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奇奥一边吃吃发笑,一边为朱利奥解开腕甲,这种硬牛皮做的腕甲在雇佣兵中非常常见,不过相比起那些廉价的货色,朱利奥的腕甲是定制的,牛皮连接的地方不是用亚麻缝线,而是用钢片与铆钉固定,坚韧的钢片位于手肘外侧,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抵挡刀剑,如果像朱利奥今天那样用来打击敌人脆弱的位置,也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只是力是相对的,尤其是对如同弗兰切斯克这样肥胖的成人,朱利奥的手臂留下了鲜明的淤青。
    埃奇奥当然不是在幸灾乐祸,他笑的是教皇英诺森八世。玛德莱娜一离开原先的住所,就直奔罗马的圣西斯托修道院,这座修道院的院长是个刻板的方济各修士,在诸多女修院已经沦落成为半个娼院的时候,只有圣西斯托修道院还能保持虔诚与宁静,又因为它的纯净无瑕,有许多不幸的高贵女士决定在此发愿或是隐居,循环往复下,在圣座的诸位没能注意到的时候,它竟然也成为了一座暗藏尖刺的庞然大物。
    不过在朱利奥的眼中,圣西斯托修道院也只是一座弱女子借以托庇的藏身之处罢了,她们之所以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任何一位姐妹,完全是因为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女性的地位降低到了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有形式与身份的女子尚且如此,平民女子就只是牲畜与工具罢了——如果她们不再相互保护,等待着她们的就是被一个一个拖出去任由宰割。
    弗兰切斯克与英诺森八世的行为让玛德莱娜厌恶至极,洛伦佐美第奇的信件中空洞的安慰与息事宁人的态度更是让这个只不过十五岁的少女心灰意冷,在美第奇与英诺森八世的合作尚未结束之前,她无法与弗兰切斯克离婚,所以她不能发愿做修女,不过圣西斯托修道院已经承诺保护她,但必须在她生下孩子之后,不然会有碍于修院的清誉。只是这几天弗兰切斯克又在她暂居的宅邸外大吵大闹,如果不是有美第奇的朋友们看护着玛德莱娜,他或许会冲进去殴打或是杀了她,这个无赖的行为几乎让朱利奥的耐心告罄。
    “也许西博(教皇)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凯撒说。他今年十一岁,距离离开罗马,去佩鲁贾或是比萨上大学也只有短短的一年,他对美第奇的示好也因此变得明显起来,像是圣西斯托修道院,就是他请卢克莱西亚代为提醒。不然刚到罗马只有几年的大美第奇又怎么能够知晓有这么一座风气严谨的修院存在。
    “我知道。”这或许是他的错,朱利奥想,正是因为他表现出了对玛德莱娜的重视,所以英诺森八世才会有意放纵自己的儿子,意图从美第奇这里榨取更多的利益,但要让朱利奥看着玛德莱娜被殴打,羞辱……她已经怀孕了,在这个女性的生产之苦被视为偿还罪孽的年代,人们对产育产护毫无概念,流产与生产带来的死亡比比皆是,朱利奥并不准备将希望寄托在教皇和他私生子那虚无飘渺的道德和良知上。
    “你有什么办法吗?”凯撒问:“我的朋友。”他和善地问道,在他愿意的时候,他可以表现的十分温和。他已经有了好几个计划,而且已经估算好博尔吉亚可以从中取得的利益。不过就如他所猜测的结果之一,美第奇只是摇了摇头,感谢了他然后走来了。
    朱利奥去见了自己的导师,皮克罗米尼主教慎重地思考了一会:“这会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他看向自己的弟子:“一旦有人出卖你……”
    “只有三个人知晓此事,”朱利奥说:“而且,它并不会带来真正的危险。”他真心实意地握住主教的手,这位老人是发自真心地喜爱他,教导他的,他对皮克罗米尼主教如同父亲一般的敬爱,所以他不会向他隐瞒自己的想法。第三个人正是埃奇奥,他听从朱利奥的吩咐,为他弄来了一些奶牛身上的结痂与脓液。大约两星期后,教皇宫里突然一片混乱,这时候朱利奥就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牛痘是一种初发时与天花十分相近的传染病,或者说,它本身就是发生在牛身上的天花,但它的致死性要远远低于人类中流传的天花,但这个秘密要在十八世纪末的时候才会被一个英格兰医生发现。在十五世纪,人们对于天花,鼠疫,黑死病的处理方式也只有不洗澡,放血和灌那个你知道的,对于牛痘与天花他们当然也无从区分,首先发现罹患“天花”的是一个服侍教皇的修女嬷嬷,她被立刻关了起来,然后又有好几个与教皇接触“密切”的人身上出现了水疱与肿块,最后是教皇绝望地呼唤了医生。
    教皇命令人们追查“天花”的源头,他坚持这是一个针对教廷的阴谋,但他没想到他的雷霆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当几个罹患过天花的修士大胆地撬开弗兰切斯克的房门时,他正颤抖着浸泡在一整桶的橄榄油里,这时候人们认为这种方式能够很好地治疗梅毒,但天花……他也是走投无路了,他一开始只以为自己从娼妓那里染上了梅毒,可全身都起了水疱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患上的是天花,他害怕自己被拖出去烧死,因此缄口不言,也拖延了教皇与其他人的治疗时间。英诺森八世陷入了暴怒之中,对自己的儿子,他同样可以残忍冷酷。圣殿骑士们按照他的意旨将弗兰切斯克的房间门窗用砖头封堵起来,就连送食物和水的孔也不留,等到教皇和其他人奇迹般地痊愈,为此举行了数次大弥撒后,他才想起弗兰切斯克,但那个时候后者早就死了,在他的房间里,肚子里全是橄榄油。
    玛德莱娜成了寡妇,她的孩子也安全生下来了,但她一刻也没停留,马上发了初愿,进了圣西斯托修道院。
    教皇对此无可奈何,牛痘不是天花,却仍然给他带来了不少折磨,他的身体愈发虚弱,原先的野心也随之畏缩,十字军的组建不了了之,他也想过找找美第奇家的麻烦,博尔吉亚与洛韦雷却同时出手阻止了他。
    “博尔吉亚就算了,”英诺森八世躺在床上,靠着枕头,无精打采地问道:“德拉,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弗朗切斯科德拉洛韦雷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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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书亚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的父亲,他有着一张适合被描绘为法官的严肃面孔,须发黑中渗透着灰白,与约书亚在幻想中描绘的父亲竟然有着几分相似,但约书亚已经提不起哪怕一点孺慕之情,他不是没有假设过刺客并非是洛韦雷主教派遣而来的,但在福利尼奥城中无望的等待已经说明了他的父亲并不需要一个魔鬼般的儿子。
    洛韦雷枢机也是第一次看见儿子痊愈的面孔,他在约书亚之前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即便他已经披上法衣,但与普通男子并无不同的是他也渴望着一个继承人,他伸出手,将约书亚的面孔朝向亮光处,孩子的痊愈能力是很强的,瘢痕浅淡,几乎看不出来。他直起身体,看向坐在房屋一角的皮克罗米尼。
    皮克罗米尼主教选择的机会非常巧妙,在整个梵蒂冈都被“天花”的阴翳覆盖的时候,任凭如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变得脆弱起来,无论如何,洛韦雷可能再也不会有孩子了,他总是要去见上帝的,到时候,他辛苦积累起来的财富难道要交给女婿或是外甥,侄子吗?倘若不是因为教皇选举,而约书亚的面容似乎没有回复的可能,他也不会选择刺杀和抛弃他。能够再次见到他的儿子,并且是一个毫无瑕疵,简直可以证明他于天主的虔诚般的美貌的孩子,他必须感谢皮克罗米尼主教。在这里他不免又要暗中谴责博尔吉亚一番,第一个买家出价太高了,第二个买家就只能给出更高的价钱。
    德拉洛韦雷对约书亚的抗拒并不放在心上,洛韦雷将来的一切都会是属于他的,没有什么能够比权势与钱财能够说明父母对孩子的爱,他终有一天会理解自己的行为,让他又是烦恼又是欢喜的是,约书亚坚持要继续和皮克罗米尼主教学习,直到十二岁,他要和凯撒那样去佩鲁贾或是比萨的大学。
    “但你应该知道吧,”洛韦雷说:“他只有一个学生,珍爱的就像是他自己的儿子。”他和皮克罗米尼的交易中也涵盖了庇护美第奇家族的一部分。
    “我知道,”约书亚停了一会:“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洛韦雷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孩子的任性给他带来的烦恼,这种感觉非常新奇,但如果约书亚不愿意改变他的想法,那么他就设法改变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想法好了——如果无法改变,那么就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别碰朱利奥。”约书亚说。
    约书亚的敏锐让洛韦雷一阵惊喜,“他只是一个私生子。”虽然洛伦佐美第奇给了他一个姓氏。
    “他救过三次。”约书亚忍耐着将“我也是一个私生子,还是一个被生父抛弃的私生子。”丢在洛韦雷脸上的冲动:“第一次,”他满含讥讽地说:“在刺客以为绞死了我,把我扔在空置的石棺里的时候,是他把我拖了出来。”他没有去看洛韦雷突然有点尴尬的神情:“第二次,他用鱼皮治愈了我的烧伤;第三次,在我险些被路易吉博尔吉亚斩开的时候,他用一本燃烧的书阻止了那个蠢货。”
    “但你从未感谢过他。”洛韦雷说。
    “因为我一无所有,”约书亚说:“钱囊空空,身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虽然说是皮克罗米尼主教的学生,但我知道他收下我只是因为美第奇,您要我用什么感谢他,虚伪的承诺与可笑的夸奖吗?”
    “你嫉妒他。”
    “他很难不让人嫉妒,”约书亚低声说:“但我也喜欢他,父亲,如果你看见他,你也会喜欢他的。”
    “将来你才会是那个令所有人嫉妒的人。”洛韦雷主教说,然后握住了儿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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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利奥美第奇也接到了洛伦佐,他名义上的父亲,实质上的伯父的信件,他看完了,不生气也不沮丧。埃奇奥在一旁抱着手臂,侧头看着窗外的湖面:“说了些什么?”他问道。
    “说我不该如此冲动。”朱利奥说。
    “但你不以为然。”埃奇奥放下手臂,走到他身边。
    “有很多事情,不是委屈和等待就能解决的。”他继续忍耐下去,等来的很有可能就是玛德莱娜的尸体,而且他们没有办法证实玛德莱娜是因为弗兰切斯克而死,即便能,别忘记教廷的赎罪券正大行其道,一个丈夫杀了妻子只为了再娶,也不过需要缴纳两个金杜卡特的赎罪钱——弗兰切斯克不但不会受到惩罚,英诺森八世甚至还会要求美第奇家族再送一个女儿以及丰厚的嫁妆来。
    或许美第奇家族在将来可以在家徽上增添教皇的三重冠(表明家中曾经有人被选为教皇),但玛德莱娜呢,不要说这是必需的代价,对于朱利奥来说,没有生命不值得被珍惜,尤其是身为弱者的女性。
    “如果你将来可以成为一个圣人,肯定是所有女性的主保圣人。”埃奇奥打趣说。
    朱利奥干巴巴地笑了笑。
    “那么,”埃奇奥问:“牛痘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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