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孙竖的口中,蒙仲大致也得知了目前魏国国内的态度。
    目前魏国国内,暂时还不知联军已攻破郑县、对秦国的咸阳已造成了巨大威胁,他们对前线的战况,还停留在“秦军与联军对峙于阴晋”的阶段,但尽管如此,从魏王遫到魏相天文,从大司马翟章再到朝中的魏臣们,基本上都一致建议趁这次机会重创秦国。
    魏国的君臣可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他魏国是秦国踏足中原最大的阻碍,这意味着魏秦两国之间几乎不可能解除最根本的矛盾,倘若蒙仲这次能趁五国伐秦之际重创秦国,这等于变相地为魏国创造了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和平,但凡是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见好就收”。
    当然了,前提是蒙仲始终能在秦国面前保持强势的进取,倘若秦国的反击力度让蒙仲逐渐承受不住了,那魏国国内恐怕也未必有勇气冒着两败俱伤的危险继续跟秦国交战。
    对此,蒙仲多少还是有点担心的。
    他私底下对公孙竖说道:“秦国主动交付阴晋,意在分裂联军,我不妨大胆推测,秦国的主张无外乎先安抚与其利益冲突较少的赵、齐、燕三国,设法使这三军撤兵,独留下我魏韩两国的军队……如此一来,纵使他与我魏韩两国谈判破裂,他也有把握抵抗我魏韩两军。”
    “那你怎么看呢?”公孙竖反问道。
    蒙仲想了想,说道:“当年秦楚大战,楚怀王倾尽举队攻打秦国,险些就攻破咸阳、覆亡秦国,但最终功亏一篑,前车之鉴、后车之师,秦国自卫鞅变法后,就已具备霸主的潜质,潜力巨大,如今他虽被逼到绝境,但倘若我等掉以轻心,难免不会步上楚国的后尘。”说着,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说道:“倘若秦国这次执意不肯割让西河,我将以河东郡为基,联魏韩两国之力,与秦国展开一场持久的交战,这可能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
    公孙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明白蒙仲为何担心:蒙仲担心的是到时候魏国国内撑不住,毕竟一场动辄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战争,这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兵源、粮草,这些问题都足以拖垮一个国家。
    别说国内,就连公孙竖心底其实对此也有些担心,生怕到时候秦国还未服软,他魏国就先被这连年的征战给拖垮了。
    好在蒙仲提出了有关于“持久战”的设想与主张,这给予了公孙竖一些底气。
    比如前线屯田,再比如军功赏爵,但最最让公孙竖感到在意的,还是蒙仲那句:我魏国或有可能趁这场仗战争、完成军功爵制的改革转变,成为继秦国之后第二个军功赏爵的国家。
    不得不说,军功赏爵,其实并不新鲜,关键在于这条政令的范围。
    各国赏爵的对象,一般最起码都是士人,说简单点,最起码是有文化、有点家世底蕴的人。
    就拿蒙仲来说,别看蒙仲仿佛是平民出身,但实际上,蒙仲这么说也是宋国子姓蒙氏一族的族人,跟那些连姓氏都没有平民,还是有根本区别的。
    再加上蒙仲那让人目瞪口呆的师承,因此谁也不会去嘲讽蒙仲的出身。
    可秦国的军功赏爵,它太彻底了,彻底到平民阶层可以凭借军功跻身贵族阶层,说粗俗点,哪怕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都能凭着军功跻身中流乃至上流贵族,得到贵族阶层的待遇——一锅菜就那么点,平民贵族挤进来分走了一些,无疑就意味着世袭贵族的利益受到了损失,这才是中原各国没有勇气像秦国那样施行彻底军功爵制改革的根本原因。
    但蒙仲却认为,一时击败秦国不难,但倘若魏国想要面压制秦国,那么,彻底化的军功赏爵制度就很有必要,因为这能有助于魏国吸引天下的人才,上至将相,下至士卒,皆能网罗其中。
    关于这一点,蒙仲与公孙竖做了一番初步的商讨,甚至于,他还提出了当年鹖冠子的“天曲日术”,表示倘若魏国能施行天曲日术的改革,就能变得比秦国更秦国。
    当时公孙竖都听懵了,倒不是听不懂,相反,他听懂了,因此很清楚地明白,天曲日术的地改革会得罪很大一批旧贵族,这对他魏国造成的影响,恐怕要比当年李悝主持的变法更严重,一个不好就会让魏国自己陷入动荡。
    于是他笑着对蒙仲说道:“你还是先想着如何把西河拿回来吧。你那些主张,等到你当上大司马……不,当上国相的时候,再去考虑也不迟。”
    蒙仲笑了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变法改革,确实不是轻松就能办到的,强势如赵主父,在变法时不是也只能像旧贵族实力妥协,最终弄了个只针对赵队的“胡服骑射”改革么?
    两日后,奉阳君李兑再次召集诸国大将,准备召开第二次和谈会议。
    至于这次会议召开的地点,李兑则设在了阴晋城内。
    收到这个消息后,蒙仲笑着对公孙竖说道:“军将,一道去占个座如何?”
    公孙竖哈哈大笑,他当然明白蒙仲的意思,遂点点头说道:“好,同去。”
    半日后,暴鸢、蒙仲、田触、乐毅四人,以及不请自来地公孙竖,一道出现在了阴晋,出现在奉阳君李兑与穰侯魏冉的面前。
    其实李兑在两日前就知道公孙竖跑到郑县与蒙仲、暴鸢碰面去了,但他却装作不知,笑着与公孙竖说道:“公孙郡守怎么来了?”
    公孙竖也不隐瞒,哈哈一笑,指着蒙仲意有所指地道:“郾城君觉得自己过于年轻,担心会在与秦国谈判的时候被人轻视,是故叫我这个老头子来给他撑腰……”
    听到这话,李兑、魏冉二人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蒙仲,面色都有些不自然。
    撑腰就算了,轻视?试问当今各国,谁敢轻视你郾城君蒙仲?说这谎话,你自己不感觉羞耻么?
    见蒙仲一脸温和笑容地连连点头,表现地似乎很无害地样子,李兑与魏冉对视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
    因为公孙竖的到场,会议的席位发生了些改变,按照公孙竖的年纪与地位,李兑将他的座位设在暴鸢与蒙仲之前。
    对此,暴鸢与蒙仲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他们三人本来就是一伙的。
    而相比较座位的变化,公孙竖的到来,让魏冉亦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这个压力并非来自于公孙竖本人,因为据魏冉了解,公孙竖并不善于带兵打仗,此人在这方面地才能还不如他秦国的向寿,关键在于公孙竖那个河东守的职位——公孙竖表明立场支持蒙仲,这是否意味着,魏国已经做好了以河东郡为基与秦国继续交战的准备?或者,这是一个针对他秦国的恐吓?
    看了一眼那位满脸微笑好似很无害的郾城君,魏冉着实感觉有些头疼。
    片刻后,李兑吩咐赵卒送上了酒菜,待那些端菜的赵卒退下之后,李兑按照原本的安排,笑着说道:“今早,咸阳那边送来了回覆,是故老夫立即邀请诸位前来……”
    说着,他抬手示意了一下魏冉。
    魏冉会意,点点头笑着说道:“如奉阳君所言,在下已收到了我国大王的回覆,首先,大王表示愿意自废帝号、且向天下人告罪;其次,对于诸国提出的条件,大王……唔,赵、齐、燕三国的要求,大王已经同意,至于魏韩两国提出的条件……”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暴鸢与蒙仲二人,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大王表示,魏韩两国的条件过于苛刻,对此大王提出了他的想法。韩国这边,大王愿意将函谷关至宜阳的部土地皆割让于韩国,且愿意与韩国签署互不侵犯地合约,日期长达三年;魏国这边,大王表示愿意割让临晋、大荔两城并当地几十里的土地……”
    听到这话,暴鸢气得暗暗冷笑。
    秦国愿意将函谷关自益阳的部土地都割让给韩国?
    拜托!那本来就是他韩国的土地……好吧,原本那里是属于魏国的,但这不重要,毕竟魏国自己都已经放弃了那边的土地了,且魏国未来的大司马蒙仲,也已明确表示不对三川郡作何想法。
    虽然暴鸢也知道蒙仲是不想一次又一次地白白给他韩国当挡箭牌,但他韩国自己掌握这片土地又有什么不好呢?
    必须得到函谷关,确保秦国无法再一年年地攻入他韩国,至于华崤之地,则作为秦韩两国边境地的缓冲地带,这就是暴鸢的设想。
    可秦国倒好,别说华崤之地了,就连函谷关都拿回去,这简直就是不给他韩国面子……
    好吧,秦国确实不需要给他韩国什么面子,他暴鸢这次壮着胆子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也完就是借着蒙仲以及魏国的声势——可关键是蒙仲愿意支持他啊。
    “哼,这太荒谬了!”暴鸢当即冷笑道。
    魏冉以不失礼貌地笑容看着暴鸢,继而便将目光投向了蒙仲与公孙竖二人。
    正如暴鸢自己认为的,秦国也好、魏冉也罢,确实没想过要给韩国什么面子。
    韩国,一个年年被他秦国攻打,好几次打得都快灭国的国家,都什么资格向他秦国提出非分地要求?要不是顾忌魏国,哪怕是现如今的秦国,都有十足的把握打到韩国的国都,叫这个国家立刻覆亡。
    而在魏冉暗自观察蒙仲与公孙竖二人的态度时,蒙仲则在深思魏冉提出的条件。
    当然,这个条件蒙仲必然是拒绝的,毕竟这跟他的预期相差太大了,非但割让的面积直接被缩小了三分之二,且割让的临晋、大荔两座城池,在战略上亦处于非常不利的局面——要知道这两座城池的西边即是重泉,北侧是元里、合阳,南侧与阴晋隔河相望,这岂不就是处在三面包夹之中么?
    怎么看都觉得秦国不安好心。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平静地说道:“倘若只是这样的条件,那今日我等汇聚在此就毫无意义。”
    在他身旁,公孙竖亦是冷笑一声,作势起身说道:“郾城君所言极是,纵使老头子我老迈眼昏,却也看得出贵国毫无和谈的诚意。既然如此,索性就撤掉这和谈的桌子,双方收拾兵马再战!”
    还别说,这位老军将虽然不以带兵打仗为长,但气势上却毫不示弱,大有曾经公孙喜面对秦国时的强硬,不愧是公孙喜的堂弟。
    一听这话,李兑连忙站出来打圆场道:“公孙军将息怒,意见不合可以慢慢谈嘛,何必意气用事……”
    “谈什么?”
    公孙竖板着脸说道:“西河,本就是我魏国的国土,早些年被秦国所夺,如今我魏国知耻而后勇,欲收复曾经失去的国土,秦国却不肯归还……既然秦国不给,那我魏国就自己取!”说罢,他转头看向蒙仲,喝斥道:“蒙仲,你还坐着做什么?走了!”
    蒙仲故作有些为难的样子,从坐席上站起身来,同时起身的还有暴鸢。
    其实嘛,“若秦国不给我等就自己取”,这话事实上是蒙仲的主张,前几日他在公孙竖与暴鸢面前说出这话时,还把二人吓了一跳。
    但今日在魏冉面洽,蒙仲却不好说得这么直白,倒不是不敢,只因为秦国去年刚刚帮助宋国击退了齐国的入侵,蒙仲实在不好意思放这个狠话,是故只能让公孙竖这位老将代为转达这个意思。
    毕竟,站在宋人的立场上,蒙仲确实感激秦国去年的帮助,可他如今是魏国的将领,他必须为魏国的利益考虑。
    不得不说,公孙竖的强硬态度,着实镇住了李兑与魏冉二人。
    看着公孙竖、暴鸢、蒙仲三人扬长而去,李兑与魏冉对视一眼,均皱起了眉头。
    随后,在田触与乐毅二人亦告辞离去后,李兑私下对魏冉说道:“观今日公孙竖的强硬态度,看来他与暴鸢、蒙仲三人,铁了心要得到西河与华崤之地……”
    魏冉点点头,一言不发。
    见此,李兑想了想,提出建议道:“公孙竖、暴鸢、蒙仲三人之所以态度强硬,无非就是因为蒙仲在,倘若蒙仲不在,单凭公孙竖与暴鸢二人,未必有这个底气……穰侯不妨考虑考虑,如何想办法将蒙仲引开。”
    魏冉微微一愣,旋即立刻醒悟,拱手谢道:“多谢奉阳君指点。”
    “哪里哪里。”
    告别李兑后,魏冉回到了城内的驿馆,仔细考虑李兑所提出的建议。
    他觉得李兑说得很有道理,但问题是,如何将蒙仲引开呢?
    眼珠微转,魏冉顿时有了主意。
    只见他立刻写了一封书信,旋即唤来近卫,将书信交给后者且嘱咐道:“你带着这封书信,立刻前往楚国,交给楚国的令尹子兰。”
    不错,引开蒙仲的最佳办法,就是楚国在楚魏边境制造一些事端,要知道在楚魏边境,比如方城、叶邑、舞阳、郾城,那都是蒙仲的封邑以及镇守的区域,倘若楚国出兵攻打魏国——哪怕只是摆出个样子,魏国会不会将蒙仲调往南方,而派其他人主持与他秦国的谈判交涉呢?
    实话实说,换掉蒙仲,哪怕是魏国的大司马翟章,那个传说中性格刚烈的魏臣亲自前来阴晋与他秦国谈判,魏冉亦不惧。
    这边,魏冉已经有了对策,而另一边,公孙竖、暴鸢、蒙仲三人也没闲着。
    在离开阴晋的时候,蒙仲就对公孙竖与暴鸢说道:“从郑县,可以最大化地对咸阳施加压力,但要长久地占据郑县,阴晋就必须在我等的掌控中……今日观李兑的态度,他绝对已经站在了秦国那边,既然赵军已不可靠,那我等还是想办法从赵军手中接管阴晋为妙。”
    公孙竖点点头,旋即笑着说道:“这事简单,我先回河东,派人送来一批粮草,顺便调一支军队过来。到时候再与李兑交涉,叫他交出阴晋。”
    “如果他不愿意交呢?”暴鸢问道。
    公孙竖笑着说道:“李兑乃是五国联军的统帅,倘若联军内部撕破脸皮,他面子上也不好看,或有人会因此质疑他,连麾下五队都无法驾驭,你李兑是怎么打败秦国的?李兑想要得到比肩匡章的名声,就绝对不会与你二人撕破脸皮。”
    蒙仲与暴鸢对视一眼,拱手笑道:“还是老军将看的真切。”
    “哈哈哈哈……”
    公孙竖颇有些得意地笑着。
    当日,蒙仲与暴鸢暂且回郑县,而公孙竖则返回河东。
    仅过了两日,公孙竖便调集了二十几艘船只,运来了好些粮草,同时,他调来了一支军队,由他麾下部将梁习所统率。
    得知这个消息后,李兑、魏冉,包括蒙仲、暴鸢、田触、乐毅等人,皆跑到大河岸边,观瞧河东魏军运输粮草,毕竟这些粮草与他们麾下的军队息息相关。
    期间,公孙竖笑吟吟地对李兑说道:“奉阳君,鉴于联军目前缺粮,我已准备了许多粮草……”
    李兑刚准备表示一下感谢,却听到公孙竖又说道:“为了方便运输粮草,不知奉阳君可否将阴晋移交由我军掌管?”
    听到这话,别说穰侯魏冉面色有些不好看,就连李兑亦微微色变,压低声音问道:“公孙郡守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欲拿粮草威胁我赵军么?”
    公孙竖笑着说道:“当然不是,魏赵两国共盟抗秦,在下又岂会做出那等之事?在下只是为了日后考虑……反正贵国也不打算占据阴晋,不是么?”
    “这……”李兑脸上浮现几分犹豫之色。
    不得不说,李兑其实并不想把阴晋交给公孙竖、蒙仲、暴鸢那一方,因为他很清楚阴晋对于魏韩两军的重要性,但就像公孙竖此前所说的,在不涉及到赵国利益以及他个人利益的前提下,他也不希望为了秦国而与公孙竖、蒙仲、暴鸢三人撕破脸皮。
    最终,李兑还是同意将阴晋交给公孙竖,由公孙竖麾下的军队驻扎,而他赵军,则依旧驻扎至阴晋南边的那座军营。
    时间一天天过去,和谈在继续,魏冉与公孙竖、蒙仲、暴鸢各自地筹划也在悄无声息地继续,双方都在为了来年开春而提前做准备。
    无论来年,是战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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