桓琨的当机立断,哪能这般容易平息。
    叛乱虽被平息,人心却被破坏得惶惶不安,正需要一位人物来凝聚人心,这人除江左凤凰郎还
    能有谁,此时谁又敢反对。
    黑甲兵武力强悍,一朝出事平定战乱,惊动世人,又有哪家高门敢反对。
    于是桓家救国有功,身上背负的罪名也一尽洗清,桓琨官复原职,通过一系列举措迅速凝聚人
    心。
    然而很少知道,谪令下达之后,庾檀玄暗中逗留建康,一连等了半个月,没见丞相府的防备有
    丝毫松懈,更不见桓三娘子出过门一次,只好黯然离开。
    就在庾檀玄离开建康的几天后,宫中设宴犒赏功臣,百官偕同女眷赴宴。
    宴上,发生了两桩意外。第一百零九章劫持
    第一桩事是宴上有一只猫儿忽然窜出来,惊扰庾贵妃尊驾,恐有流产之兆。
    而第二件事,是桓三娘子被劫持出宫。这件事很快被镇压下来。
    ……
    翌日,城外十里地外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一行陌生客牵着骆驼进客栈,身后还有几辆驴车装着大货物,伙计热络地帮忙,客人却道不
    必,之后叫自己手下将一只大箱子搬上客房。
    查看房中没有猫腻后,客人将箱子打开,正见这么大的箱子里装着一个被灌了迷药的女郎,面
    容十分姣美,命令手下看着,之后离开客房,见四下无人,特地敲响隔壁房门。
    很快有人开门,客人进屋,见到自家主子,回禀道:“郎君放心,一路上没有人发现端倪。”
    男人颔首,“做的不错。”
    手下正面露喜色,谁知从两侧走出来一人,二话不说走到他身后,一剑抹下去,人身倒地,而
    隔壁也响起同样倒地的声响。
    杀人灭口之后,男人吩咐道:“传信给桓家,要桓琨一个人过来,要是多带一个人,他这辈
    子,再也别想见到亲妹妹。”
    夜色深了,芸娣醒来时,就见四下陌生,灯火深处似坐着一名男子,对方见她醒来,倒杯茶水
    过来,芸娣不接,警惕地看着他,“庾檀玄?”
    芸娣只记得她昏迷之前,随阿兄参加宫宴,男女分席,庾贵妃特地敬来一杯酒,众目睽睽之下
    不能拒绝,芸娣喝了一点,头晕眼花,在宫人的搀扶下去了偏殿歇息,之后陷入昏迷,再一睁
    眼醒来就在此处,不难猜出,庾贵妃定是得了庾檀玄的指示,答应帮他迷晕她,随后运出宫,
    用作挟制阿兄的把柄。
    但她失踪的事瞒不住,定会很快查到庾贵妃身上,她身为宫妃,在禁宫之中做出这样卑劣的
    事,身上一旦有了污点,即使身怀龙子,日后也难封后。
    庾檀玄唇角微翘,“还认得我,起码我这张脸还值得一看。”
    原本一切都在庾檀玄的筹谋之中。
    起先分担桓琨政务,铲除他在朝中的人脉,后又行拉拢之计,试探桓琨的心思,又故意散布谣
    言,一步步传开桓猊叛乱的罪名,老天爷都在帮他,桓猊昔日的部下叛乱。
    做到这一步,无需庾檀玄再动手,世家已经对桓氏深深忌惮,最忌惮的还是桓猊,因为他手里
    有兵权,眼下他不在京城,正是群起而攻之的最好时机。
    庾檀玄深知光靠一战败仗,一场叛乱,扳不倒盘根节错的桓氏,他目的从不在此,这些年来,
    桓猊和桓琨一内一外,霸占朝野内外,旁人无从下手。
    这回不一样,桓猊领军外出,朝中只剩下桓琨一人,他拥趸虽多,也难抵大势。
    等桓猊回来,只会见到这副景象,他们就是要逼得桓猊看不得这些,挑起叛乱,才有光明正大
    的理由剿灭。
    而此时,桓猊军队刚经历过大战,士气疲软,如何有还击之力。
    哪知道,会让桓琨想出用儒道争锋这一招,生生改了皇上的主意。
    而现在他自己,更是被世家猜忌,皇上也不待见他,联手赶出建康,心里怎么能甘心。
    庾檀玄将茶送到她唇边,芸娣别开脸,他也不恼,“睡了这么久,不润润嗓子,待会可没力气
    哭。”
    芸娣脸色微变,定定看住他,“你想用我勾阿兄?”
    庾檀玄见她仍是一脸提防,“难道你就不好奇,桓琨会选择你的性命,还是为了大局,不会亲
    自过来涉险。若是后者,你该有多伤心,若是前者,你们这是兄妹情深呢,还是夫妻情深。”
    他语气低沉暧昧,听得芸娣心里一惊,心思千回百转,最终问道:“你怎么会与周镇邪搭上
    话?”
    当初他在建康城中消失,想必是去江北,而这段时日,江北流言频频传到建康城中,想来其中
    有庾檀玄的手笔,当初他离开建康,也是庾檀玄帮的忙。”
    庾檀玄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挑了挑眉梢,不置可否,“我看他是个人才,只不过江左
    没地方待,我若收容他,只会惹你两位阿兄猜忌,索性引他去江北,你以为就凭他一个穷小
    子,能只身无虞到得了江北,又能号令洛阳?他今日的成就,都有我的功劳。”
    说到这里,又难掩戾气,“一个庶族的庶字,寒门的寒字,就是一道天堑,天生与你们这些贵
    人分隔开来。少了这层身份光辉,你们又有多少真才实学,不过都是一些傅粉施朱的软货。”
    芸娣道:“你想改变时局,何苦连累百姓,弄得人人自危,就算能杀我阿兄,但桓氏还有一个
    桓猊,他不会任你摆布。”
    庾檀玄却道:“看来桓琨并没有与你提及。”
    “提什么?”芸娣心中一紧,不经意流露出关切,旋又收回来。
    庾檀玄见她这番神色有趣,故意渲染,“桓猊在幽赤关一带疑似失踪,可能掉入悬崖山谷,侥
    幸活命,也难逃野兽之口。”
    芸娣心里一揪,狠狠压下去,一双黛眉却拧起,周镇邪分明是在洛阳,庾檀玄怎么知道幽赤关
    的消息,倘若桓猊失踪,两军士气浮动,桓军一方必定镇压下来,知道者寥寥无几,是桓营中
    有庾檀玄的细作,还是——
    “你与氐军部将有来往?”“你这女子聪明,在一步步套我的话,”庾檀玄不过说了一句,却让她猜出这么多,冷声
    道:“再敢试探,当心割了你舌头。”
    芸娣被他发现,也就不能再试探下去,转而留意观察四周,寻到可以突破的口子。
    然而不等她想出法子,一名手下进屋,走到庾檀玄耳边低语。
    就见庾檀玄面露些许喜色,芸娣心里一咯噔,接着就被绑在椅子上,庾檀玄到隔壁去了,墙上
    特地凿了洞,显然是庾檀玄想要让她亲眼看见桓琨身死。
    通过墙洞,芸娣清晰看到隔壁所发生的一切,走进来一抹熟悉的身影,心里一惊。
    桓琨面不改色独自一人走进屋中,庾檀玄含笑道:“丞相当真是痴人,为了一个女人,亲自犯
    险前来,连性命都不顾了。”
    桓琨不理会他的讥讽,扫目四下,不见芸娣的身影,这已在意料之中,“我一人进屋,并无旁
    人,檀玄能否放过我妹妹?”
    庾檀玄笑道:“丞相别急,到时候了,自然会物归原主。”接着,他派手下去客站附近盘查,
    手下回来禀报附近并无可疑人马,这才信了桓琨是只身前来,但又一时诧异。
    桓琨还真为了一个女人不要性命,不过这也正合他心意,“不知道丞相愿不愿为美人舍命。”
    桓琨此时听他口吻暧昧,当下心中有了判断,又见桌上摆了两只茶杯,整齐放在一起,茶液泛
    红似猩,庾檀玄道:“两杯茶中有一杯藏毒,是生,人由郎君带走,是死,也是郎君自己的选
    择。”
    庾檀玄既想杀桓琨,但深怕今夜在客栈的事会流传出去,他自己背负骂名无关,可若是连累家
    族,那就是罪过,于是想出这个主意。
    庾檀玄主动端起两杯茶,桓琨正欲取其中一盏,庾檀玄先快一步端上前,一时没拿住,茶水泼
    洒而出,桓琨虽及时避开,仍在指上洒了两三滴,有微微的灼痛感。
    桓琨接过这一盏,“有劳檀玄。”
    眼看他要饮下,芸娣着急得直瞪眼,无奈嘴里被塞住东西,前后用力仰倒,将椅子颠得蹬蹬乱
    响,声音透过墙洞,清晰地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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