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耶赛特二世今天命令他的聋哑宦官绞杀了两名大臣,一名卡斯扎克(军事法官),一名尼尚奇(起草诏书的文官),宦官将六十五根丝线绞成的弓弦套在他们脖子上的时候,他们不由得露出了惊慌而又迷惑的神情,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明明没有犯错,或是犯错了但认为他不会知道,是的,确实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们已经背叛了巴耶赛特二世,即便他们有与他的三个儿子接触过,那也是遵从了他的旨意。但巴耶赛特二世要杀死他们,从来就无需理由,他们是伴随着他一起长大的奴隶,所有的权力与荣耀都是他授予的,他当然也可以随时收回,将它们转赠给他认为更为可信的人。
    但等到他们死去之后,巴耶赛特二世又不由得升起了一丝悲哀,他只希望他最信任的大维奇尔(首相)与其他的官员不至于令他失望,他虽然老了,却还是头狮子,有着锐利的獠牙与爪子,只可惜他的儿子们也已经不再是软乎乎的幼崽,而是时刻觊觎着苏丹宝座的叛逆——巴耶赛特二世恐惧着遭遇到他父亲曾经遇到的事情——被自己的儿子推翻,杀死,却又无法挽留时间,于是他不再允许他的三个儿子继续留在伊斯坦布尔,包括他们的儿子,他的孙子,毕竟就连塞利姆,他最小的儿子的长子苏莱曼,也已经十五岁了,已经是可以让女人生下孩子的年纪了。
    一想要婴孩与女人,巴耶塞特二世的血液便有重新沸腾了起来,他已经下令,让他的黑人宦官总管为他寻觅更多新鲜的,健康的,年轻的女奴,他相信自己仍然可以有新的儿子,一个承载着希望的新生命,一个不会威胁到他的好孩子。
    他就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寐宫。
    黑宦官总管已经为自己的主人寻找到了十二名符合要求的少女,她们都是纯洁的,美丽的,如同花朵一般散发着青春的芬芳,她们匍匐在他的面前,聆听着入宫之后的第一次教导——在苏丹的后宫里,已经有近五百名随时等着服侍他的女奴,在没有受到宠爱,没有怀有苏丹的孩子之前,每个女奴的待遇都是相同的——与其他的女奴共享一个寝室,一个浴室,微薄且普通的供给,想要可口丰富的食物吗?想要柔软温暖的衣服吗?想要璀璨美丽的珠宝吗?想要气味馥郁的香脂、浴油、羊绒或是其他罕有珍贵的东西吗?去尽心尽力地博取苏丹的欢心吧,只要能够让苏丹的视线停留在你的身上,你就能够得到想要的一切!
    除了自由,他在心里说,然后满意地看到这些懵懂的女孩露出了混杂着渴望与野心的眼神,对于一个老人,虽然他不太愿意承认,没有比少女的狂热爱慕更能激起他的欲望与力量的了,黑宦官总管吩咐侍童们准备好征服者之亭,那里是巴耶塞特二世最喜欢的地方——它位于悬崖的顶端,有一个巨大的露台,可以直接俯瞰马尔马拉海,有一个地下室,一个巨大的,两个圆穹顶的洗浴套间。
    苏丹会在就寝前洗浴一次,以回复在公事上消耗的精力,在早祷前洗浴一次,以纯净身躯与思想。
    黑宦官总管亲自去检查了浴室的情况,每天都有侍童为它做清洁工作,直至一尘不染,光亮的乳白色大理石石台甚至能够反射出墙壁上的蓝白色小砖拼砌出来的繁复花纹,精美的镂空金门(在浴室与走廊之间的双门,为了避免可能的刺杀而设置),也看不见一丝难看的水渍,净水壶、桶、毛巾都已经准备妥当,他亲自验看了今天服侍苏丹的两名侍童的手,确保它们洁净无瑕。
    就在他离开征服者之亭的时候,月光突然短暂的消失了一个瞬间,黑宦官总管满腹狐疑地看了看周围,他敢确定,自己眼角的余光确实瞥见了有黑影从地面迅速地掠过,他大声地发出命令,侍童与黑人宦官们立刻分散出去,搜索了每一个角落,但除了几只猫,一群鸟之外,他们什么都没发觉。
    难道刚才只是飞过了一只大鸟吗?黑宦官总管留下了更多的守卫,他几乎想要劝说巴耶塞特二世去另一个浴室,但考虑再三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现在的巴耶赛特二世实在是太敏感了,而他也确实,无可避免地与三个皇子接触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外征战或是统治各自的领地,但他们的母亲,都还在巴耶赛特二世的后宫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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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宦官总管与他的宦官、侍童们当然无法找到那只“大鸟”,因为他们正栖息在征服者之亭的圆穹上,灰白色的外衣与圆穹几乎合二为一,而且圆穹下方总是有着一环承托的平台,平台很窄,只容得他们放下双脚,但这样,他们紧贴在穹顶上的时候,下方的人也很难发现他们,何况大部分人只会往下看,而不是往上看,谁也想不到会有人能够如同鸟儿一般的飞翔。
    虽然他们距离折翼坠落也就只差一步。
    从圣伊莲娜大教堂北侧的光塔,滑翔至正义之塔下的密林里这一步骤,他们都成功了,但当他们再一次攀上正义之塔,翻上这座高塔的眺望台时,埃奇奥的飞刀无声无息地杀死了两名守卫,宝拉与朱利奥的匕首与短剑则同时终结了另外两名守卫的性命,但垂死者的还击虽然没能伤害到宝拉,却损坏了滑翔翼的一角。
    这让他们在从正义之塔的瞭望台滑翔至征服者之亭的时候,宝拉偏离了方向,不但险些被黑宦官总管发现,还差点错过了预定的落足点,幸好埃奇奥牢牢地抓住了她,在人们的视线尚未寻找到阴影的来源时,把她拉上了穹顶。
    他们现在就隐藏在穹顶面对马尔马拉海的那边,用作浴室的穹顶不可能如同其他地方一般毫无缝隙,奥斯曼人在上面开了许多圆形的小孔,供新鲜空气与光线进入,说是小孔,但他们也能伸进去一只手,夜晚的海风劲烈而狂暴,就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推搡着他们,要他们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三个刺客就凭借着这些小孔顽强与它们对抗着。
    此时滑翔翼已经没有用处了。刺客抛弃了它们,它们被狂风裹挟着,落入翻腾不休的大海,埃奇奥注视着那里,因为那也是他们撤离的方向。
    最后的艰难时刻即将到来,正义之塔的守卫也是有班次的,他们用朱利奥的小小杰作——一具望远镜大概确定了他们交替的时间,距离下一次交接还有一个半小时,而巴耶赛特二世却还没有来到这里,一旦他因为什么事情拖延了洗浴的时间,那么他们就必须在尸体被发现前潜入他的寐宫,但这样做无疑大大增加了此次行动的危险性,苏丹寐宫里的每一个侍童、仆从与宦官都是战士,他们会被缠住,根本无法完成任务。
    他们只得耐心地等待着,大约四十分钟后,他们身边的小圆孔亮了起来,无数的蜡烛在征服者之亭里被点燃,侍童们来来去去,忙碌个不同穹顶的温度也在缓慢地上升,浴室中水汽蒸腾,巴耶赛特二世来了,身边簇拥着无数随从,刺客们静静地等待着,他越往里走,身边的人就越少,等到了浴室前的走廊里,苏丹身边只留下了最可信的侍童与宦官。
    高大健壮的黑人宦官驻守在走廊里,一个最受苏丹宠爱的侍童上前关上了浴室与走廊之间的镂空金门,插上精巧的门插,扣上锁,巴耶塞特二世注视着这一过程,虽然他不认为,除了他放逐在外的三个成年的儿子之外,有谁能在伊斯坦布尔伤害到他,但这也是仪式的一种。
    他不承认这样会让他觉得安全。
    侍童们跟随着苏丹,他们在更衣处为巴耶赛特二世卸下身上所有的珠宝与衣服,巴耶赛特二世曾经在入口安放一面威尼斯人的镜子,以欣赏自己壮硕的体魄与光滑的皮肤,但他自己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在镜子面前停驻,最后甚至叫人把它移走。
    他老了,即便没有镜子,巴耶赛特二世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身边的侍童与女奴的年纪越来越小,他无法容忍自己的视野中有任何让他联想起衰老与死亡的东西——他张开手臂,幻想自己还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勇士,侍童们抬来银桶,用硕大的金勺往他的身体上均匀缓慢地倾倒热水,热水很快浸透了他随着年龄增长愈发干燥的皮肤,苏丹的胸膛起伏着,闭着眼睛。
    ——刺客们在苏丹的上方轻盈地移动着脚尖,调整着方位。
    巴耶赛特二世上前,躺在那张几乎毫无瑕疵的乳白色大理石平台上,石台下方传来的暖意让他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一个同样不着片缕的侍童爬上石台,开始为他搓洗身体。
    ——朱利奥将他们此行所能携带的,最为危险(甚至对他们来说)的武器轻而徐缓地卡进最上方的圆孔里
    搓洗完毕,侍童们重复了之前的程序,将苏丹臃肿的身体冲洗干净,两个侍童将手伸入芳香的浴液里,搅打出丰富的泡沫,然后将泡沫捧到巴耶赛特二世的身上,为他按摩,他们或许只有八岁,或是九岁,这样的工作让他们觉得有趣,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而苏丹也纵容着他们,他也在微笑。
    ——细小的火光在黑暗中亮起,伴随着不祥的咝咝声,刺客们尽可能地伏下身躯,海风依然强劲,却怎么都无法熄灭那一点火光。
    巴耶塞特二世在侍童的轻推下翻了个身。
    ——火光停住了,它到了尽头。
    就在巴耶塞特二世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推动着向上望去的时候,爆炸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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