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贡萨洛将军的骑士与火绳枪手们继续向着伊莫拉前行,一路上,他们见到的惨事可能要比他们见到过的日出日落还要多,一开始他们还能酝酿怒火,到了最后,就连最年轻的扈从都开始麻木与疲惫,骑士首领见到这个状况,就打算着,一见到弗利就预备折身回返,不然只怕这些小伙子会因为无法忍受而发疯——他是见到过这样情况的,在他随着他的将军贡萨洛在格拉纳达作战的时候,就曾经参与到一场绵延了三百多天的战争中,触目所及,除了死亡就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伤痛与疫病,到了最后,就连最英勇的骑士也会误以为自己已经落入了无有尽头的炼狱,发热、哭泣,胡言乱语,继而精神崩溃,最后都不免被魔鬼附了身——不是杀了身边的朋友,就是杀了自己。
    又一个夜晚降临了,他们在一个叫做多瓦多拉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虽然可以看见不远处就有一座村庄,骑士们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他们宁愿露宿野外,也不要再看到那些可怕的场景——前去查探的扈从很快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满心疑惑,他们告诉骑士首领,那个村庄里人烟稀少,或者说,他们走进的几处房屋都没有人,但村庄中央广场处的一座教堂里,竟然还有光亮,隐约可以听见有人在祷告。
    骑士首领立即提起了警惕心,要说修士,他们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一个隐居的修士还向他们兜售鹿肉呢——当时骑士首领甚至懒得耗费口水,挥了挥手就让扈从们抓住他,搜查了他在树林边的小屋,结果不言而喻,想来,在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中,一个修士愿意慷慨地向你提供水与食物,还有床铺,会有很多人感激涕零,不假思索地接受吧。
    “我们去看看。”骑士首领说。
    他们进了村庄,这是个大约有着两三百人口的小村落,虽然都只是一些土胚与木头的房屋,但可以看得出,有勤劳的主妇将它们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村庄的中心位置是举办聚会与集市的广场,广场的东侧是一座教堂,教堂与居民的住宅一样,只有基座是石头的,薄薄的墙壁上涂刷着白垩,黑色的木头窗户与大门,扈从所说的光亮就是从窗户与大门的缝隙透出来的。
    骑士首领做了个手势,两个骑士举着弩弓上前,他轻轻地踏在石阶上,将耳朵贴在大门上。
    里面确实有人在做祈祷,声音虚弱但绵长,有着一股顽强的力量,他说:“
    ……他苦炼你,任你饥饿,将你和你列祖所不认识的吗哪赐给你吃,使你知道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耶和华口里所出的一切话……你要谨守耶和华你神的诫命,遵行他的道,敬畏他,因为耶和华你神领你进入美地,那地有河、有泉、有源,从山谷中流出水来;那地有小麦、大麦、葡萄树、无花果树、石榴树、橄榄树和蜜……你在那地不缺食物,一无所缺。那地的石头是铁,山内可以挖铜……你吃得饱足……就要称颂耶和华你的神,因他将那美地赐给你了…………你要谨慎,免得忘记耶和华你的神,不守他的诫命、典章、律例,就是我今日所吩咐你的……”
    骑士首领立刻推开了门,然后他就吓了一大跳,原来这教堂里,竟然全都是面色枯黄、双眼凹陷,肚子鼓胀的饥民。
    他们甚至连坐在椅子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相互倚靠着躺在地上,不过这里也没有椅子,骑士首领从那堆还未燃尽的火堆里瞧见了诵经台的残骸,火光跳跃着,给那些可怕的脸上敷上一层耀眼的红光,令得他们的面孔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可怕,或是说,他们的唇边都带着浅浅的微笑,看向骑士首领的目光也没有他几乎习惯了的愤怒与贪婪。
    而斜靠在石头祭台边的,是一个枯瘦到很难看得出年龄的修士,正是他在为众人祈祷。
    “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骑士首领注视着那个修士,看得出,这里能够回答问题的大概也只有这个人了。
    修士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就在骑士首领想让扈从给他一点水的时候,他缓慢地抬起手,咬开手臂上半凝结的一道伤口,喝了自己的血,润了润嘴唇,才说:“就如您……所看到的,骑士老爷。”他的嘴上沾着血,却要比骑士见过的任何一个教士更圣洁:“在这里的,”他骄傲地说:“都是一些义人,”他一个个地看过去:“没有一双手做过犯罪的事,没有一张嘴尝过罪恶的血。”
    骑士首领沉默地做出一个手势,几个扈从连忙上前去,给那些人喝水——这些水可有不同,里面掺了珍贵的糖和盐,喝下去,这些人的眼睛里顿时就有了光亮,修士也被扶了起来,放在一张毯子上,骑士首领这才看到他手臂上有许多伤口,又狭又小。
    这时候有人注意到这座教堂里不但没有座椅,诵经台,就连十字架都没有,不,和座椅一样,原先也是有的,墙壁上还有十字的空白痕迹了。修士也注意到了,他咧嘴一笑:“想必耶稣基督不会介意再为他的子民牺牲一次。”
    又是一个大胆妄为的家伙。骑士首领想。
    他的骑士们当晚就在村庄里住下,见过了那么多恶心的事情,他们对这些宁愿饥渴而死,也不愿意去做野兽的人保持着很大的好感,无需首领命令,他们就四下出动,狩猎野兽,捕捉鸟类和鱼,这时候也不论什么斋期了,反正这里唯一会计算斋期的修士正对着油滋滋的烤小鸟食指大动呢——火绳枪手们按照修士的教导,先煮了鱼汤(万幸修士还藏了一口锅子)给这些人喝。他们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一些人开始无声地哭泣,而一些人则开始小声欢笑。
    “我该……怎么称呼您?”骑士首领问。
    “叫我德西兄弟吧,我是共同兄弟会的修士。”那个修士说,他的肠胃显然比其他人更强壮,喝了鱼汤后,他又吞下了三条鱼,还有一只油亮焦脆的烤小鸟。
    “好吧,德西兄弟,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意大利人。”骑士首领说。
    “是的,”德西修士说:“我是尼德兰人。”
    “那么远?”骑士首领惊讶了,“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去拉韦纳朝圣。”修士说:“回来的时候经过弗利。”
    “这些人……”
    “有些是伊莫拉的居民,也有些是弗利的居民,还有一些是这个村庄的。”
    骑士首领再次打量这些人,发现他们之中,只有寥寥几个年轻男人,其他都是女人,孩子与老人。
    “您怎么说服他们的呢?”
    “说服?”德西修士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您怎么能说服野兽?您应该问,我是怎么带着他们逃走的——是他们自己决定了,愿如义人之死而死,愿如义人之终而终。”
    骑士首领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之后就好了,跟着我们走吧,我们会保护你们。”
    德西修士咬着鸟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您似乎也不是一个意大利人呢。”
    “我是西班牙人,”骑士首领说:“但我正在为卢卡的大主教效力,他那里正需要人,就让我到这里看看。”
    “他要人做什么呢?建教堂?”
    “卢卡的教堂已经够多的了,”骑士首领似乎没察觉到修士的试探:“他需要人来砌筑城墙,非常浩大的工程,需要许多人。”
    “但我这里多的是老人,女人和孩子。”
    “只要有双手与双脚,就有工给他们做。”骑士首领说:“男人们去砌筑城墙,也需要女人给他们烤面包,煮汤,缝衣服啊,老人和孩子也能够打打下手,他们做工固然得不到多少报酬,但足够他们吃喝了,我们的大主教还为做工的人准备了屋子呢。”
    “那可真是一位善人啊。”德西修士一边这么说,一边有力地嚼碎了嘴里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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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西修士开始是对这些骑士们抱有极大的怀疑心的,当然,依照教义,基督徒不能将另一个基督徒当作自己的奴隶,但亚得里亚海对面的异教徒们就无需有此顾虑了,他在拉韦纳朝圣的时候,就听说了有人诱骗年轻男女卖去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但后来,骑士们所能找到,收拢的人愈来愈多,他们甚至不惜拿出自己的金弗罗林从法国人那里换取小麦、腊肉与面粉的时候,德西修士的好奇心就超过了猜疑心,那位卢卡的大主教是什么人呢?难道真是一个真正的善人?如果说,只是需要士兵的话,年轻的男人才是他们的目标,但人群里,很显然地,女人、孩子与老人占据了大多数,一般来说,他们是最不受领主们欢迎的。
    “我和你们一起去卢卡吧。”有一天,这位德西修士对骑士首领说。
    骑士首领欣然同意,这位修士也是一个可信的义人,他在收拢流民的时候,修士和他的人帮了他不少忙,而且在平时的交谈往来中,他也发现德西修士是一个博洽多闻,心思缜密的人——正合那位大人的喜好。之后,只怕那位大人就要忙碌起来了,能够多一个人手再好也不过啦。
    只是,德西修士不免在心里遗憾地想,他就不得不对自己的小兄弟,马丁.路德食言了,看来他们没法在圣年再次相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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