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下午开始睡,直到夜幕沉沉。
    程策从那栋遥远的小楼里跑出来,推开一扇门,两扇门,最后看着她的脸埋进黑暗里。
    他用毯子蒙住头,在沙发上躺了两个半小时。
    时间不短,但人没休息好,生生睡出两团浓重的黑眼圈。
    来之前,屋子被暖光笼罩,此刻是墨蓝色的。
    程策能闻到一种微甜的炖菜香味,但他没看到归家的男主人,只有蜷在单人沙发里的尚云,陪着他。
    她的手垂在一侧,身上敷有一件男士薄羊毛开衫,被人贴心地捂住两侧肩膀。脚丫上,还套了两只大号厚袜子,松垮垮垂着。
    程策撑起上身,观察她的睡相。他将目光往下移,总算认出那件开衫,是他的。
    他迭好毯子,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俯身过去,轻轻吻在尚云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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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他所料,操心她冷暖的赵慈,早就回家了。
    推开厨房门,程策见他正端着茶杯,跟帮佣说话。
    赵慈穿一条宽大的格纹睡裤,衬衫下摆荡在外头,论衣着和形貌,像是在此地住了好几年的男主人。
    他们打过照面,彼此都露出迷惘的神情来。
    “云云醒了?”
    “不,还睡着。”
    “......  没事,等会儿我们再叫她,这个放凉些更好吃。”
    赵慈搁下茶杯,走到灶台旁,拿起长柄木勺慢慢地搅拌锅中物。
    室内的空气醺热湿润,是香甜的,但并不流通。
    那杵在中间的帮佣很有眼力见,她捧着茶盘走出去后,替他俩把厨房门关严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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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慈熄了火,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谈不上最佳,白里透点青色,教顶灯投下的阴影一遮,好似一尊石像。
    屋子里温度还算适宜,但程策觉得似有冷风从四面吹来,身上发凉,额头发热,半截身体在冰水里浸着似的。
    他望着赵慈,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他说,自己不想回家。
    赵慈扬眉,笑了。他指一指脚尖,说大程,这里就是你家。
    话并没有错,这里和那里,都是他的家。
    他们的家。
    一边有妻,有人疼。另一边空荡荡,屋主是位不够快乐的单身汉。不用细想,他们就知道该留宿在哪里。
    完全是凭借本能,做出来的选择。
    当夜吃过晚饭,赵慈在卫生间门口,堵到了程策。他说尚云正要开始练琴,电视节目又无聊,不如他俩开车出去兜风。
    “天气挺好,索性跑远一点,大程你看呢?”
    程策拿干毛巾抹脸,左右横擦,手势下得特别重,鼻尖都擦红了。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几分,也搞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算姓赵,还是姓程。
    但他没费事遐想,只抬眼对着那张脸,回覆说没问题。
    跑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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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的潭城,能在饭后散心的地方并不多,跟老时光大不相同了。
    从前起了风,打开窗子,能瞧见卷着尘土味的草叶飞在半空里。
    如今,就只剩尘土味。
    他们在高速上一路疾驶,最终出了城。
    赵慈挑的地方,是今年新设的大型游乐园项目。
    其施工进度走精致而舒缓的路线,进一步,退两步,初春新堆的架子,初夏时又拆了。
    它十分有名,已成为一座享誉城内外的装置艺术作品。
    他们把车停在附近,两人并肩坐着,瞪视那堆纵横如同素描稿的钢筋架。
    赵慈说,自己一周里,来了叁回。
    自从结了婚,他的失眠症一日比一日严重,吃什么药都不见好。
    而这座工地就是他的救星。
    它让人静心,尤其是太阳落山,让暮色染一染,仿佛又回到了布莱顿的西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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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慈说得对,程策也有相同感受。
    隔了好久,他一看到层迭的架子,仍能闻到海水的腥味,醉言醉语,沙滩上拖下的叁尾长影。
    当年人,当年情。
    它们是柔的软的,然而此刻程策的表情,再硬也没有了。
    他一言不发,安坐在赵慈旁边,看到脚手架尽头升起星光。他就这样静静等着,终于等到赵慈主动谈起吴道长。
    疙瘩结在那儿,既然躲不掉,就还是要放开胆子谈。
    可是,当吴道长叁个字朝他戳过来,除了多眨两下眼之外,程策发现自己什么异常反应也没有。
    他呼吸顺畅,连心跳都维持原速,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显然,他躲在鸡头山与家兄并肩奋战时,赵慈已跟尚云去医院探视过。
    理论上来讲,人是醒了。
    但理论与实际相距甚远,至少,距离他们预想中的康复,还差十万八千里。
    奇迹有极限,老头的脑子坏了,把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且以后能撑多久,可以恢复到怎么一个程度,也无法太乐观。
    目前能做的,就只有尽力而为。
    这句话,程策以前听过许多次,无论哪次的结果,都不是很好。
    他扭头看赵慈,说躺那么久,人能醒,已属老天开恩。但眼下,其他喜兴的话,他实在也说不出口。
    “……  还是等变回来了,再谈后面的事吧。”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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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话题就从这儿绕出去,绕到无害的日常琐事上。
    程策问赵慈,书架旁,那只上了密码锁的铝合金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指望对方把答案送过来。
    可是赵慈没有犹豫,立刻就回了。
    “是给云云的结婚礼物。”
    “......  首饰,还是别的?”
    “大程,我这身份,就不送首饰了。再说你挑货的眼光,总比我强。”
    赵慈说箱子里装的是珠宝盒。
    是他在英国时,委托设计师定制的孤品。
    至于怎么找的人,款式几何,究竟费了多少银子,程策没顺着问。
    他只知道赵慈把钱砸狠了。
    这时不时卡壳冒烟的交流,暂时就停到此处。
    就在程策觉得谈不下去的时候,那边练完琴的尚云,刚好追来一只电话。她说已切好瓜,调好饮料,就等着他们一起看夜场电影。
    赵慈低声问是什么片,她说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黄金叁镖客。
    等回了家,让他俩先洗把热水澡,再舒舒服服地躺在客厅观影。
    “慢慢开车,别急,我在家等你们。”
    “好。”
    重新启动车子之前,赵慈握住方向盘长叹一声,整个人漏了气,往下矮去一截。
    程策扣好安全带,伸手重重捏一把他的肩,说了六个字。
    “走,我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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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他们叁人窝在长沙发上,看完了一场电影。
    程策洗过澡,穿着自己的睡衣,坐在妻子身旁,安安静静的。
    这片子他从前看过,跟张管事一起。当初他年纪小,只觉吵吵闹闹,很无聊。今天再来一遍,他全神贯注,连卫生间都舍不得去。
    电影精彩,且他也不想离开客厅。
    不想跟她分开。
    次日清晨,赵慈送程策回去。
    他们在玄关穿鞋,尚云撑开一只大纸袋,急匆匆去厨房装新买的点心,每种口味她都抓了几只,说不甜,吃多不会腻。
    她像姆妈一样小声唠叨,劝他注意休息,劳逸结合,在鸡头山干了十天重活,人都累瘦了。
    程策留意尚云忽明忽暗的表情,读到一种怕他饿了渴了的担忧。
    跟张管事瞧他的方式很相似。
    她已婚,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不可能是赵慈的家属。
    但她将永远惦记他。
    程策知道,这份怀念和关照,与其他人无关。
    始终,就只是那两个人才懂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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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程策到家后,由屋主陪同,把宅子的里外走熟了一遍。送走赵慈,他未歇上一歇,立刻把尚云给的点心拆开吃了。
    他没泡茶,没倒水,就干嚼完,再干吞下去。
    他认为它们的味道确实很好,好到快把这些日子里受的难,给淡忘了。
    他捞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死死盯着里头的痴男怨女瞧。
    他们哭,他脸上挂着笑,手里不停,拆了一只,又一只,地上渐渐堆起蓬松的包装袋,绕了大半圈。
    随后程策抹了嘴,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吃下去了。
    他走去厨房,取出尚云给的薄荷茶,仔细研究袋上标注的字迹。电水壶跳停时,他将热水灌进马克杯,一股香气腾空而起,扑到鼻息里。
    程策拧一拧眼睛,指腹上沾了水珠。
    他捻开它们,看着,觉得并不像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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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副身体是赵慈的,是铁打的。
    可当夜临睡前,程策就开始咳嗽,声音忽然变得很粗,怎么清嗓子都没用。
    他翻出体温计测试,叁十八度整。
    或许是急火攻心的缘故,病气来势汹汹,药压不住,隔天反而愈发严重。
    然而没过多久,这份头疼脑热的苦,就离他而去了。
    熬过十叁日的期限,他如约回了家,他们都回了家。
    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
    依旧是熟悉的老配方。
    赵慈从云端坠入地洞,重新认领了这具抱恙的身体。
    他头晕眼酸,一伸手,打落了床头柜上成板的药片,还有揉成团的信纸。展开看,上头涂涂改改,是各种大小的云字。
    程策起床,身不在主卧,而是书房。
    他发现左手掌破了,层层绕着纱布。他脑筋动得快,转眼就在垃圾桶里,找到被男主人砸碎的玻璃杯和餐盘。
    睁开眼,他俩再次回到原位。
    不算太意外。
    照旧刷牙洗脸,健身,晨跑。
    仿佛这变来变去的大麻烦,只是吃饭喝水那样寻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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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人总也有意难平的时候。
    练到大汗淋漓的赵慈站在镜前,兜头脱了T恤,他摸着下巴,摸砰砰搏动的颈侧,对着自己的脸端详。
    前一秒仍是平静的。
    后一秒,他突然就抓起旁边的瓷瓶,摔进了水池里。
    洗手液溅出来,浅绿色的,像爆浆怪物一般沾满他的腹肌,黏稠地挂着往下滑,嘀嗒,嘀嗒。
    他想如果尚云在身边,如果他还是程策,她一定会咣咣砸着门,问他是不是摔倒了。
    可惜他在这里。
    是一个人。
    所以赵慈就独自收拾残局,将碎瓷片捡到塑胶袋里,再打开龙头洗手。
    他用香皂粗暴地抹着,对伤口冲一遍水,两遍水,细细冲到水流里不再混有粉红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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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慈就以这样的状态,迎来了尚云的婚宴。
    病是没好透,但他在这天早晨,浑身又鼓足了力气和希望。仿佛在心上打了一针封闭,什么痛感都没有,爽利得很。
    赵慈带着厚礼前去赴宴。
    一众宾客里,他外貌出挑,身份也是。在人前拍照,他规规矩矩,跟新娘并无肢体交流。
    人后,赵慈在书房里,亲眼看尚云拆礼物。她绕着那貌若古董的珠宝盒惊呼时,他嘴角也弯起来,浅浅地。
    “喜欢吗?”
    “喜欢!”
    赵慈凑过去,让她看到底下露出来的暗格。
    他说此处是秘密的所在。
    专门给她藏心爱之物,存无价之宝。
    他们趴在桌上,比划了两下,讨论来,讨论去,也不晓得到底该往暗格里放什么才叫好。
    尚云紧紧抱着礼物。
    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说盒子太精致了,她很怕把无价之宝搁在里头,又会像上回那样,给入室盗窃的歹徒,连盒带宝一锅端了。
    他轻敲她脑壳。
    “傻,喜日子,说什么一锅端。你倒是告诉我,有谁敢来偷它。”
    “阿慈......  ”
    “云云,你就放心大胆地摆着。等再过两年,我给你搞个更漂亮的,好不好?”
    她听了,笑眯眯的,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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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好,那执着的伴郎,便坚持为她站稳了最后一班岗。
    他终于亲眼目睹她穿上白纱,做新娘子了。
    当她捧着花束,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时,赵慈听见心跳,一声,又一声,钝重的,宛若雄壮破空的鼓音。
    他望着尚云,看见她的笑,她对丈夫伸出的手。
    他等着,默默等着,等到程策揭开她的头纱,捧住她的脸吻下去。
    赵慈忽而想起小时候她在家里练完琴,抓一把水果糖,对门缝外偷听的他,慢慢平伸出去的小巴掌。
    他没有变。
    曾经,他满心欢喜,就只看得到她。
    而时至今日,他竭尽全力,依旧无法收敛住自己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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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累,不比心累费精神。
    折腾一天,到了夜里,赵慈实在是有些萎了。
    他到底还病着,撑到这会儿已近极限。跟尚老爷唠完嗑,赵慈从人堆里走出来,去花园一角站着透风。
    他一身正装,样貌英挺,脸色却黑黢黢的,站在树下用手帕捂着嘴。
    大约一刻钟后,他身边多了个伴。
    长发,白裙,像仙女。
    他呼吸急促,并未奢望今夜她还有空陪他。
    “......  阿慈,还咳呢?”
    “嗯。”
    赵慈简短地应了,低敛着眼,没去看尚云。
    她打量他,随即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她回屋,隔了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了。
    她给他端了一杯冲剂,掰出两粒药丸,盯着他喝下去。
    赵慈很倔,他死活憋着,不肯吃程策留给他的几大盒灵丹,他就只吃她现场给喂的。
    “多少天了,这感冒怎么也没见好呢。阿慈,你每天都吃着药吗?”
    “当然吃。”
    他皱眉,往后退一步。
    “我每天定时,一顿没漏。”
    “那你等一等,我再给你量个体温。”
    见尚云要走,赵慈恼得喊了一声,要她乖乖站住,不许跑。他没出手去抓,他觉得她的礼服太漂亮,怕不小心搞坏它。
    “云云。”
    “嗳。”
    “......  你陪我说两句话,我就不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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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她便没有跑。
    就乖乖陪他站着,一起抬脸远目,吹小暖风。
    赵慈时不时咳两声,他很努力地自控着,说不要碰她,一定不要碰她。到了忍无可忍之际,他要求她与自己隔开一条小臂的距离。
    赵慈瓮声瓮气地说,病毒飞得快,手帕遮着也不顶事。
    她却挺起贫胸说她不怕,这点毒,能抗住。
    “你抗不住,离远点!”
    “这样?”
    “......  云云,你这一步跨得是不是太大了?再稍微站回来点。”
    尚云提着裙子来回移,问这距离,究竟以谁的小臂为准,她的,还是他的。
    毕竟长度很不一样,阿慈!
    赵慈睨她,板着面孔,作势就要弹她的脑门。他一只手蓄着力,在半空中抖啊抖,她眯起眼,睫毛不停地颤。
    “怎么样,怕了吧?”
    “不......  怕。”
    纵然嫁了人,她还是老样子。
    叫他不省心,不放心,舍也舍不下。
    他觉得她即使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也依然如初。
    赵慈想,只要有他在,有他们在,她这辈子就不会受委屈,不会烦恼。
    亦不需要变成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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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她的。
    买一赠一,荤素皆宜。
    在榻上过了两天香淋淋,湿漉漉的好日子,程策尚未从新婚之喜中回过神来,便套上防风衣和登山鞋,跟赵慈联络上了。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较之从前,略微正常一些。
    他应该可以心平气和地,与身体的另一半,开诚布公谈谈未来。
    为了达到目的,将形式主义贯彻到底,他们决定开车去湖边小镇,过一过自力更生的露营生活。
    男人之间的对话,就要用天苍野茫的背景板。
    在大别墅里捧着茶,跷着腿谈,太安逸了,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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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露一手,户外野炊的锅和盆,刀和勺,赵慈装了一堆。他自称野战经验丰富,在营地,他就是大厨。
    到时候传照片给尚云看,馋死她。
    程策默默点头,掏出新置的尼康来,长枪短炮齐全,一如高中时,叱咤学园的野生鸟类观察社团成员。
    传说,他们都是动手能力强的菁英。
    要搞荒野求生,要馋死她的。
    所以到了容易抑郁的夜晚,他们坐在岸边,将沸水倒进杯面里,用两本武侠小说压好,数时间。
    “......  大程,这有点太素了,要开罐午餐肉吗?”
    “费劲,算了。”
    闷头唏哩呼噜吃面时,在外会友的尚云发来一张合影。
    他俩的杯面里有脱水蔬菜,而她的碟子里,是冒着热气的猪肉白菜饺。
    显然,数年过去,娶了老同学的梁喜更黑,更漂亮了。他已不留板寸,而是梳背头。
    阿魁理了短发,体格更结实了些。在美利坚狩猎多年,这位副社长吹着魔笛,边走边撒钱,有时候一个晚上,就能掳走叁位本地姑娘。
    今晚,在魁魁饺子馆里,前民乐社团的扛把子,为了新乐团的事再聚首。他们挨着坐,叁张脸,叁个色号,都笑出一口白牙。
    照片拍得喜气洋洋,程策盯着手机屏看,良久,将它按灭了塞回裤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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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赵慈就着乐团的话题,顺势聊了两句,把泡凉的杯面吃完了。
    之后,他们继续留在湖畔发呆,中间隔着一只大号塑胶袋,一张折迭小桌。
    对岸是黝黑高大的山影,脚旁,是草丛里窸窣的蹦跳声,还有虫鸣。
    夜里温度降得快,程策将外套拉链合起来,他起身说自己要去走一圈,散步。
    “大程。”
    “嗯。”
    “事呢,我俩的事,不谈了么?”
    程策垂眼看赵慈。
    他吃过了饭,胃袋撑开,脾气也比刚才壮了些,他不是很喜欢赵慈此刻小心翼翼的态度。
    “我俩,谈不谈都一样。”
    “怎么说?”
    “你应该已经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天黑,他无法百分百确认赵慈的表情,但他知道气氛急转直下,比之前僵。
    程策拧着眉,声音升高了。
    “只要吴道长眼睛一闭一睁,该变的,就还是会变。这事其实轮不到你我做主,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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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慈抓着椅子扶手,缓缓坐正了。
    他呼吸有些急,并未贸然开口反驳。说来可笑,之前为了让程策放心,他还酝酿了一肚子保证书。
    但赵慈也是在这时才想起,放什么心。
    尚云根本不爱他。
    他能做的太有限,即便月月顶着程先生的皮囊演大戏,他也学不到精髓。
    那些君子保证,没有效力,没有用,假如真说出来,让程策听见了,才叫自取其辱。
    “大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  ”
    “你上回提过,吴道长康复治疗的情况,是尽力而为。”
    “......  对。”
    “我想,这事就按尽力而为的标准办。”
    程策将双手抄进防风衣侧袋里,他打量着赵慈,觉得那人此刻的模样,就像一头受惊的大猫。
    于是他转身迈出去两步后,又皱着眉,停了下来。
    程策说,如果嫌泡面堵得胃胀,也想去湖滩绕两圈消食,他俩可以搭伙。
    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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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是要一起过,才走得远。
    道长和他的家属,或许能揣着逐渐好起来的希望,日夜绕住那张病床苦熬。
    可今天的赵程氏,已不能再慢慢等下去。
    因为成人是一夕之间的事,早晨一睁眼,个子不再窜了,肩膀却会往下沉一点。
    工作,养家,兼有变身,忙里很难偷闲。
    夏秋一晃眼便过去了,冬至那晚,潭城降下一场大雪。
    尚云跟梁喜跑了一趟文化中心,为着新乐团的筹备事项,见了两位前辈,梁喜他爹倾力引荐的。
    回家前,她去超市买速冻汤圆。
    晚上赵慈来吃饭,凑个热闹,明天他便要陪着赵叁哥和陈站长出城。这回尚云没问办什么事,她现在都直接磕头祈福,一般不多嘴。
    准备提着篮子去结账时,她刚好看到旁边的货架上,摆有两排促销的膨化食品。
    它是老牌子,已改换了新包装,上面不再画卡通图案,而是印着一位雌雄难辨的美男子。
    曾经她在尚家老宅过暑假,做作业时,圆桌子上就摊着它们。
    赵慈一包接一包吃,他总说这个提神,吃了就会把题解出来。
    ……  云云,来,你也吃两片。
    不吃。
    这么香的东西,你竟然瞧不上。
    她一脑子甲地乙地的浆糊,刚撂下笔,就被他塞了一嘴。
    她知道他们即使吃爆肚子,亦解不出题。但尚家父女,仍认准老牌子,一箱一箱地往家搬。
    尚云站在货架前,仰头对着袋子上的美人出神,她抬手抓了四包下来,放进购物篮。
    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给赵慈买过它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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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晚,赵慈早早就到了。
    他没空手来,带了饮料和水果,一样一样替她往冰箱里塞。他挺抱歉地说,自己不能久留,至多待一个小时。
    “明天的雪比今天更大。你们出城,开车要小心。”
    系着围裙的程策往碗里舀汤,他说话时没抬眼,只是多给对方盛了叁粒圆子。
    赵慈咧嘴一笑。
    “放心,桐叔开车,技术好。”
    坐在桌边吃完团圆饭,屋外已笼了一层厚厚的雪霜。赵慈在玄关穿外套,眼前照例飘来一只纸袋。
    每回分别,她都给他装一整袋好料。
    他接到手里,掂一掂,跟尚云挥手说回头见。
    赵慈提着袋子坐进车里,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抱住它愣着,双臂收紧了,将牛皮纸挤出皱来。
    那一刻,他看到底下翻上来的东西。
    新包装,老口味。
    是当年在尚家老宅消夏时,他一人独享的零嘴。
    她好久没给他买过了。
    就为着这孩子气的提神小礼包,赵慈的耳廓烧成红的,发热发烫。
    他低头,把脸扑进纸袋里去,他与它们亲昵地贴着面,就像与她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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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随着赵家编排的新日程渐渐步上正轨,赵慈出城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
    感谢道长扎实且充满弹性的命数,始终罩着他们,因此程策也得幸出征了两回。
    赵慈非常紧张,总会给斯文的战友做行前辅导,他恨不能抛家弃妻,蒙上面,揣着管制刀具随队同行。
    但程策要他别怕,说自己应付得来。
    太平盛世,是谈生意,又不是去打砸。
    “对,大程,我们家的确是正经做生意的。可是那一头,就不怎么讲道理了。”
    程策按下赵慈急出来的意大利手,安安稳稳,继续对着镜子打领带。
    他说程氏的传家宝,就是动嘴皮子,讲道理。
    且这副身体,他会爱惜着,有借有还,绝不会搞出人命事故来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记得么。”
    赵慈蹲在地上揪头发,说他记得,一个字也没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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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策的嘴皮子,在重大场合,比管制刀具好用,获得了兄长们的一致好评。
    两次试运营之后,赵慈发现这人在商场上,极其不讲道理。
    他问对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程策表示负负能得正,他爷爷和他爸爸教过,看结果,不看过程,最后把事谈成就行。
    谈判能手把大话放出去了,但为了保证一切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程策会定期去心理师那里点卯。
    该救星是张管事的旧友,五官端正,收费合理,是一位受过正统训练的野路子。
    根据心理师的报告,年轻的程先生身体康健,脑子里转的东西,却总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与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之间徘徊。
    办公室里,他常眼下发青,正襟危坐,坦言自己又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关于罪与罚,红与黑。
    天使与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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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月圆夜,程策心头都横着一把刀。
    滴滴哒哒的血珠子,从公司一直淌到爱妻的床榻。
    熬到第二天,他掀开被子下床,拉筋伸展,洗漱更衣,按照赵慈编纂的新版拳术百科,练一段山寨的十八腿和连环步。
    练完,他举着望远镜,站在阳台往远方眺望,看一眼昨晚睡过的屋。
    一般在二十分钟以内,程策会接到赵慈的简讯,互相汇报情况与进展,有关昨天,今天,和明天。
    每天,都是崭新的。
    未来,据说是美好的。
    当月光晒成日光,他俩不可思议的双面人生,又开始车轮滚滚地向前赶。
    这边,程策套上卫衣球鞋,一派亲民装扮,他进进出出,得人唤一声赵哥。
    他驾驶越野车奔向鸡头山,与大部队在会所的阅览室里,齐聚一堂。
    他开会,做讲演,彻夜奋战在一线二线,以及叁线和火线,为应付即将到来的新一轮打黑除恶,做充分准备。
    那边,赵慈穿上叁件套,准点走进院子里,听司机唤一声程先生早。
    他会先扣上安全带,与父亲并排坐在汽车后座,低眉顺眼,聆听总裁的例行呵斥。
    那位大叔脸长得不行,手下也不留情,张口就问他打小耳濡目染,怎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为什么前天能够左右逢源,昨天就忽然跌了智商,像被雷劈傻了一样。
    气急败坏的爹念到动情处,痛斥儿子胃口日涨夜涨,脑子,竟像风干的酱肉,每天都缩点儿水。
    赵慈沉默,呼吸吐纳兼运气。
    他暗念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边点头,边把羞愤的铁拳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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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苦乐事,赵慈提前饱尝了滋味。
    程策也是。
    赵慈在程家受尽非人的折磨,程策在赵家,却被深深地爱着。
    生日当晚,他被赵二哥领到了保险库里。
    对方鬼鬼祟祟,哆哆嗦嗦,芝麻开门似的,为胞弟展示了一系列珍宝。
    每一件,每一款,都能照亮他俩罪恶的白脸。
    “阿慈,怎么样,美不美?哥专门给你留的。”
    程策失语,是被那只瓶的气质震撼了。
    他小心打量着,摸一摸,触手生润,居然不是赝品。
    “你看,有了它们,你下辈子也不愁吃穿。万一哥出了事,我那份,也全是你的。”
    他哥深情款款,教他眼眶禁不住泛潮。
    兄弟俩的大手握紧了,都抬起脖子仰望保险库的天顶。
    程策寻思,万一将来真出了事,他们兄友弟恭,下辈子非但不愁吃穿,也会携手,将潭城第四监狱的牢底坐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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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策的生活,内忧外患。
    他操持内外叁份家业,每月到点一睁眼,就从身后摇出来五个舅,叁位哥。
    年少时,他曾怪责父亲的瞎忙。今日,他终于也子承父业,披星戴月,快要顾不上家了。
    可是他的妻,日复一日的毫无怨言,反而待他越发柔情似水。
    每到月圆之夜,她都穿着白睡裙,宛如月光女神,香喷喷地飘进卫生间去。她替官人摆好凳子,漱口的杯子,以及擦冷汗的小毛巾。
    她安慰他慢慢吐,不要急,她就在卧房等着他。
    关于这个问题,两位苦主在书房,进行过商讨。
    赵慈主张告知尚云,他们已经痊愈了,不恶心了。她无需担忧,也不必费事查偏方,调配各种药茶。
    程策摇头,他说婚姻的真谛,是以不变应万变。
    现在固然好着,万一吴道长那里出了新版的幺蛾子,吐劲又回来了,他基本可以做到无缝衔接,不至于连累尚云再操心。
    何况,他人在马桶前坐着,却也没有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把文件带进去读,掐表到了钟点,洗澡刷牙,再干干净净回屋睡觉。
    “......  大程,你真是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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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样,深谋远虑的他捧着文件,与赵慈背靠背,又熬过了一个盛夏与深秋。
    他们心系鸳鸯大仙,当然也上牛头山,造访过四眼新掌门。
    此君跟在吴道长身旁,从小钱熬到大钱,再到老钱。
    钱道长新带了两个徒弟,道务繁忙,但他去医院,比道长妹妹去得更勤快。他每月师父长,师父短地问候,一头黑发也早早熬成灰的了。
    道观里的西厢房,还是西厢房,那间内院,早已物是人非。
    偶尔,程策和赵慈会在下山前,去院门口坐一坐。
    看日薄西山,看影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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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年轻体健,或可秉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方针度日。
    可是吴道长不同。
    待到次年春节假期,病人那一波叁折的康复治疗,遭遇了新危机。主任坦诚相告,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一年更比一年少,要认清现实。
    他们甚至不知道,他能否挺得过除夕夜。
    赵慈听完,铁青着脸闷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下楼去。他哥低吼一声,没能拉住。
    说实话,赵慈也不晓得该往哪里跑。
    他出了楼,就站在日光底下晒,十指微微颤着,凉气从指尖窜到脚心。
    天晓得他的欲求日涨夜涨,依然怀有见不得光的奢望。他企盼奇迹,期待月月都能回那个有她的家,陪她吃饭,听她说话。
    他难受,亦很难接受事实。
    但当天中午,赵慈及时把消息带给了程策。
    对方正坐在书桌后低头写字,听完了,笔尖敲在纸上,嗒嗒两声,很重。程策说下周五,他跟尚云一起去陪,给道长加把劲,添把薪火。
    赵慈没回话,就那么望着他。
    程策抬眼,立刻又低下去。
    “我这里暂时忙不完了,下午两点你送云云去排练,行不行?”
    赵慈点头,很用力。
    “行,我在外头等着,结束了再接她回来。”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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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策的一句谢,大约有千斤重。
    赵慈便没有多废话,只按计划,把该办的事,一一办妥了。
    程策忙,跟着他爹连轴转,所以在那场慈善民乐演奏会的筹备期间,赵慈也抽空送过尚云两回。
    一路上,他保持缄默,不主动搭讪,不多笑。
    她说话,他就回一个嗯和哦,只顾专心当司机。
    此外,赵慈还坚持着,每月去瞧两次吴道长。有时候,尚云或是大哥陪着他,有时,他就一个人。
    而根据护工的证词,一直坚称没空的程策,其实也来。
    赵慈必须承认,这些时日,他一听到程策的名字,从护工和医生嘴里冒出来,心里就发怵。
    他知法,不常犯法,是位敞亮人。
    但他有阴暗想法。
    最近,赵慈常常梦到对方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戴着口罩潜入病栋,激情犯罪。
    可是护工说,程先生脾气怪,并不肯踏进去。
    他只是站在病房外面,隔着一扇门窗,看看就走。
    不过他会送花,带好吃的来,也给红包,拜托大家多费心,照顾好老爷子。
    “赵哥,那是个真善人,模样生得俊,面相好。”
    这是赵慈第一回听到有人说程策英俊。
    他确实受了些小惊吓。
    怪不是滋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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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那位英俊冷酷的善人不同,赵慈每次来,都会待得比较久。
    他捧着书,给神志渐行渐远的老病号,念一段小故事,或是放点儿喜兴的音乐和视频。
    偶尔,赵慈也默念着,说一些心事。
    关于他,关于尚云和程策的。
    比如,每月都有十叁天,他得穿一身萨佛街定制的叁件套,站在办公室的巨幕玻璃前,替人指点江山。
    月亮照一照,程先生的头衔来得容易,但那小子的生活大不易。
    隔行如隔万重山。
    赵慈在程策的监督下熬夜学习,手脚齐上阵,脑力仍然不够使。
    他被家父板着饼脸训斥,被新聘的秘书骚扰,被一套接一套的合同和文件,逼得举不起来。
    而等回了家,想多吃几碗饭压惊,也是不行的。
    只因他那常来做客的五舅,为了让他保持体型,继续以色侍人,凌空伸出一巴掌,就盖住了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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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有阴晴圆缺。
    赵慈和程策,却都找不着松口气的时候。
    这头刚刚放下西装和文件,那头,又要领着赵氏的弟兄,前往潭城郊外的肉联厂视察,与工作人员亲切握手。
    时过境迁,现在就连最年轻的赵家老四,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分队。
    队员们身高和头型皆统一,背景过关,忠心耿耿,都是一次干死七个的菁英。
    是由程策握着花名册,亲手挑选的。
    可惜,在他俩齐头并进,颠倒日月的努力下,精品肉铺的名声,仍没有从黑心肉,变成放心肉。
    铺天盖地的舆论,伤透了两位青年企业家的赤诚之心。
    树大招风,程策亦有幸顶着赵慈的脸,上过几次潭城晚报的“火线曝光”专栏。
    市民同志们都说,他穿衬衫西裤,双手抱胸的歪模样,很像从卡拉布里亚来的反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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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被迫反社会的程赵氏来说,婚后的日子,每天都过得特别快。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厨房墙壁上挂着的月历,就耗掉了两本。
    赵慈留着它们,他悄悄收起来,拿回家,藏在储藏室的箱子里。
    这些年,关于他们的片段,他搜罗了一堆。
    赵慈将照片打印出来,整理了十几本相册。它们厚厚的,翻得发旧,却每回都能翻出点儿新东西来。
    那里有当年民乐社团的散财童子,与前社长在公园练习的合影。
    程策跟梁喜分坐左右,腿上两柄二胡,脚边两瓶水。弓弦一挪,舞剑练拳的大爷们便撂了兵器,背着手围成半圈,摇头又晃脑。
    册子里亦有尚云亲手做的生日蛋糕,朗姆芝士,朗姆搁多了。它竖着一块巧克力片,描有秀气的“慈”字,和她的笑脸凑在一起。
    除此以外,还有春末夏初,叁人飞去加利西亚,重新拿到徒步证书的庆祝之夜。
    曾经吃过的餐厅,又造访了一回。
    多年后,它已由店主的小儿子接管。菜单变了,烛光不见了,连音乐都换成了电子曲。
    唯独远道而来的叁位旅人,没有变。
    开完白酒,赵慈站在尚云和程策身后,他像大家长似的,双手按住他们的肩,抬眉对着镜头笑。
    当他不是她的丈夫,当他又回到那栋无人等候的大宅,赵慈就取出这本相册,看一看,想一想。
    通常情况下,那一天,他会睡个好觉。
    会梦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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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绢婚纪念日的夜里,潭城又下了场暴雨。
    去年也是这样。
    风劲雨大,把整座城的街景,都浇成了彩绘玻璃。
    赵慈从邻城返家,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快到客厅时,他看见尚云侧卧在沙发里,电视调成了静音。台灯的光是暖黄色的,敷在她身上,像洒了一层金。
    上月分手那天,他走得匆忙,并没有时间好好陪她说几句话。
    但这不要紧。
    因为就在昨夜,他盼着,盼着,又把月亮盼圆了。
    赵慈走到沙发旁半跪下来,抚摸尚云的后颈,背脊,以及隆起的小腹。
    他捧住她的脸,望着她,望到心都快要化成泥。
    那时,他的妻子也对着他。
    她揉揉眼,说阿慈来过,这会儿应该快到火车站了。
    对方忙得脚不着地,仍不忘送来补品,满满一后备箱鸡头山的土特产。
    据称在弟兄们不眠不休的操持下,禽蛋中心的鸡扑棱着翅膀,诞下新品种。
    她收了礼,还留他吃了简餐。
    ……  蛋的味道好吗?
    香,我俩吃了八个。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菜热一遍。
    别动,躺下。
    真没事,老躺着也乏。
    尚云小心地撑起身体,行动迟缓。赵慈扶着她的胳膊,帮她坐正了。
    云云。
    嗳。
    阿想今天好不好?
    她听到阿想两个字,就对他笑,开心地不得了。
    ……  来,你听听看。
    赵慈蹲下身,握住尚云的手,将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听。
    里头有动静。
    越听,越热闹。
    “她在跟我说话。”
    尚云揉他的短发。
    “嗯,她每天都跟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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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的干女儿,叫程想。
    当初,为了起个好名,赵慈与程策耗尽了心血。
    可惜他们的提案,都被倔强的程太太否定了。
    尚云捏着赵慈呈上来的本本,念了一遍,在“程云慈”上面,画了一道粗杠。
    干爹眼眶泛红,他委屈,还憋屈。
    他说云,代表孩子的母亲,慈,代表慈爱,仁和,全是铁打的好词。
    赵慈举着叁根手指对天发誓,表示明人不做暗事,这个慈,跟他本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奈何抗议无效,她捂着肚子,不理他。
    枪毙一个后,程策闷乐着,将记事簿递过去。
    但她念完,又在遒劲的“程爱云”上面,画了一道杠,笔触略微细一点,温柔一些。
    自信的程先生很受打击。
    他在吃晚餐时,恼得都不肯添饭了。
    不过程太太以柔克刚,她主动抢过他的碗,握着小饭勺,给他压米饭。
    她告诉他,其实单名就挺好,简单,好记,她已经有主意了。
    ……  叫程爱吗?
    不,叫程想。
    程策喜欢这个名。
    赵慈也是喜欢的。
    想。
    想谁呢?
    谁都可以。因此赵慈决定在心里,叫她“想慈”。
    他知道想慈是尚云的孩子。
    只要是尚云生的,便也是他的心肝了。
    爹不分亲疏,他永远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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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匆匆吃过几块点心,赵慈洗了个澡。他换好睡衣睡裤,坐在床边,开始给尚云按摩腿脚。
    这是个起早贪黑,幸运又不幸的年轻男人。
    不过现在的他,没工夫去理会那些不幸。
    赵慈感恩,至少他还有奔头,有时间,仍能回到这间屋里,来探探她的情况。
    他爱她。
    每天,都更深一些。
    他也陪着她,目睹她一点一点变成另一个人。
    怀孕后,月份越往上走,体力也消耗得更快。
    今时,她软软地瘫在床头,身体曲线已和上月不同,但赵慈觉得尚云更好看了。
    “云云,这个力度行吗?”
    “挺好的。”
    “或者我再重一点......  这样呢?”
    她点头,说确实更舒服。
    做完了事,赵慈去卫生间把按摩霜洗掉。他细细地冲水,关停龙头,然后抬起头看向镜子。
    在壁灯的光照下,那里映出来一个面型消瘦的男人,瞧着冷又硬。
    赵慈与他对视了几秒,将左手攥成拳,探向镜面,轻轻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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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临睡前,赵慈照例是要给阿想念故事的。
    他从书房拿着图画书过来,却见尚云倚着靠枕,快要入梦了。
    “睏了是不是?”
    摇头。
    “还听吗?”
    “听,你念。”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而他凑过去,用鼻尖蹭着她的,眼尾忽而隐出浅浅的笑纹。
    她很倦,她的丈夫也是。
    但他显然非常高兴,眉梢间染着小男孩似的雀跃和新鲜。他指腹的温度很高,眼神是烫的。
    此时此刻,她对着他,就像在观赏一套被玻璃柜锁住的旧照片。
    它们在她眼前铺开,毫无保留。
    看得清,却摸不到。
    漏了光的细节一瞬即逝,仿佛再多琢磨几回,什么细微的蛛丝马迹,都能给瞧出来了。
    然而,就在快要狂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时,他拉起她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晃。
    他问她这么出神,到底是在想什么。
    在想谁。
    尚云盯着他。
    半晌,她才摇一摇头,说什么也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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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揉揉她的头发,翻开书,为她和孩子讲故事。
    这副身体的低音尤其好听,无论念什么,都柔情万种,浓得教人嫉妒。
    他给她们读《称心如意的汉斯》,一段又一段,绘声绘色,读那个满足的傻男人在返家途中,遭遇的好事与坏事。
    故事行至终结时,汉斯到家了,双手空空的。
    但赵慈以为,自己与那人不一样。他拥有很多,待到推开家门时,兜里简直满地装也装不下了。
    他看了尚云一眼,捻着书页,又缓缓念出第二个故事的名字。
    赵慈的声音越来越低,而她和阿想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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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窗外,夜雨快停了。
    屋内,捧着图画书的影子低伏下来,替妻子掖好被角。
    他在她耳边印一个吻,随即起身,关掉了台灯。
    她方才应该是没有意识了,但她仍精准地捉住他的手,不肯放。
    “就五分钟。”
    她咕哝着。
    “行,我陪你。”
    “......  我睡着了,你再走。”
    她张开眼,忽又多加了一句。
    “真的,不耽误你工作,我马上就睡着了。”
    赵慈用手背蹭尚云的脸,点点头。
    黑暗里,他躺在左侧,掌心敷在她小腹上。他陪着她的时候,卧房内唯一的光,是数度亮起,又黯去的手机屏。
    近来,赵慈已经很习惯失眠。
    好像每次一回这个家,他就丧失了入睡的能力。
    但今夜稍稍有些不同。
    他躺着,伴随尚云轻浅的呼吸声,阖上眼一动未动,没过多久,便隐入了旧日少年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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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最想她。
    他便知道自己会梦到她。
    披着夏风和秋霖,再双双踏过冬日里,被夕阳洒成粉橘的雪地。
    他们去潭城的滨江大道,花叶乱舞的中央公园,还有,英伦雨城永远潮湿的灰色石板路。
    幻梦里,尚云陪着他。
    她总是很乖。
    就像今晚,他固执地拉着她,又偷偷回到他珍藏的老地方,那间前往异城的午夜车厢。
    他们一起坐火车,去离潭城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手牵手,是不可能分开的一对。
    他枕着她,用手指绕她的长发玩,阅读灯的光投在黑白画页上,好似把它们都照活了一样。
    她替他按太阳穴,问怎么又看这本,快翻烂了,还翻。
    ……  喜欢的,我就一直翻。
    不会腻吗,阿慈。
    他说不会。
    就像天天对着她这张脸,一晃好多年了,他竟也没觉得腻。
    嗳,这是不是一种毛病呢,云云。
    她一拳头捶在他肩上,他笑着喊疼,没有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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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
    这里的夜非常暖。
    是双人铺,他们也非要挤在一张床上,像连体人那样绞着。摇晃中,他环住她的背,与她十指交握。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终点站。
    而这座空间里,只得两件行李,两道影,还有一个吻而已。
    夜幕黯去,月光涌出来,窗外是挟着风声的山雨。
    在半梦半醒之间,赵慈听到一个声音,正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它很微弱,从远处跌跌撞撞奔来,一步一步迫近了,最终跌进他耳朵里。
    他的爱人离他很近。
    很近。
    她被他牢牢枕在梦里,于是,他便也潜入了她的。
    在那里,他们同样靠在一起,一路向南而去,刷过夜雨的列车高速行驶,宛如银箭一般没入隧道。
    即将离开黑暗时,她被他搂紧了。
    他是烫的,像火炉。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一只手捂住她隆起的小腹,他低声哄她,说假如再不睡,他就要咬她。
    她知道这是阿慈没有错,可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跟程策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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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回,她梦到赵慈,天边挂着的月亮也这样圆,形状就像海船的舷窗。
    梦是短的,摇摇晃晃,并不十分安稳。
    他们仍是少年,步履不停,好像总是在路上。
    景物一帧一帧过,速度飞快,教她也辨不清是在水面,水下。
    山里,抑或是山外。
    她爹曾说,她命里带刀。
    而这把刀,从七岁开始,始终背在她身后,出鞘入鞘无数回,一回也没走丢过。
    婚礼后的数年,她的伴郎,已成为程氏的半个家庭成员。每逢节假日,依然风雨无阻,老爱给他们送吃,送喝的。
    他来得勤快,但她承认,最近,更常在梦里接待他。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她抓着被角,两眼茫茫,也不晓得究竟在记挂什么。
    好比说今夜,赵慈陪她同桌吃了晚饭。
    半小时的功夫晃一晃,很快便过去了。
    她将父亲请的护身符交给他,说这次的比较厉害,要他务必揣着它上火车。
    ……  别担心,这次不办大事。
    阿慈,你每次跟二哥出差,办过小事吗?
    看着他将护身符收好后,她撑伞送他出门,就立在那里,对着他的车尾灯挥手。
    一直挥到再也听不见轮胎碾过石子的声响。
    帮佣走出来,在后头焦急地唤太太,她才回过神,放下手,拉拢薄外套的衣襟。
    黑伞下,她表情闷闷的,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那么久。
    事实是她一次更比一次等得久。
    尽管他会在离开时,降下车窗对她说,别傻站着,赶紧进屋去。
    下次,他再来看她。
    可她偏偏不听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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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轰隆,这段冗长的黑暗捱过去了,列车终于驶出隧道。
    周围开阔的田野随着雨幕向后移,速度忽然慢下来,车厢安安静静的,仿佛他们不在卧铺,而是在卧房里。
    赵慈的身体猛地动了一下,像被人踢醒似的。
    他闷哼着坐起来,怀疑是阿想赏他的无影脚。
    虽然补过觉,但他头还是很晕,睏得很。赵慈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捞到眼前,按亮了看时间,发现只睡了半个多小时。
    由此可见,他的失眠症依然没有救。
    不过尚云已经睡熟了,就在他身边乖巧地窝着。
    赵慈替她捂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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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睡不着。
    他还有好多事要办,有五六个程策加急发来的文档要读。
    用冷水洗完脸醒神,赵慈走去衣帽间,提前把明天早晨的衣物挑出来。
    这并非什么难事。
    那些式样素净简洁的高级货,换汤不换药。衣裤鞋袜,无论怎样搭配,造出来的程先生都是同一款的。
    做完这份功课,他在里头多逗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去了尚云的地盘。
    通常,赵慈不会贸然迈入此地,探头探脑的。
    他的胆大与坚强,从来都敌不过她,他也会担惊受怕,怕被某些新鲜东西刺激得心率过速。
    可是他现在特别想她。
    他忍不住,也顾不上了。
    他要来这里闻闻她的味道,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又添了什么新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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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疑问,程太太掌管的衣橱,远不似他的无聊清淡。
    这是魔幻之境,什么风格都有,什么颜色都不缺。
    托尚老爷的福,每一季,她仍会收到家父一掷万金搞来的潭城高定。
    它们是像雨披的风衣,像斗篷的连身裙,赤橙黄绿的,与另一排柔软温雅的丝薄之物相望。
    那些是程策的口味。
    它们很漂亮,很贵,亦很容易被撕坏。
    赵慈向前走,用食指扫过一件件裙装。行至尽头,他停下脚步,握住一双红底高跟鞋,替女主人摆端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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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他来到她的妆台前站定。
    坛坛罐罐一堆,新品不少,他抄起一瓶看,字母太多,眼晕。扭开闻,他便又高兴起来。
    方才她脸上的味道,就是它。
    赵慈沾了一丁点儿,在手背上涂开,他欢喜地闻着,突然瞥到他为她定制的珠宝盒,就放在右侧柜中。
    射灯打在上面,那模样,真像一只锁着宝藏的魔物了。
    赵慈将它取出来摆在妆台上,启开,粗略扫了一圈。
    属于她的珠宝盒,里头的好货,自然是程策给的。
    他看到新欢,旧爱,看到多年前在伦敦过冬假时,程策在市集里买的古董。
    那会儿,她还不是程太太。
    而他曾站在远处,隔着热饮散发的白雾,看程策为她套戒指。雪片落在她的笑脸上,冰也化成了温水。
    他记得这场景。
    他想她一定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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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慈一层层看过去,摸过去,错觉那些闪亮的石头发了热,犹如烧红的炭,彤彤的,把他的眼睛也烧疼了。
    他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
    良久,他决定把它锁好,回书房干活去。
    然而就在即将合起盒盖时,赵慈停了手。
    他抿着嘴,重新将它的内层展开,直到露出底下的暗格。
    劳碌了一整天,他已经乱得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了。为了老老实实回去工作,他需要加大剂量,迎接她给的最后一击。
    他暂时不需要幻想,他要百分百的清醒。
    哪怕一秒钟也好。
    如赵慈所料,暗格里不是空的。
    灯光下,一只针脚粗糙的浅蓝色锦袋静静躺着,是她的手艺。而根据形态来判断,里头藏的东西,倒有些像纽扣。
    他眨了眨眼,把锦袋的束口松开了。赵慈低下头,抓着它往掌心里倒,一块金属物抖落了出来。
    正圆的造型,有几道细微刮痕。
    他怔怔地盯着,屏住呼吸,然后将它翻转至正面。
    这是旧物。
    是孤品。
    但它与金银无关,只是一枚画有红色龙爪的小徽章而已。
    【完】
    注1:  萨佛街,Savile  Row,位于伦敦梅费尔区,以定制西服闻名。
    注2:  卡拉布里亚,Calabria,为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大区,黑手党组织“光荣会”起源于此。
    注3:  《称心如意的汉斯》,Hans  im  Glück,德国民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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