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知道有一种人,喜欢仗剑携酒走江湖,他们永远不设目的地,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他们会醉卧花间酣畅淋漓,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他们而言,最要紧的不是明天,而是每一个快意潇洒的今天。这种人,叫侠客。
    他举起酒囊,喝了一口,好辣,他呛得直流眼泪,但这种感觉居然挺好的,他又喝一口,还是辣,但那股炽热的暖流从口中一直渗到了心里,竟舒畅得很。
    吃完肉的狐狸舔着嘴巴看他。
    “你要喝酒?”微醺的他笑着伸出手掌,倒了酒在上头,伸到狐狸面前。
    狐狸毫不犹豫地埋头舔起来,很是享受的样子,一连喝了好几“杯”,最后摇摇晃晃倒在他身边,还打了个酒嗝。
    一人一狐,半壶烈酒见了底。
    他舒服地躺在枯草堆上,望着夜空中难得出现的星辰,喃喃道:“我爹不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彪炳的战功,也不稀罕高官厚禄,我就想拿着剑带着酒,走到哪里算哪里,有流氓我就去打,有肉我就烤来吃,不用担心明天打不打仗,也不用害怕今天认识的人明天就死了。”
    狐狸蜷着身子伏在他身边,半睁着灰色的眼睛。
    “如果你是人就好了,我们当兄弟,结伴去每个有趣的地方,一起喝酒吃肉。”他继续望着天。
    狐狸听着,慢慢闭上了眼睛,打起了呼噜。
    “喂喂,不能睡啊!”他坐起来,戳了戳它毛茸茸的身体,“这样冷的天,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呀!”
    狐狸不理他,还是呼呼大睡。
    “是喝醉了吧。”他叹气,起身将快熄的篝火烧旺起来,又将狐狸抱在怀里,直到篝火熄灭,他才抱着它,背着剩余的柴火,踩着稀薄的月色往回走。
    快到军营时,狐狸醒了,从他怀里跳出来,跑进了林子深处。
    他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走回营地。
    之后的日子,狐狸依然跟往常一样,在他独处时跳出来找他,他们越来越熟络,它也越来越顽皮大胆,经常故意把积雪摇得他满身都是,有时还会把树叶当成花儿插到他头上。
    它最安静的一次,是他背着它,在天快亮时爬到很高的一棵树上,一人一狐坐在树杈上,凝视着太阳一点点升起的样子。
    阳光下的远方,没有战火,没有尸体,但那个远方太远了……
    第6章 灰狐第六节
    那个清晨,他跟狐狸说:“我们要走了,我们的军队终于彻底打败了敌人。”
    狐狸像从前那样,歪着脑袋看他。
    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我要回到繁华的都城里,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狐狸舔了舔他的手,转身跑掉了。
    直到他们拔营离开的那天,狐狸也没有再出现。
    他有些失落,觉得失去了一个朋友。
    可是这样也好,都城里没有可供它藏身的树林,那里也许还有许多想要狐尾围脖的人类,它还是留在这里好。
    他释然了。
    临走时,他把那个酒囊挂在营地外的矮树上。
    第二天,酒囊不见了。
    等这个酒囊再次出现时,它挂在一个灰衫公子的腰间,距离它第一次出现差不多已过去了四十来年。
    酒囊已经旧的不能再装酒了,但公子还是当宝贝一样挂着它。
    这一天,他独自行走在蜀国狼狈的街道上,准确说这里已经不能再叫蜀国了,现在的天下,是姓赵的那个男人说了算,这个男人写了一首诗——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却残星与残月。
    孟家的蜀国,就是留不得的残星。
    他又闻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味道,从雪夜里的泥坑中散发出的,死亡的味道。
    许多人在哭,许多人在怕,没有人留意他这个陌生的外乡人。
    能变成人多不容易啊,他躲在深山里,修炼了四十年。
    他一直往前走,总觉得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当他在那片陌生的营地里见到那个骑在战马上,前呼后拥的中年人时,他一句话也没说,保持着隐身的状态,站在中年人的对面。
    眉眼还是没怎么变的,就是多了皱纹跟沧桑,以及飞霜的两鬓,眼睛还是清亮的,但是多了一种叫“杀气”的东西。
    他就站在那儿,默默凝视着这个四十年前的朋友。
    他终还是没做成仗剑江湖的侠客,如今的他,是天子最倚重的大将,背后有雄兵百万,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他灭了孟家的天下,大获全胜之时,亦亲自下令杀蜀国两万降兵。
    只有在想到这一点时,他才觉得眼前的人跟四十年前的人无法重叠。
    战马驮着风光无限的故人与他擦肩而过,他握着酒囊的手,一直僵硬着。
    四十年很长吗,长到可以改变一个少年,以及他的梦想。
    他一直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但现在知道了,他想叫那个人的名字,却又突然发现迟到了四十年的名字已经喊不出口。
    罢了,就这样吧,他笑了笑。
    第7章 灰狐第七节
    事情又有了变化。
    朝中百官集体上书皇帝,参某人“黩货杀降”,按律当斩。
    所有人都以为那个人死定了,罪证确凿,无可辩驳,甚至连他本人都承认了所有罪行。
    但最终的结果是——“尚念前劳,特从宽贷。止停旄钺,犹委藩宣。我非无恩,尔当自省。”
    皇帝饶恕了他,降了他的官职,没有要他的命。
    朝中众臣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天子开金口,他们再是不满,也不敢再多言。
    只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私底下跟人谈起,说他曾亲耳听皇帝说“不得姑息,当斩立决。”,谁知翌日皇帝便转了态度,怒气也没有了,说起此人还一副惋惜不舍的模样,着实费解。
    所有人都费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那天夜里潜入皇宫的他,更没有人看到他将一道淡红色的光放进了皇帝宵夜用的莲子羹里,皇帝一边吃,他一边默念着什么,直到皇帝吃完,他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从此,他再没有去见过他的故人。只听说他过得很好。
    又是十二年过去,就在今年,在帝国的第二位皇帝登基前不久,那个人病逝,享年六十九岁。
    下葬之日,阴雨天,子孙后代哭声震天。
    谁也不知道,那躺在棺木中的老人,身边多了一个很旧的酒囊。
    第8章 灰狐第八节
    “诶诶!怎么说着说着又睡过去了?”客栈的房间里,小和尚戳了戳趴在棉被上的断尾狐狸,转头焦急地问她,“到底怎样?能不能救?”
    她抚摸着狐狸光滑的皮毛,自信地笑了。
    小和尚一喜:“有救?!”
    “它死定啦。”
    “啊?”搞错了她自信的点的小和尚,从云端摔进谷底,“你都救不了?”
    “你知不知道尾巴对于狐妖的重要性?”她白他一眼,“它不但自断尾巴,还逞能吞噬上万幽浮,这分明是自己喂自己砒霜再狠捅一刀,我只是个大夫,救不了这样的傻子。”说罢,她又补充一句:“而且,这还是一只少有的‘灰狐’,对灰狐而言,尾巴简直是命脉所在。”
    小和尚急了,挠着光头在床前走来走去,嘟囔着:“这可咋办这可咋办?”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来问:“灰狐是什么?”
    “狐妖之中有异类,始于亶爰,眼眸如灰雾,故称灰狐,天生黑白两色,生时无雌雄之分,成年后可凭自身意愿,或成男,或成女,灰狐之尾尤珍贵,取之则化光,以光喂人,再辅以另一人之姓名八字之咒念,则食光之人对此人必心生喜爱,纵有杀父之仇,亦可放之不计。”她一字一句说道,“这狐狸的尾巴可值钱得很哪,从古至今多少人想要一条这样的尾巴去魅惑他人。也因为这条尾巴,它们的数量才越来越少。”
    “这样啊……”小和尚犯了愁。
    床上的狐狸动了动,没睁眼,却开口道:“姑娘也救不了我?”
    “你想我怎么救你?”她反问。
    狐狸睁开眼,回头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臀部:“断尾可能再续?”
    她摇头:“你的身子不中用了,幽浮之怨气已腐蚀太深。纵然我用药替你续生一条尾巴,在这样朽烂的身体上它也是扎不了根的。”
    “原来如此……”狐狸叹了口气,“那就算了吧。”
    “你自作自受,怨不得人。”她撇撇嘴,拔掉插在狐狸头顶的一根细如牛毛的针,往外一弹,细针化水,落地无形,“你运气也是好,吞了那么多幽浮还能撑到现在。”
    “你管那些东西叫幽浮?”狐狸问。
    “凡有生命之物,死后多少会留下些寻常人看不见的玩意儿,这些东西也分好坏。”她打了个呵欠,“两万降兵枉死,留于蜀地的幽浮必是怨念深重,恨不得毁天灭地。那个人能平安活到寿终正寝,你也算是操碎了心呢。”
    狐狸沉默片刻,说:“倒不是全为了他。蜀国虽遭亡国之祸,我却恋上此地的明山秀水,本欲寻个僻静地修炼,却无意中发现当年降兵被杀之地附近,常有无辜百姓被不明之物伤害,我虽没了尾巴,妖力渐弱,但怎么也比他们寻来的三脚猫道士强。吞了这些幽浮,以自己的身体为封印,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
    “救人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怕是你担心对幽浮放任不管的话,它们越来越强,最后会去找那个人报仇吧?”她蹲在床边,把下巴搁在床沿上跟它的眼睛对视,“冤有头债有主,你何必替他收拾残局。”
    狐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我欠他一条尾巴。”
    她起身,耸耸肩:“随你高兴好了。不过……”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你约我在风雪客栈碰面,该不会是想借我的手顺便除掉那几只蛞蝓怪吧?”
    狐狸缓缓道:“世间少些枉死之人,于姑娘并无损失。我身子虚弱,硬碰之下未必是蛞蝓怪的对手。只是那四个客商,姑娘眼睁睁看他们丢了性命不肯援手,倒是出乎我意料。”
    “我只救妖怪,不救人。”她微笑。
    “不管怎样,临死前能得见桃夭姑娘一面,也算了无遗憾。”狐狸把脸埋得更深了些,“害你白跑一趟,抱歉。”
    小和尚扯了扯她的袖子,红着眼圈憋着泪看着她。
    “你这种表情留到化缘时再用!”她甩开他的手。
    小和尚不屈不挠地又扯住她的袖子,嘴瘪得更厉害,哽咽道:“大不了以后我化来的食物多分你一些!”
    “老娘要吃肉!”
    “你不老……一点都不老!”
    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把小和尚搡开:“边儿去!我告诉你,这狐狸我救不了,除非将它清空重来。”
    小和尚双眼放光:“清空重来?”
    “就是在它断气前将它彻底打回原形,回到它刚刚出生时的状态。但这个‘清空’的过程很痛苦,熬不过去也是个死,并且就算它熬过来,它也就是一只寻常的小灰狐,妖力为零,记忆为零,一切都是零。”她斜睨了小和尚一眼,“你问它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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