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顿时面色灰白,他知道这是事实,但庇护三世毫不留情的话还是给了他一个重重的打击——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向着庇护三世大喊大叫,但庇护三世举起手,制止了他的反驳,看着他不甘心的神情,老人不加掩饰地露出了一个恶毒的微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选择你吗?”他停顿了一下:“或者说,你认为你有什么地方,无法与朱利奥相比吗?”
    关于这个问题,约书亚思考过很多次,但每次的答案几乎都是相同的,他低声道:“他确实比我聪明。”
    “的确。”庇护三世点点头:“还有呢?”
    “容貌?”
    “大概。”
    “性格?”
    “也许。”
    约书亚沉默了一会:“他比我更仁慈一些。”
    庇护三世笑了:“说得对,”他摆了摆手:“还有吗?”
    约书亚这次沉默的更久了,但庇护三世显露出了以往没有的耐心,仿佛不从他的口中得到真正的答案誓不罢休,“……我不知道……”约书亚最后颤抖着说:“我不知道,老师,发发慈悲吧,我难道还不够难受的么?您为什么要对我这样苛刻,请给我哪怕您对朱利奥十分之一的爱也好啊,或者,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您就不会如同现在这般的对我!”
    “好吧,”庇护三世犹如一只玩够了老鼠的猫那样说道:“我给你答案,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朱利奥.美第奇虽然有着姓氏,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没有家族的。”
    “怎么可能呢?”约书亚惊讶地道:“美第奇家族一向对他很看重。”
    庇护三世轻哼了一声,“看重?那是他成为卢卡大主教之后的事情了,之前,也不过是如同对待别的旁支子弟一般予以金钱上的照拂罢了,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托给了我,带出佛罗伦萨,在翁布里亚地区四处流荡,身边没有乳母,也没有侍女,只有我和一群修士,以及雇佣兵们,朱利奥能够存活下来,纯属侥幸——等他长大了一点,就如同你看到的,更多是作为我的学生而不是一个美第奇,其他不论,那时候乔.美第奇都已经被按立,成为主教助祭了,但整个罗马,有人知道还有第二个美第奇么?洛伦佐在金钱上能够慷慨大度,却不会在一个侄子身上耗费太多的人脉与关系,更不用说,等他老了,而朱利奥.美第奇逐渐获得了博尔吉亚们的青睐,他又担心他的亲生子,那个无用的皮埃罗.美第奇被朱利奥夺取了家长的位置,不但没有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刻,向博尔基亚为朱利奥争取更多的利益,反而有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算是皮埃罗.美第奇私下断绝了美第奇家族对朱利奥的经济支持也是一样,你知道在他的遗嘱里,给了朱利奥什么吗?
    两座葡萄园,啊哈!多么可观的遗赠,若是给了一个小商人,或是给了一个工匠,又或是一个苦修士,他准会感动的涕泪横流,但对一个美第奇,这算得了什么?名义上,朱利奥还是他的儿子呢。
    朱利奥.美第奇真正地受重视,是在他成为卢卡大主教,又罢斥了皮埃罗.美第奇开始的,皮埃罗代美第奇家族在1494年做出的错误决定,导致了美第奇家族险些被驱逐出佛罗伦萨,是朱利奥用羊绒与羊毛脂这两样珍贵的产出逆转了局势,让美第奇家族得以苟延残喘,告诉我,”庇护三世突然问,约书亚的心脏因此猛地抽搐了一下——因为那些家族之所以突然开始对美第奇家族不满,正是因为他设法窃取了朱利奥有关于提取羊毛脂的药水的制作方法,还有染料的配方,他以为庇护三世已经猜到了,或是查到了,所以来审问自己,幸好在他反复斟酌词语的时候,庇护三世已经问出了他的问题:“你若是一个美第奇,你会不感激他么?会不看重他么?”
    ——但我并不是一个美第奇,不但不是,想到有这个可能,约书亚就忍不住想要呕吐。
    不过庇护三世并不需要约书亚的答案:“从那之后,美第奇家族就对朱利奥殷勤起来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洛伦佐为了给乔.美第奇换取一顶枢机主教的红帽子,几乎掏空了美第奇与佛罗伦萨的囊底,1494年查理八世对美第奇家族的劫掠更是雪上加霜,他们对于朱利奥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们只能给朱利奥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与折磨而已……”
    “是的,”约书亚按捺住心中的不甘道:“明明给了他一切的是您!”
    庇护三世盯着他,好似已经窥视到了约书亚心底的隐秘,“你说朱利奥比你仁慈,你说对了,我也因此更喜爱他,”他坦然地说:“换了谁都是一样的,约书亚,谁都愿意与羊羔同眠,而不是卧在饿狼身边。”
    “但老师,”约书亚痛苦地叫道:“我是宁愿为您去死的。”
    “我知道,”庇护三世说:“而且,朱利奥的离去,让我意识到一个问题,约书亚,所以你才会在这里,我犯了一个错——那就是,我的学生,我的弟子或许可以是一个仁慈的人,但我的继承人不能——你知道我要做什么的,对吧?”
    约书亚张了张口:“……当然,”他激动地道:“当然。”
    “告诉我!”
    “改革……”约书亚浑身颤抖:“与统一!”
    庇护三世缓慢地笑了笑:“是的……但我不能再犯错了,约书亚,你若要继承我的衣钵,你就要向我发誓,你绝不能有什么牵系,无论是俗世的,还是圣灵的。”
    “我发誓……只有您,只有您的命令,”约书亚喊道:“你要我挖出我的心给您看吗?”
    “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只有没有任何羁绊与顾虑的人,才能真正地,全心全意地为天主做工。”庇护三世做了个手势,修士们将那具为朱利奥.美第奇准备的盔甲搬了下去,改而搬上了一具用深紫色的丝绒覆盖着的人形物体——单看轮廓,也知道它也是一具盔甲,约书亚看了庇护三世一眼,在他的示意下向它走去,他的手放在了丝绒上,感受着柔软下的刚硬,一时间,甚至不敢去揭示答案,若是他又一次地自以为是了呢。
    但庇护三世说:“打开它。”他的手就先于大脑,动作了起来。
    由昂贵如同黄金般的贝壳提取物染成的紫色丝绒布跌落在地上,无人顾及,人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那具盔甲上,这是一套多么精致华美而又威严的甲胄啊,与一般的盔甲不同,它是黑色的,遍布着金色的荆棘花纹,胸前的图案不是任何一个家族的纹章,而是教皇的三重冠冕,冕后是交叉的两把钥匙(天国与俗世的),冕下是十字架,在护臂上,各有一个吹号的天使,护腿上则是传道者的主保圣人圣方济各与军人的主保圣人圣马尔定。
    就算是对庇护三世的突然转变尚存着几分疑虑的约书亚,也不能说,这具盔甲能够比其他的,最重要的,先前庇护三世要留给朱利奥.美第奇的更珍贵。
    “这是我给你的。”庇护三世说。
    “给我的……”约书亚喃喃道。
    “以及这里所有的一切。”庇护三世说:“我失去了朱利奥,而我的生命注定了我不能再有第三个继承人,所以只有你了,约书亚,但我无数次地向天主祈祷,希望我这次的选择不再是错的!”
    “绝对不会是错的!”约书亚坚决地道:“我不会令您失望的,我会遵照着您的旨意去做,无论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您指给我看,我就会去走。”
    “前面是悬崖呢?”
    “我也去。”
    “是泥沼呢?”
    “我也去!”
    “是敌人呢?”
    “我不会有丝毫退缩!”
    “那么,你的血亲呢!?”
    “我没有血亲,”约书亚说:“小洛韦雷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但你的父亲可不这么认为,”庇护三世说:“你知道是什么在让我犹豫,约书亚,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只会毁灭我的事业。你又是他的儿子,他对许多人说,儿子是不能违逆父亲的!”
    约书亚闻言,不禁露出了憎恶的神情:“他的儿子已经死了。”
    “但他,还有他的家族……他们也同样是深植在深渊的毒藤,等到你继承了我的位置,他们就会纠缠上来了!”
    “那我就斩断他们!”
    庇护三世凝视着他,“不,”他轻声说:“你做不到的。”
    “我……”
    “你不用说什么了,”庇护三世看似心灰意冷地说:“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做到的,就连朱利奥,也不免被亲情羁绊住手脚,何况是你的,你应当很爱你的父亲吧,而洛韦雷家族,谁都知道,谁做了教皇,他的家族就能飞黄腾达。”
    “……那不是我,”约书亚急切地道:“那不是我,老师,我会比朱利奥做得更好!”
    “你发誓么?”
    “我发誓!”
    “那就起誓吧,”庇护三世说:“你若能做好……”他微微俯下身去,按住约书亚的肩膀,说了几句话——除了约书亚,没人听到他说了些什么,约翰修士只见约书亚的面色突兀地从灰白变做了可怕的嫣红色——就像那些发了高热,即将死去的病人。
    “好的,”约书亚颤抖着说道:“好的,我起誓,老师,我起誓。”
    说完,他再也承受不住这样激烈的情绪,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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