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出兵几何?
    几时与联军汇合?
    最开始,在场诸人比如奉阳君李兑、薛公田文,再比如翟章、暴鸢等等,都没有在意这件事,但当蒙仲非常突兀地向田触提出了这个疑问后,众人心中亦难免泛起了嘀咕。
    的确,虽然口口声声表示会一同出兵,但到最后少派兵、甚至干脆不派兵的例子,历来也不是没发生过,而以齐国的信誉,未尝做不出来这种事。
    想到这里,就连方才在安排这场战策略的奉阳君李兑亦暂时收了口,与田文、翟章、暴鸢等人一共看向田触,试图从田触口中得到确切的话题。
    看得出来,田触冷不丁被蒙仲问了两句,着实有些发懵,尤其当他发现在场众人包括盖公陈戴在内皆不约而同地看向他时,他的眼眸中难免浮现了几丝尴尬之色——当然,盖公陈戴的面色自然还要比他更难看,那种仿佛心事被拆穿般的惊慌,让田文、李兑、翟章、暴鸢等人平添了几分怀疑。
    大约过了十几息后,田触总算是稍稍镇定下来,摆出腔调徐徐说道:“郾城君想知道我大齐的确切出兵数目……按理来说,在下没有必要一定得回答郾城君的疑问,但既然在座诸位都为此抱有些许疑问,那么,在下姑且便实言相告。事实上,其实在下亦不知具体的出征兵力,毕竟这件事最终得由我国的大王来定夺,不过在下可以在这里保证,此番我大齐出征的兵力,不会少于五万!”
    说到这里,他环视了一圈诸人,又补充道:“当然,这五万只是在下的估测,倘若此番征讨秦国顺利的话,我国大王也有可能额外派遣援军……”
    “……”
    李兑、田文、翟章、暴鸢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五万军队,虽然数目不小,但也谈不上多,充其量就是一个标准而已。
    什么标准?
    韩国的标准!
    简单地说,如今的韩国有能力派遣的军队,即在五万的标准以内。
    至于赵魏两国的话,则应该在五万到十万之间。
    而齐国作为一个论实力可以匹敌秦国的强国,却只派出区区五万军队,这难免会叫人再次怀疑齐国对这次联合讨伐秦国的积极程度。
    不过严格来说,五万军队倒也不算少,只能说,这个数目并不符合在场诸人的客观估算。
    “……至于几时能与联军汇合……”
    在众人的注视下,田触低着头估算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道:“可能需要三个月左右。”
    说罢,他不等有人开口质疑,便率先解释起来:“虽然时间确实有点久,但诸位也知道,我大齐距离三晋颇远,哪怕是走东郡这条路,两三个月也是一个很勉强的期限……这一点,请诸位多加谅解。”
    “……”
    听到田触的话,蒙仲盯着田触看了半响,旋即在点点头后,转头对李兑说道:“奉阳君,很抱歉方才打断了你的话……”
    奉阳君李兑缓缓地点了点头,可目光却若有所思地看着田触与满脸尬色的盖公陈戴,足足过了数息,这才微笑着说道:“无妨。那老夫便接着再解释这场仗的策略……”
    他,轻飘飘地揭过了方才那段小插曲。
    随后,众人又足足商量了半个时辰,会议这才结束。
    待等众人准备离席告辞,各自返回驿馆时,蒙仲的目光落在了准备离去的乐毅身上。
    在稍稍犹豫了一下后,蒙仲最终还是决定设法与乐毅搭话,因为田触方才给他的回覆很不对劲,他需要从乐毅口中了解一些情况。
    但麻烦的是,自乐毅来到大梁之后,便与齐国的田触、盖公陈戴两人形影不离——看得出来,经上回郯城之战,乐毅显然是骗取了田触的信任。
    而比较尴尬的是,在田触、乐毅二人几乎形影不离的情况下,蒙仲想要在田触不知的情况下接触乐毅,这也成为了一件比较困难的事。
    倘若执意接触乐毅,可能难免会暴露乐毅甚至燕国乃是「联手覆亡齐国的内应」这件事。
    但权衡再三,蒙仲还是觉得冒险跟乐毅搭搭话,因为他感觉田触方才的回答不可信。
    想到这里,在田触、乐毅、盖公陈戴三人准备告辞田文府上就此返回城内的驿馆时,蒙仲赶了上去:“乐毅。”
    听到蒙仲的唤声,乐毅自然停下了脚步。
    从旁,田触与盖公陈戴,亦同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朝他们走近的蒙仲。
    “郾城君。”乐毅微笑着抱了抱拳。
    “你……唉,如你这样,那我岂非是要称呼你乐大司马?”蒙仲笑着说了句,旋即感慨道:“自当年大梁一别,有数年不曾见面了吧?”
    乐毅微微一笑,说道:“前段时间在郯城一带,不就曾碰到过么?虽说不曾会面。……刨去这次,差不多快有三年了……”
    说到这里,他看着蒙仲停顿了片刻,摇摇头又笑道:“我当初就劝你,劝你随我一共投奔燕国。若你当初肯与我一起投奔燕国……那就好了。”
    听到这话,在旁的田触面色微沉。
    他不敢想象当年蒙仲随同乐毅一起投奔燕国会是什么结果,燕军主帅为蒙仲?副帅为乐毅?这组合光是想想就叫人毛骨悚然好么!
    哪怕燕国的军队实力远远不如齐国,田触也没有把握能击破这个组合。
    而此时,蒙仲在听到乐毅的话后,却是微微笑了一下,旋即带着惋惜说道:“或许吧。……不过对我而言,我倒是更希望你当时能留下来……你太过于急切了。”
    “并非是我过于急切。”乐毅摇了摇头,正色说道:“而是当时的处境,让我实在看不到继续留在魏国能有什么转机。我方才注意了田文,我想他仍未淡忘当年与你我之间的恩怨……也亏得你运气不错,借伊阙之战翻了身,否则,你必然被田文所打压……在那个情况下,我认为投奔燕国另寻出路,这并非是过于急切的做法……算了,想来你也不会认同我的意见,你我二人之间,从一开始就有诸多意见上的不合,且如今我为燕国的大司马,而你在魏国得到了封君之爵,也无法判断在当年的抉择上,你我二人到底谁对谁错,是故,姑且就不提了吧。”
    蒙仲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见此,乐毅又问道:“那么,这会儿你喊住我,有什么事呢?”
    “也没什么。”蒙仲摊摊手说道:“无非就是有些时日不曾见面,想找你喝酒闲聊而已。”
    “喝酒啊……”
    乐毅沉吟了片刻,同时瞥了一眼田触,见后者盯着自己不说话,他笑着对蒙仲说道:“今日怕是不太方便,择日吧,改天约个日子,我也很好奇,田文怎么会默许你获得郾城君的爵位……”
    他刚说到这,只见府内急匆匆地走出一名仆从,朝着蒙仲喊道:“郾城君,郾城君请留步,薛公与奉阳君,有要事与你相商。”
    听到这话,蒙仲微皱着眉头回头瞧了一眼,旋即带着几许遗憾点点头对乐毅说道:“看来也只能改日了。那就……明日?明日我到驿馆去拜会。”
    “好!”乐毅微笑着点了点头。
    见乐毅答应了下来,蒙仲朝着田触与盖公陈戴二人拱了拱手,笑着说道:“触子,盖公,那在下便就此与诸位告别了。”
    “郾城君多礼了。”田触与陈戴拱手行礼,礼送蒙仲再次回到田文的府内。
    看着蒙仲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内,田触立刻皱起了眉头,只见他看了一眼乐毅,旋即沉声说道:“先……先上马车。”
    片刻之后,田触带着乐毅与陈戴二人上了马车。
    随即,马车才刚刚开始移动,田触便忍不住问乐毅道:“乐毅,那蒙仲何故约你一同喝酒?”
    乐毅淡淡说道:“当年在赵国时,他是赵主父的近卫,执掌信卫军,我是他的副将,公子章谋反事败后,蒙仲与我逃出赵国,随后不久投奔魏国,期间我与他共事两年余,他找我喝酒,有什么稀奇?”
    田触皱着眉头不说话。
    的确,蒙仲与乐毅当年同在赵主父身边担任卫士,一同经历了赵国的沙丘宫变,甚至于后来投奔魏国后,乐毅其实也在伊阙之战中出力,这些事,田触其实都知道,换做平日里,他并不会对乐毅有什么怀疑。
    但在方才的联军会议上,蒙仲忽然之间询问他齐国出兵几何、且几时与联军汇合,这句问话背后的深意,却让田触对乐毅产生了怀疑。
    不错,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样,齐国这次参与魏、赵、韩等国联合讨伐秦国的行动,确实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田触所肩负的重任,就是安抚好魏、赵、韩几国,叫这个国家莫要猜到他齐国的真正意图。
    可没想到才刚到大梁,那蒙仲就对他齐国起了疑心。
    想到这里,田触便质问蒙仲道:“乐毅,你不曾将你我两国的秘密约定透露给外人,对吧?”
    然而听到这话,乐毅却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几分轻蔑与嘲讽。
    他毫不客气地说道:“自临淄出发起,我不是时时刻刻都与你二人呆在一处么?你怀疑我?真是可笑!田触,我不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引起方才那些人怀疑的,不正是你旁边这位盖公么?与我何干?”
    听闻此言,田触亦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盖公陈戴。
    不得不说,田触这一眼,让陈戴很是尴尬,他讪讪地解释道:“我只是……我只是遵照大王的指示……”
    乐毅冷笑一声,轻蔑地打断道:“叫魏、赵、韩三晋与秦国恶战,好趁机浑水摸鱼,想得倒是不错,可问题骗得过魏、赵、韩几国么?在不能解决掉齐国这个问题的情况下,三晋会放心与秦国交战?他们就不怕被贵国袭了后方?……蒙仲在会议中就提过,你齐国不是没做过这种事。”
    田触闻言沉默了片刻,旋即问道:“看来你早就知道这条计策行不通,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出言提醒?”
    “我不曾提过么?”乐毅冷笑道:“我提过,只不过你与这位盖公都想尝试一番,尝试看看能否在你齐队尚未与联军汇合的情况下,骗联军先行一步去讨伐秦国,事实证明别人都不是傻子……你以为方才就只有蒙仲瞧出来了?最开始质疑你二人的人是谁?是翟章与暴鸢!”
    说到这里,他放缓了语气,淡淡说道:“我是燕国的大司马,并非你齐国的大司马,有些事我提一遍,你愿听从,那我就不再重复。”
    田触闻言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又问道:“依你之见,那蒙仲猜到了几分?”
    听闻此言,乐毅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旋即摇摇头说道:“不好说,不过我可以肯定,他确实是起疑了。我很了解他,他在直觉方面非常敏锐,怕是应该已起了疑心。……确切地说,不止是他起了疑心,像田文、翟章、暴鸢等人,或多或少也应该有所怀疑,只不过这些人最初只是怀疑齐国并未真心实意加入联军讨伐秦国,但蒙仲突然问你齐国出兵几何、几时与联军汇合,我觉得,田文、李兑等人怕是也开始怀疑了……你看着吧,这次你齐队若不能赶到魏军与联军汇合,联军绝对不会率先对秦国开战。”
    “那……那怎么办?”盖公陈戴有些不安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瞥了一眼陈戴,乐毅淡淡地对田触说道:“老老实实与联军汇合,先取得联军的信任。……仔细想想,趁这次机会,借魏、韩、赵三国的力量削弱秦国,这对齐国也不是什么坏事。”
    “……唔。”
    田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到这神色,乐毅自顾自闭目养神。
    『……首先确保齐国重重得罪秦国,其次确保齐国再得罪三晋。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应该都能办到,唯独阿仲那边有点麻烦……啧,阿仲实在是太警觉了,这个时候居然就察觉到了齐国的意图。不行,还未使齐国引起秦、赵、魏、韩诸国的憎恨,阿仲他若这个时候开始防备齐国,或会使齐国放弃浑水摸鱼,这会坏了大事……或许我应该跟他透露一些讯息?不!凭我对阿仲的了解,他绝对无法接受苏秦的那个计策……那就只能瞒着他,甚至于……』
    想到这里,乐毅微微吐了口气,眼眸中闪过几丝惆怅之色。
    一闪而逝。
    而与此同时,蒙仲则在那名府上仆从的带领下,再次回到了方才田文宴请诸人的堂屋。
    只见此刻这间堂屋内,菜肴陆陆续续被撤下,取而代之则是一些瓜果梅脯等物,而当蒙仲走入堂屋的时候,田文、翟章、暴鸢、公孙竖、李兑等人正聚在一起商议着什么。
    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众人抬头瞧了一眼,旋即公孙竖便笑着说道:“来了来了,咱们直接问他不就是了?”
    而此时,蒙仲已走到这几人面前,拱手抱了抱拳:“公孙军将要问什么?”
    公孙竖也不隐瞒,笑着说道:“咱们这几个都很纳闷,郾城君方才何故突然询问田触齐国出兵几何,几时与联军汇合?”
    在旁,田文亦皱着眉头说道:“你且说出你的看法,看看是否与我等……想到了一处。”
    对于面前这几个人,蒙仲当然不会隐瞒,毕竟田文、翟章、公孙竖、暴鸢都是坚定支持三晋结盟的人,唯独赵国的奉阳君李兑在涉及到齐国的问题上有些暧昧,但这个暧昧也是有极限的,可不代表他会无休止地纵容齐国——至少在齐国与秦国联合这件事上,李兑便是坚决抵制的。
    因此,蒙仲便毫不隐瞒地解释道:“这次,齐国一开始的态度就很奇怪,明明主动号召诸国讨伐秦国,但他本身就不愿与秦国交兵。对此薛公先前猜测的是,齐国可能畏惧三晋结盟后第一个拿他齐国下手……但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件事前前后后到处充满诡异。诸位且想,齐国一开始接受了秦国的提议,使秦齐互帝,随后不到两个月就自废帝号,还号召诸国讨伐秦国,这不等于在戏耍秦国么?一方面戏耍了秦国,重重得罪了秦国,另一方面,我诸国也不会因为齐国这次参加联合就减轻对齐国的警惕,那么试问,齐国到底在做什么?我觉得,齐国会这么做,肯定是有所图,但我实在想不出这样做对齐国有什么好处。是故,我换了一个思路……”
    “换了一个思路?”暴鸢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唔。”蒙仲点了点头,旋即压低声音说道:“比如说,齐国与秦国的盟约,其实仍然还在,他自废帝号也好,号召诸国讨伐秦国也罢,都只是做给我诸国看的……”
    “……”
    听闻此言,田文、李兑、翟章、公孙竖、暴鸢几人面色顿变。
    他们当然明白,倘若蒙仲的这个猜测属实,那么所谓秦齐互帝的威胁,其实根本未曾消除。
    甚至于,事态变得愈加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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