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魏韩两军改变了阻击的策略,改此前的拼死封堵为从侧翼袭击,这真正让白起意识到,郑县可能真的已落入了蒙仲的掌控。
    但由于郑县的重要性过高,哪怕白起明知此事,他仍然下令继续向西南方向突围——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去瞧一眼郑县,确实郑县是否已落入联军的掌控,以及是否还有夺回来的可能。
    正是这份执念,让白起麾下的秦军又付出了许多的伤亡。
    只见在白起的命令下,数万秦军继续向西南方向突围,而从旁,则有魏韩齐燕四国联军尾衔追杀。
    秦军无心恋战,只顾向西南突围;而四国联军则毫无顾忌,尽可能地追杀秦军,结果在突围途中,大量的秦军被击溃,一部分人四散奔逃,一部分人则永远倒在了这片土地上,以至于从阴晋南到郑县的那四十余里路程上,到处都是秦卒的尸体。
    不过最终,白起仍然率领着约四万余军队,抵达了郑县一带。
    当时他凑近郑县一瞧,瞧见郑县的城墙上果然到处竖立着魏赵两军的旗帜,再考虑到身背后还有魏韩齐燕四国联军的追兵,无奈之下的白起,最终还是决定向西退入骊邑,希望能借骊山的地利抵挡联军的攻势,免得联军果真攻入咸阳,造成无法挽回的灾难。
    魏韩齐燕四国联军又追了一阵,最后还是放弃了,收兵退至郑县。
    主要是魏韩两军撑不住了,毕竟这场夜袭,魏韩两军是绝对的主力,是抵挡白起所率秦军向郑县突围的中坚力量,为此韩军与方城军承受了无比巨大的伤亡,就连河东武卒,也蒙受了一定的损失。
    而魏韩两军一撤,齐燕两军自然就不敢再冒险深入了,就像蒙仲一开始对齐燕两军的定位一样,这两支军队对联军的贡献,更多的只是人数上对秦军的压迫,真正打起来,联军的绝对主力还得看魏赵韩三晋联军。
    晌午时分,蒙仲与暴鸢先行抵达郑县,与田触、乐毅汇合,至于奉阳君李兑所率领的赵军主力,目前仍在已攻陷的秦营一带,似乎还在与义渠国的骑兵纠缠。
    说起义渠国的骑兵,这群此前让蒙仲非常慎重的骑兵,在昨晚的夜袭中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一开始被赵国骑兵引走,随后意识到情况不对,又被奉阳君李兑麾下的赵军截住,以至于在白起率秦军向郑县突围的期间,这支近乎万人的义渠骑兵,几乎没能给予秦军什么帮助。
    不得不说,这就是秦军与义渠兵在指挥体系上不统一所导致的结果,尽管这些义渠骑兵是援助秦军而来,但作为秦军的统帅之一,白起却不能全盘指挥这支骑兵,甚至于,哪怕白起下达了命令,那些义渠骑兵也会因为两国此前的恩怨,而对白起的命令阳奉阴违。
    反观联军这边,尽管联军这边内部的意见也并不统一,但在“夺取阴晋”这件事上,五国联军统帅的意见是一致的:无论如何,先拿下阴晋,解除联军缺粮的窘境再说。
    以不团结对抗团结,再加上联军的人数是秦军与义渠军的两倍有余,秦军自然毫无悬念地战败了。
    “郾城君,秦军向西撤退,似乎撤退至了远处的那座山丘。”
    当蒙仲与暴鸢准备进入郑县的时候,前前后后有魏韩两军的士卒向他禀告。
    “好,我知晓了。”
    蒙仲微笑着点点头,心中并不是很在意。
    从行军图上来看,骊邑位于渭水南侧、骊山北侧,俨然处于通往咸阳的要道上,白起退兵扼守骊邑,仿佛能够有效地阻止他联军继续攻向咸阳。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可以通往咸阳的道路,并非只有这一条。
    比如说,蒙仲完全可以命联军士卒向北渡过渭水去攻打栎阳。
    栎阳是什么地方?
    栎阳是河西之地的枢纽,倘若联军攻克此地,向北可以取频阳,向东可以取重泉、临晋、元里,向西可以取泾阳、高陵,简单地说,只要打下栎阳,整片河西之地上的秦国城池,几乎都处在联军的可攻取范围内,且这些城池几乎都是无险可守的。
    待打下整片河西之地后,魏国的势力就能从河东郡深入到西河之地,然后再设法对咸阳试压即可——毕竟泾阳与咸阳就只隔着一条泾水。
    所以说,白起退守骊邑只是无奈之举,充其量就只能安慰一下自己,其实对整个战局几乎是没有什么帮助的。
    当然,这指的是一般情况,而现如今联军所面对的最严重问题,就是时间不足,因为再过不到两个月就是寒冬了,联军根本来不及攻陷频阳、重泉、临晋、元里、泾阳、高陵等城池,再考虑到接下来秦国在意识到危机的情况下,说不定会疯狂反扑,试图夺回郑县,其实联军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大的进展——至少在年前,蒙仲是不准备再进兵攻打别的城池了。
    对此,蒙仲也觉得很遗憾,毕竟目前,虽说他联军优势很大,但仍然没能夺回阴晋,在这种情况下,他联军内部姑且是团结的,倘若他稍加利用,事实上确实可以夺取整片河西之地,重创秦国,将秦国东边的领土压制到泾水,逼秦国迁移都城,但遗憾的是,一来冬季将至,二来联军粮草不足,暂时无法再取得更大的进展。
    倘若他还想有什么行动,可能就要等到来年了。
    可来年……
    说不定秦国早已屈服,到时候他就也没有继续对秦国用兵的理由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赵国与齐国不允许魏韩两国继续削弱秦国,倘若魏韩两国不想得罪赵齐两国,那么在秦国屈服的那会儿,两国最好见好就收,这就意味着魏国不可能将河西之地收入囊中。
    针对这件事,暴鸢在进入郑县之后,与蒙仲做了一番商议,且是迄今为止最严肃的商议。
    暴鸢的目的很简单,且他的胃口也很大,他想要整片华崤之地,以及函谷关与函谷关向东至益阳的土地,就这么说吧,五国联军迄今为止的所有战果,暴鸢希望能一口气吞下。
    不得不说,倘若换做公孙喜的话,公孙喜的面色这会儿怕是已经沉下来了。
    但蒙仲却没有,他只是笑着问暴鸢道:“贵国守得住么?”
    听到这话,暴鸢很诚实地说道:“华崤之地未必守得住,但函谷关,我国还是守得住的。”
    言下之意,他最想得到的,便是函谷关至益阳的那片土地,至于华崤之地,那就看到时候秦国的反攻力度,假如到时候秦国的反扑力度实在太大,大不了他韩军就退守函谷关,只要函谷关在韩国手中,韩国就能有效的遏制秦国对韩国的进攻,不至于年年被秦国攻打。
    蒙仲笑了笑,等着暴鸢的下文,毕竟暴鸢试图将联军迄今为止的战果全部吞下,没理由会亏待魏国吧?否则凭什么得到他魏国、得到他蒙仲的支持?
    果不其然,见蒙仲没有明显反对的意思,暴鸢紧接着就说道:“倘若我能得到华崤之地以及函谷关,我会鼎力支持魏国夺取河西、西河,助魏国恢复曾经的西河郡。”
    魏国曾经的西河郡,即囊括现如今河西之地与西河两片土地——西河指汾水以西,包括元里、合阳、临晋,段干寅当年希望蒙仲夺回的,就是这片土地;至于河西之地,即大河以西,包括重泉、栎阳、频阳、阴晋等等。
    说实话,魏国对华崤之地乃至函谷关的需求,确实没有对旧西河郡的需求高。
    这不是说魏国得到华崤之地、得到函谷关没什么用,单单看暴鸢迫不及待想要得到这片土地,就知道这片土地非常关键,但问题是,魏国得到这片土地的利益并不大。
    如今的魏国,已经不是建国初期的魏国了。
    那时的魏国,在西境上几乎将韩国包裹在内,是距离秦国最近的国家,但后来,西边的国土渐渐被秦国夺取,只剩下河东郡尚在魏国的手中。
    从大局来讲,蒙仲并不打算收复曾经的那些失土,原因是易攻难守——你说他魏国拿到函谷关这片飞地有什么用?给韩国当挡箭牌?
    基于这一点,其实五国联军迄今为止所取得的战果,蒙仲一点都不想要。
    可能魏国国内不怎么看——历来魏国就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不懂得取舍,比如在魏国强势的时期,魏国到处发动战争,兼并他国的土地,可问题是这些打下来的土地,很多都是飞地,在防守方面很不利,这直接导致魏国后来衰弱时,因为各国的反攻,使得魏国军队到处救火,今年长途跋涉防守西边、明年长途跋涉再防守东边,几乎消停不下来。
    但现如今,别看魏国的领土被秦国吞并了许多,但难以防守的飞地同样也少了,单单就西境而言,魏国只要固守河东郡即可,这也正是近些年来秦国屡次攻打魏国却没能打下来的一个原因。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考虑到魏国曾经在战略防守方面的劣势,蒙仲自然不会去考虑什么华崤之地、什么函谷关,他想要的,正是他前段时间对奉阳君李兑所提过的西河,即合阳、元里、临晋那片土地。
    那片土地背靠河东郡,魏国在防守方面并不会很吃力。
    至于暴鸢所说的河西之地,蒙仲其实倒也不是不想要,只是他知道一口难以吃成大胖子的道理,纵使强迫秦国割让了泾水以东的土地,魏国守得住么?
    如果魏国倾尽全国的兵力,那当然是守得住的,可这样的话,魏国其他方向的威胁该怎么办?
    所以说,先从秦国身上割一小块肉,待消化后再重复这个举动,这样的方式是最稳妥的。
    至于暴鸢想要的华崤之地与函谷关,蒙仲倒没有什么所谓,韩国想要就拿去呗,反正在他看来,韩国最多只能得到函谷关至宜阳的那片土地,华崤之地韩国是绝对守不住的。
    想到这来,蒙仲便与暴鸢私下达成了协议:韩国鼎力帮助魏国得到西河,将魏国的领土向西拓展至洛水(不是洛阳那条),而蒙仲则默许将他五国联军迄今为止所得到的所有成果,通通交给韩国。
    这样乍一看,仿佛是韩国成为了此次出兵讨伐秦国最大赢家,但实际上却不然。
    蒙仲还是比较厚道的,笑着提醒暴鸢道:“暴帅可要警惕秦国对贵国怀恨在心。”
    想想也是,韩国,三晋中最弱的国家,曾经被秦国肆意进攻的国家,比宋国相比都未必能胜出的国家,这场仗一口气倾吞了秦国数百里的土地,你说秦国日后不针对韩国还会针对谁?
    听到蒙仲的提醒,暴鸢点点头,颇为无奈地说道:“被秦国记恨,总比年年遭秦国攻打要好。”
    很显然,暴鸢也明白这件事的利弊,但没办法,他韩国需要函谷关来遏制秦国每年对他韩国的进攻,至于华崤之地,倒只是其次了,能否守住,暴鸢倒也不是很在意——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守不住的,这一点暴鸢自己也知道。
    就这样,蒙仲与暴鸢私底下达成了协议,期间也没商量赵、齐、燕三国的利益。
    不过说实话,想来齐燕两国也不敢在秦国这边索取什么好处,毕竟得到一块飞地没什么大用,还为此得罪秦国,划不来,至于赵国嘛,蒙仲猜测赵国应该会在主导权的名义上,与秦国交涉一番。
    毕竟秦赵两国现如今还没有什么实质的冲突,虽说秦国的雕阴(上郡南部)与赵国的肤施(上郡北部)接壤,但鉴于那片土地地广人稀,两国在这片土地上的边界划分并不显明,可能直到如今,秦赵两国都还未意识到他们的领土其实已经接壤。
    相比领土上的争议,赵国应该是希望赵主父时期对秦国的控制力度,比如再派一名赵国臣子前往秦国担任国相,远程监控秦国对外战争——主要是对魏韩两国战争的进展,使秦国与魏韩两国的抗争取向平衡,既不能使秦国太弱,使得魏国有再次称霸中原的趋势;也不能使秦国太强,以至于整个中原都收到秦国的威胁。
    当然,这只是蒙仲的猜测,具体赵国会趁这次胜利向秦国索要什么样的好处与承诺,那最终还得看奉阳君李兑以及赵王河的态度,至于蒙仲个人而言,替魏国拿回西河之地,他就能回大梁交差了。
    傍晚,奉阳君李兑在一队赵军的保护下,来到了郑县。
    来到郑县后,他先请来了蒙仲与暴鸢,称赞蒙仲这次夺取郑县的策略全面成功。
    称赞之余,他对蒙仲说道:“郑县已在我联军手中,倘若秦国不希望我联军威胁咸阳,他就得乖乖交出阴晋……如今可以跟秦国和谈了吧?”
    不得不说,李兑这会儿也有些怕了,怕什么,当然是怕蒙仲趁着这次五国讨伐秦国的机会,一下子把秦国也打垮了。
    说实话,因为秦国曾经的种种强势,李兑从未想过这次讨伐秦国的行动居然能得到如此重大的成果,重大到他忍不住反过来为秦国感到担忧,毕竟打垮秦赵两国并无太大的冲突,秦国垮了,得利最大的是魏韩两国,而不是赵国。
    相反,赵国到时候还要担心摆脱了秦国牵制的魏国。
    听到李兑的话,蒙仲与暴鸢对视一眼,旋即笑着说道:“当然,不过考虑到秦国有反复的可能,还是等我军拿下阴晋之后,再与秦国和谈如何?……另外,为了我五国的利益考虑,不如等到秦国主动派人与我方和解。”
    李兑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点点头说道:“这个老夫自然懂的。那么在秦国派来使者和谈之前,我联军便驻足歇养?”
    蒙仲想了想说道:“眼下白起退守骊山,但封锁这条要道,并不能阻止我联军威胁咸阳。奉阳君不防派出麾下的赵国骑兵,与我方城骑兵一同渡过渭水,骚扰河西的众多秦城,营造出我联军准备进兵河西、威胁咸阳的架势,给秦国施加压力。……至于阴晋,暂时只需围而不攻、将其孤立即可。”
    听蒙仲提到河西,李兑稍稍一惊,有意无意地看了蒙仲片刻。
    半响后,他试探问道:“当真只是骚扰?还是说,郾城君准备进兵河西?”
    别怪李兑如此警惕,事实上他越发怀疑,当初蒙仲与暴鸢一口气推进二百余里,故意叫他联军陷入缺粮的窘境,就是为了绑架整个联军去攻打阴晋——在全军覆亡的危机面前,纵使联军此前内部不和,也只能暂时团结起来。
    否则,实在很难解释善于用兵的蒙仲,为何会主动使己方陷入不利的局面。
    听到李兑的试探,蒙仲摊摊手,笑着说道:“在下倒是想,但时间来不及了,还有一个半月即是寒冬,我联军再是奋勇,也难以攻下整片河西之地……与其贪心不足,在下还不如想想如何守住郑县,保住我联军目前微弱的优势。”
    李兑将信将疑地看了几眼李兑,继而点点头,选择了相信蒙仲的说法。
    就这样,方城骑兵与赵国骑兵渡过了渭水。
    而此时,义渠骑兵也已退至河西,双方同样在栎阳一带活动,自然免不了一番争斗,但总的来说,彼此的冲突并不严重,毕竟义渠骑兵又不是秦人,在没有义渠王下达绝对命令的情况下,没几个真正愿意为了秦国而牺牲。
    而此时,暂住于阴晋的穰侯魏冉与华阳君芈戎,也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
    什么情况,白起不是说联军是佯攻其营、实则欲取阴晋么?
    怎么最终反而是白起的军队被联军攻陷,至于阴晋,联军干脆碰都没碰一下。
    这跟他们先前说好的情况不一样啊。
    在意识到不对劲的情况下,魏冉与芈戎派出人手,试图打探清楚当前的战况,但遗憾的是,由于赵军的妨碍,他们近几日并没能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一直到白起派人从渭水北岸迂回前往阴晋,将当晚那场夜袭的真相告诉了魏冉与芈戎二人,二人这才明白,原来当晚联军攻打阴晋只是一个幌子,真正想要攻取的,其实是郑县。
    而一想到联军攻取郑县的目的,穰侯魏冉顿时面色大变,立即告别芈戎返回咸阳。
    『这下……可能真的要跟联军和谈了。』
    在返回咸阳的途中,魏冉暗自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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