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二原先并不想从圣保罗门进入罗马,他计划从梅特洛尼亚门进军罗马,因为在1309年,法国卡佩王朝的美男子腓力四世,就是派遣了他的大臣诺加勒,率领着他的军队,攻占了罗马,而且从这里,一路经过的都是古老的凯旋门,但经过他的朋友,乔治枢机的探查,认为圣保罗门距离梵蒂冈宫更近,进军的路线更隐秘,也不像梅特洛尼亚门要经过的地方有着许多梵蒂冈的守卫(因为那里属于罗马中心),他才选择了后者,不过在路易十二的想法中,他离开罗马的时候,也会穿过一道道的凯旋门,说不定,他还能为自己立起新的凯旋门呢。
    在穿过圣保罗门的时候,路易十二终于能够明白乔治枢机的顾虑了,罗马的城门经过千年风霜侵蚀,之前已经破损不堪,根本经不起火炮轰击,但自从朱利奥美第奇成为了罗马的无冕之王,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加固,修建城墙与城门,修缮后,这座城门比罗马皇帝时期还要厚重,坚实,又新增了许多观望射击的垛口与洞眼,据说城墙内还有可供行走的密道,就连城门也包裹了黑铁,内侧还有重愈千斤的铁闸,要说攻打,他或许是可以打下的,但无疑会造成很大的损失。
    幸而奥尔西尼家族对现在的教皇,或说其代理人有着诸多不满,乔治枢机只是稍加挑拨,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倾向于法国人这一方,在博得了路易十二的亲笔承诺之后,他们爽快地应允,会为法国人打开圣保罗门,为此他们还颇费了一番心思,因为夜晚的值守,从来就是交给美第奇枢机麾下的加底斯人的。
    过程略有波折,但结果尽如人意,奥尔西尼家族的子弟抬着头,汇入法国人的军队中,而路易十二甚至宽容地允许他跟随在自己的大臣与将军身后。他们前方是长矛手、长戟手与弩手,两侧是敕令骑士,火枪手,后方是步兵与火炮,上千人马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罗马街道上回荡着,他们听到了隐藏在帷幔之后的惊呼声,黑暗的角落传出了恐惧的哭泣,或是下意识的诅咒,人们门窗紧闭,并不敢去窥视这支强大的军队。
    正如乔治枢机所期望的,梵蒂冈宫依然无知无觉,法国人的右侧是黑暗的台伯河,河水上方笼罩着寒冷的雾气,而他们的左侧,是一座座隐约可见火光的宅邸,艾萨米宫、托洛尼亚宫、科尔西尼宫,萨尔维蒂尼宫……他们终于被惊醒了,但即便他们都是罗马的古老家族,豢养的士兵依然无法与一支真正的军队相比,他们只敢在门窗后警惕,就像是被狮子惊动的狐狸,虽有爪牙,但缺乏勇气。
    路易十二的士兵在经过那一座座的府邸,以及府邸间华美的建筑时,不由得从眼睛里迸发出贪婪的光芒来,1309年,法国人攻占了罗马时,就连教堂也无法避开劫掠之灾,更别说那些卑微的商人与弱小的家族了,每个人都发了一笔前所未有的财,就算过了两百年,他们依然在津津乐道,几乎每个当时士兵的子孙都听说过他们的故事,说不定,他们家中的某样珍贵首饰或是圣物,就是从那场战争中的所得的。
    而路易十二也承诺了,只要能够攻下罗马,梵蒂冈,圣天使堡,他们就可以得到七天假期,说是假期,事实上也就是给他们劫掠的时间与空间,只要没有留下太大的把柄,犯下某些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们的国王会为他们立起最坚固的盾牌,保证他们不会被追究问责,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已经三个月没能领到俸金,却依然无比狂热与忠诚的缘故——他们就像是被关在囚笼里的野兽,因为缺少食物而饥肠辘辘,现在路易十二要释放他们,去撕咬他的敌人。
    路易十二已经下定决定,他不会犯查理八世的错误,与狡猾无耻的教皇虚与委蛇,对于一个强大的国王来说,根本不需要,腓力四世曾经做过的事情,他当然可以重演一次。
    他没有注意到是,在越过台伯河上的桥梁后,两万人的军队已经在愈发狭窄的街巷中拉成了一条弯曲的细线。
    朱利奥站在圣天使堡的顶端,站在持剑的大天使像下,这座雕像是六世纪的时候,格里高利一世教皇为了向上天求助消弭黑死病而立起的,大天使米迦勒的容颜庄重而又俊美,竟然与站立在他身前的朱利奥美第奇奇妙地重合在了一起,而后者同样要在今日挥剑,只是他的敌人不是无形无状的瘟疫,而是有着血肉的敌人。
    朱利奥轻轻放下了望远镜,这件利器在拉文纳的河畔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这里也未令人失望,那道纤细的火线弯弯曲曲,在台伯河的西侧勾勒出街区的轮廓,朱利奥一直等到它们的末端消失在圣保罗门,才发出了无声的指令。
    圣天使堡的大钟发出一声宏亮的长鸣。
    这是战争的号角,也是天主的怒吼,随着圣天使堡,圣彼得大教堂的钟也响了,然后是圣玛丽亚教堂,圣罗萨里奥教堂,圣焦阿基诺教堂……福尔基纳圣玛利亚教堂,圣潘科拉齐奥教堂……耶稣与玛利亚教堂,圣特雷萨教堂,圣体节教堂……
    钟声一个接着一个地传递了出去,路易十二与他的军队,在霎那间就被轰鸣不绝的钟声彻底地捉住了。
    天地之间几乎只有钟声,唯一的声音,那些宅邸突然打开门窗时的碰撞声,以及从门内推出的火炮,与窗内伸出的火枪、弩箭所带来的咔擦吱嘎声,渺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但无论是在室内,还是在街道上,人们点燃的火把,却已经为法国人点亮了笼罩在他们头上的罗网。
    路易十二睁大了眼睛,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正在一个巨大的噩梦之中,但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与耳边的声音依然没有丝毫改变,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教皇的陷阱,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就这么输了——这位强壮的国王只停滞了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拔出自己的长剑来,高声喊道,“进攻!进攻!进攻!“
    他一连喊了三声,而他身边的敕令骑士也同时高呼,他们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压过了钟声,但更大的声响骤然侵袭了人们的耳朵,起初,无论是谁,都以为这是火炮在轰鸣,但只有站立在高处的人们才能看到,就在台伯河西岸的街区里,有四五座塔楼訇然倒地,碎石瓦砾向着四周溅射,灰尘飞扬——它们向着街道倒下,残骸如同锤头一般,将细长的法队敲击成一段一段。
    “我就说,”一个托洛尼亚家族的人忍不住低喊道“那个美第奇的枢机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突然建起那么多塔楼,难道他从那时候就已经预想到现在的情形了吗?”
    托洛尼亚家族,或说在罗马的任何一个家族,都习惯了家族之间的争斗,小到两三人,大到倾巢而出的四五百人,但无论如何,他们也没想到,竟然可以将战场拓展到如此庞大的地步,不过他们之前也不曾遇到这样的敌人!
    狭小的罗马城,以及更为窄小的圣彼得广场,注定了不可能如拉文纳一般,容纳上万人作战,所以路易十二只率领着军队中的精锐,三千人,其中有五百名敕令骑士,对于罗马,尤其是没能得到预警的罗马来说,他觉得足够了,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已经如同蒲公英一般飞扬到意大利乃至更远的每个角落里的慈悲修士会成员,朱利奥美第奇或许也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但既然有了他们,再有阿萨辛们的辅助,朱利奥至少已经完掌控住了大半个意大利。
    被截开的军队就像是被砍断的蛇,脑袋找不到身体,身体找不到尾巴,尾巴找不到脑袋,而此时罗马的家族——那些愿意屈服在朱利奥美第奇身前的家族,乘机发动了攻势。
    他们与法国人的军队不同,习惯与擅长在街道堡垒中战斗,而这些人中还有来自于卢卡与加底斯的人们,他们带来了比之前的火枪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武器,罗马的人们只需要站立在家族堡垒的城垛后,居高临下地向下射击就行了。
    这不是战争,一个科尔西尼家族的子弟在战后这样说,是屠杀。
    各个家族的宫殿原本就如同四方的堡垒一般,门后堆积着沉重的沙袋与石头,不管怎样撞击都打不开,城墙厚重,高大,而法国人手中最长的木头就是他们的长戟,只有后方的火炮队伍,对艾萨米宫造成了一定的伤害——那些聪明人,在无法得到上级命令与遭到敌人突袭的时候,立即架起了火炮,向着最近的艾萨米宫轰击,艾萨米宫的城墙被轰塌了一角,法国人一拥而入,艾萨米家族遭到了洗劫,上天保佑,艾萨米家族的人见势不妙就马上上了停在台伯河上的船,逃走了,遇到不幸的人并不多。
    但这些聪明人还是做了一件蠢事,他们应该转过身去,保证圣保罗门依然打开着,后续的部队同样听到了钟声与塔楼倒塌的声音,但他们正准备进入罗马的时候,发现城门紧闭,铁闸跌落,城墙上满是守卫与火炮黑森森的炮口。
    他们被挡在了罗马城外,而他们的国王还在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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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易十二是个勇敢的骑士,也是一个拥有智慧的国王,但腓力四世的胜利与罗马教会一向的懦弱,以及意大利人固有的天真散漫让他轻视了自己的敌人,如今,他要为这份轻视付出代价了。
    先是弩箭,后是枪弹,再来是沸水、油脂与火。
    正如他认知中的,罗马的人们缺乏胆气,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不懂得战斗,尤其是他们占据大好时机的时候,街区的道路,对于人和马车足够宽阔,但对于军队就不是那么友好,尤其是骑兵,一向拥有盛名的敕令骑士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这里就连最小的冲击距离也不够,而且就算是商人的宅邸,外墙也是坚硬的石头。
    从充满希望,到满心绝望,时间是那样的短,第一缕晨光落在圣天使像上的时候,朱利奥就见到了路易十二的使者。
    路易十二低下了他尊贵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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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利奥见到那位使者的时候——因为教皇利奥十世仍然在休养,所以这件事情虽然重大,却还是只有他能够代教皇发言,甚至做出裁决——他的神情异常平静,对于法国人的失败,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就像是太阳升起,月亮落下,丝毫不值得惊讶或是付出多余的情感。
    至于乔治枢机,还有西斯内罗斯枢机,以及其他几位有嫌疑与法国人勾结的枢机,都被控制住了,当然,这是更小的事情了,但杜阿尔特不免想起之前,他们谈论到乔治枢机的时候,朱利奥过于漠然的态度,或者说,难道从那时起,他就预料到乔治德昂布瓦兹除了有意一窥教皇的身体情况外,还有为路易十二探查罗马情形的任务吗?
    但他没有问,他也已经发现了,现在的朱利奥,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仍由他人肆意僭越的人了,他越来越像是曾经的皮克罗米尼,心思莫测,不苟言笑,只有在面对小科西莫或是他的兄弟姐妹时还有一点温度。
    像是这么一个人,将会把罗马和教会带往何方呢?杜阿尔特一边思忖道,一边走出了梵蒂冈宫。
    刺目的光线让他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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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无法控制地流泪的还有路易十二的敕令骑士们,他们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至少没有如拉文纳河边的同僚那样丢失了性命,但他们也是痛苦的,因为他们不但未能为他们的国王取得胜利,还让他们的国王与他们一般成为了教会的阶下囚。
    多么可笑啊,之前不是没有国王屈服在教皇的脚下,如曾经的神圣罗马皇帝亨利四世,但这还是第一次,教皇与罗马的人们直接击败了一位国王,虽然使用了卑劣的诡计,但之中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是公国插手,只有教皇,主教与他们的民众,这些曾经被路易十二小觑与轻蔑的人。
    相比起他的骑士们,路易十二就要平静得多,他不是没有希望的,拉文纳战役的结果还没能传递到他的耳朵里,而他的军队还有大半留在罗马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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