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干嘛呀?”
    李夕月闻了闻自己的掌心,撇嘴说:“万一有啥脏味儿呢?”
    讲真的,手心里真没什么脏味儿。皇帝是个爱干净的人,从他一尘不染的屋子和雪白如新的袜子就能看出来。手心里是淡淡的皂荚清香,和他衣袍透下去的龙涎香气息。
    她在水盆里荡了荡手,擦干后就跟上了那传旨的小太监。
    虽然厌恶这个老找茬儿的皇帝,但想到这可是她李夕月进宫这段时间来第一回 到御花园!她心心念念想去看一看的人间仙境!宫里规矩那么严,做宫女的等闲哪有这样的好机会!
    李夕月一往好处想,心里就情不自禁乐开花,而脸上自然也带了三分喜色。
    宫里的御花园,即便是万物凋零的秋天,也依然美得不可方物,红的是枫,黄的是杏,翠绿的是竹,而红黄绿之间,又有不同的明度和层次,不论远观还是细赏,都觉得经得起看。
    李夕月好奇时傻乎乎的神情也出来了,眨巴着眼睛左顾右盼。
    突然,听耳畔“噗噗”的声音,转过一座假山,就看见皇帝胳膊上架着上次那只海东青,雪白的翅羽,铁色的喙,海东青翅膀一扇,顿时有风尘吸张之态,然而御园狭小,那鹰大概也嫌弃,又把翅子收了回来,睥睨地扭着头四下张望。
    皇帝看见李夕月,叫她:“你过来瞧瞧,是不是海东青施展不开?好像不愿意飞。”
    李夕月看看他,蹲身行了个礼,没说话。
    皇帝的注意力在他的海东青上,鹰蔫嗒嗒的,皇帝心里就不爽利。
    他对李夕月说:“你不是陪你阿玛熬过鹰么?这鹰是刚熬出来不久的,该不是熬伤了吧?”
    李夕月摇摇头。
    “你哑巴了?!”
    李夕月不敢装哑巴——怕他真把她舌头割了——低声回道:“回禀万岁爷,奴才不知道。”
    皇帝顿觉没趣,眉头皱得更凶了,举手想让鹰飞起来,可那鹰爪子扒着他胳膊上的牛皮护袖,略张了张翅膀就合上了。
    皇帝看李夕月这话痨眼睛偷瞟着鹰,嘴微微张了张,好像想说话没敢说的样子。
    皇帝说:“你怎么不说话呀?”
    李夕月声音像蚊子叫:“奴才得管住这张嘴。”
    皇帝气得想笑。手上有根驯鹰的小鞭子,很想给她一下,但看女孩子娇娇嫩嫩的模样,又觉得没处下手。
    “朕叫你说话,你就好好回奏,才是懂规矩,知道吗?”皇帝说,又对白荼,“你教教她呀,怎么这么笨?!”
    白荼已经是啼笑皆非了,但见皇帝对这小宫女那么有耐心也是少见的。她上前戳戳李夕月的后腰,低声说:“万岁爷问话,你知道就回话啊。”
    于是李夕月说:“奴才看来,这鹰也是三个饱一个倒,换奴才是鹰,奴才也不想飞。”
    皇帝剜她一眼:“出息!”皱眉看看鹰又说:“是熬完喂太饱了?”
    李夕月想了想说:“所以,奴才的阿玛后来也不怎么熬鹰了,熬出来的鹰,想要它善于猎捕,就得经常饿着,奴才的阿玛说,看着可怜。”
    皇帝看着李夕月,李夕月不敢直视天颜,只在肚子里想:这段应该没说错什么吧?皇帝不会又找茬儿刁难我吧?!
    皇帝终于说:“现在还没打算着秋狝,确实也没必要天天熬着这短毛牲畜。不愿意飞就不愿意飞吧。”
    他胳膊一抬,一旁伺候他玩鹰的小太监熟稔地把鹰架子接过去,又帮着把皮革做的套袖和护肩解开。
    李夕月听他闲闲又问:“那你阿玛后来还玩什么?”
    李夕月和她阿玛非常玩得到一块儿,这会儿心痒痒的特别想说话,但又生恐自己会管不住自己的嘴,所以显得欲言又止的,惹得皇帝心急起来:“算了,你就装哑巴吧!真是!”胳膊一甩,背着李夕月,显得气哼哼的。
    李夕月在后面眼巴巴地看了看他,但甫一见他回头,她又赶紧低头垂手,小媳妇一般。
    第17章
    皇帝看李夕月这样子就饱了,气呼呼在前头大步流星地走,一点不像是散心。
    后面一群随侍的小太监,捧着椅子的、捧着唾盂的、捧着衣包的、捧着银瓶的……跟着他的步子几乎是小跑。
    在御花园小跑了半圈,跟的人几乎都是气喘吁吁的,李夕月连风景都顾不上看,只觉得脚酸。好容易皇帝说了一句:“没意思,回养心殿。”大家舒了一口气,这下算是可以休息了。
    李夕月留恋地在临走前看了看这园子。御花园不算大,整治得很精致,此刻夕照落在苍绿的藤萝上,落在亭榭的绿色、金色琉璃瓦上,落在灰色剔透的假山石上,宛如给这些都镀了一层金。天空中有一群鸽子盘旋在五彩的霞里,草丛暗处传出了秋虫的鸣叫。
    眼见着出了琼苑门,又是长长的甬道,李夕月觉得自己的步子一步懒似一步。往前望一望,惊奇地发现,走在最前头的皇帝,步子也是一步懒似一步,似乎比她还不愿意回去。
    到了养心殿,皇帝蹭蹬着门槛问:“内奏事处有加急的奏报么?”
    答曰没有。
    又问:“有等着晚面的大臣么?”
    也是没有。
    理论上,皇帝一天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他要勤政,就在西暖阁看看请安折,要是懒政,到东暖阁读读书、写写字,就可以休息了。——李夕月她们这些人,大多也就可以休息了。
    皇帝进门的时候,看见敬事房的小太监正跪在一边,手扶着脑袋上顶着的装嫔妃们绿头牌的大银盘子,他眉头一皱,再一次问:“请安折子多不多?”
    内奏事处的小太监急忙回禀:“不多。”
    皇帝皱眉说:“既然不多,挑灯看完吧。当日事,当日毕,宵旰勤政,也是祖训。”
    捧银盘子的小太监则依例道:“请万岁爷翻牌。”
    皇帝觉得他蠢不可言,然而又知道这也是祖训,是敬事房太监的职责,就如他要努力多生皇嗣也是国政一样。他只能和蔼地、谆谆地说:“记档,今日朕要处置奏折,仍是叫‘去’。”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但是圣谕下来了,小太监们可没作梗或追问的权力。于是上上下下都应“是”。都是训练好的,一个个鱼贯地退出去:有的到围房通知等候消息的各位娘娘“可以散了”;有的从内奏事处把请安折子逐一记档,再捧入东暖阁里;白荼悄摸摸触了触夕月的手,看她一眼,意思是“仍要准备伺候茶水,上值吧”。
    皇帝批阅奏折,一般在西暖阁,太监宫女不经宣召不得入内。奉茶由白荼调好茶水,由专门伺候西暖阁的小太监送进去。
    但是一会儿,里头说,点心吃得有些起腻,要重新焖一壶酽酽的普洱。
    这茶水颇费工夫,白荼重新带着李夕月烹制茶水,第一水洗茶,第二水焖到汤色深红,沥清叶片倒在皇帝御用的明黄珐琅茶壶中,配着他日常喝茶的杯子,一总送到了门口。
    小太监把茶盘端了进门,没成想少顷里头突然传来皇帝的怒声:“你干什么?干什么?!”
    而后,听着那珐琅彩的杯子被砸到地上,和金砖地碰触出清脆又刺耳的声音。
    再接着,是小太监慌乱的碰头声和求饶声。
    皇帝在里面暴怒喝道:“扠出去!打二十板子送到行宫烧柴铡草去!”
    外头谁敢怠慢,总管太监李贵手一挥,带着几个人进去,片刻后就拖出一个吓得脸色煞白的小太监。
    皇帝亲自吩咐的用刑是即刻要办的事,只见敬事房的散差太监提着五尺长的大毛竹板子,把那倒霉蛋拖到后院去了,惨叫和求饶声响起来。李夕月心惊肉跳,牙齿打颤。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天威不测”,原来以往他那些不假辞色,只是毛毛雨而已!
    二十板很快打完,下半截血淋淋的小太监气息奄奄被拖回来。
    屋子里传话“不必谢恩。”于是又被拖走了——一个人的命运基本也就这么定了,行宫荒僻,发到那里做苦役,没几年被皇帝忘记了,基本也没有再回来的可能性。
    一会儿,屋子里又传话,仍是叫上茶,估计是刚刚的茶被皇帝砸了,李夕月看着进门打扫的小太监,托盘里是四分五裂的壶和杯子。
    白荼面色也凝重,怕耽误事儿,飞快地重新焖茶。等她和夕月端过去,恰看见皇帝背手站在门帘边,好像就急等着这一口茶似的。
    她们俩也不知道是该小太监送茶进去,还是皇帝就自己端进去了,反正在门口踟蹰着不敢进,不敢退,最后只能在门口蹲安,等皇帝自己发话。
    皇帝却没问茶,指着李夕月问:“你识字断文么?”
    李夕月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本能地不敢欺君,说:“奴才在家的时候,略识过几个字。”宫里还会教宫女读些诗词、账本子,应该不忌讳认字。
    皇帝点头说:“肯不欺,就是好的。你把茶端进来。”
    李夕月只差张嘴说个“啊?”顿时紧张得脚底打战。
    皇帝倒自己一掀帘子又进屋了。
    李夕月为难地看看姑姑,用嘴型问:“我怎么办?”
    白荼也不知怎么办,也用嘴型安慰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吧,小心些。”
    李夕月硬着头皮从白荼手里接过茶盘,由一个小太监打帘子,低头钻进来皇帝的西暖阁里。
    这里的布置和东暖阁截然不同。毕竟是皇帝办公用的,地方阔大,也显得肃穆,“勤政亲贤”的匾额挂在正中。皇帝却没有坐在正中的御座上,一旁的条炕上摆着案桌,他盘膝坐在条炕上面,胸膛尚在起伏,刚刚不知是为什么气得不轻。案桌上的东西挺凌乱的,一盏打磨得光亮的铜制罩灯照着堆放成两叠的明黄绢面的请安折,正中则是搅得乱糟糟的一本。皇帝的朱笔搁在白玉笔山上,两滴朱砂滴落在案几的金丝木面儿上。
    “奴才……来给万岁爷奉茶。”李夕月鼓起勇气,学着姑姑的样子说了一声。皇帝不置可否,只鼻子里“嗯”了一声,她就小心翼翼上前,到了案桌前先再次蹲身问安,然后起身低头,把茶碗摆在他案几的左前方——既不碍着他的手批折子,也方便一伸手就取到茶,茶壶放在更远些的小几上。
    他没说什么。李夕月略略松了口气,提着空茶盘再次跪安:“奴才告退。”
    皇帝说:“慢点。”然后盯着她问:“看到了什么?”
    第18章
    李夕月不提防皇帝突然问这么刁钻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的案桌,声音蚊子叫似的:“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皇帝骂:“还什么都没看见!你瞎啊?”
    李夕月心里说:你才瞎!问这么瞎的问题为难人!
    嘴上说:“奴才进门看见了万岁爷坐在这儿,于是低着头往这儿走,眼睛看的都是地面。其他的,确实什么都没看见。”
    “先前御园里,看见你一双眼睛倒是乱睃。”皇帝说。
    李夕月心里说:你不瞎!你后脑勺还长眼睛吧。
    嘴上说:“呵呵呵,是么?奴才好奇,大概也有两下没看地。”
    皇帝默然了一会儿,说:“靠近,看这儿。”
    李夕月一瞥眼,他的手指戳在摊开的那本请安折子上。她急忙垂头说:“奴才哪能看这个!”
    心道:这是给我下套儿?
    皇帝戳了戳折子上显著位置的一个名字,说:“前些日子,两江总督病殁在任上,大中风,去得很快。这个缺分不说海内最佳,也是屈指可数的。加急的折子刚到内奏事处,就有多少双眼睛盯过来了。”
    他笑了笑,看了看大气都不敢出的李夕月,说:“你别怕,我只是找个人说说。”
    李夕月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戳过去的位置瞟了一眼,那是个她根本不认得的名字。
    瞟完这一眼,她觉得自己入彀了一般,越发担心害怕,期期艾艾说::“奴才不懂这些事。”
    “不要你懂。”皇帝说话有些沉郁,又像自语,又像自嘲,“人人都以为皇帝可以为所欲为,其实束缚的枷锁一点不少。”
    李夕月不敢说话,不敢回应他,只能说:“万……万岁爷,茶要趁温热喝。”
    皇帝瞥她一眼。
    她也只能做出不解语的呆傻模样——这“语”是她能解得了的么?别给自己身上招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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