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邑,即鄢陵,位于许县的东北,是属于在魏国腹地内的大邑,也是魏国大司马翟章召集各路军队的驻军位置。
    因为从鄢陵,向西可迅速支援韩国的新郑,向西南可迅速支援方城、叶邑,向南则可迅速支援郾城,正所谓以不变应万变,翟章驻军在此,就是为了看清楚这场仗的局势。
    说白了,即想看看这次秦楚联军的攻势到底有多猛,并且,这支秦楚联军到底是攻韩国,还是攻打他魏国。
    十二月上旬,就当庄辛从昭雎这边得了回覆,暗中设法叫混入楚军的邓典偷偷溜回阳关向蒙仲报信的同时,在魏国的鄢邑,魏国大司马翟章也已收到了蒙仲的第三份战报。
    蒙仲的第一份战报,发于今年的四月初,即白起初次攻打方城之后,随后蒙仲立刻派人向大梁报讯,魏王遫与魏相田文在得知此事后,便立刻请大司马翟章征集军队。
    而第二份战报,则是发在蒙仲派蒙虎、华虎、穆武三人趁机烧掉秦楚联军辎重之后。
    至于这第三份战报,则是发在蒙仲弃守方城之后。
    不得不说,相比较第一份战报,这第二份、第三份战报,着实让翟章颇感意外与惊喜。
    以区区五万左右兵力,抵挡二十几万秦楚联军,还一度占据上风,烧掉了秦楚联军诸多粮草与辎重,且此后还以方城作为诱饵,伏击秦楚联军,这蒙仲用兵、用计的能力,着实是让翟章感到惊艳。
    要知道对手并非籍籍无名之辈,比如司马错,那可是魏章、嬴疾、甘茂那个时代的秦将,是秦国眼下位数不多的三朝元老,而年轻辈的白起,更是在伊阙之战时险些就击败公孙喜与暴鸢两位名将。
    而眼下,蒙仲能凭方城的兵力,一度阻挡司马错与白起,且令而二人在他手中吃了大亏,纵使是一辈子不服输的翟章,此刻亦不禁有种后生可畏的感慨。
    感慨之余,翟章忍不住对部将唐直说道:“唐直,如你所言,这个蒙仲,确实了不得,纵使是老夫也没想到,此子竟然以五万之兵生生挡住二十几万秦楚联军……”
    听到这话,唐直不禁笑了起来。
    虽然与蒙仲初次相见时的气氛并不融洽,但在随后陆续的接触中,他逐渐觉得蒙仲此人值得深交,可惜伊阙之战后,蒙仲被调往方城,而唐直则回到邺城,代翟章继续驻守这座城池。
    直到这次秦楚两国联合讨伐宛、方之地,魏王遫委任大司马作为援军的主帅,翟章这才把爱将重新调到军中,作为先锋大将。
    在听到翟章的话后,唐直笑着说道:“倘若不是这样,那小子又何以能挽回伊阙之战前期的劣势呢?”
    听闻此言,翟章捋着胡须微微点了点头。
    提及伊阙之战,这位魏国老将就恨不得把公孙喜从坟墓里刨出来,拎着死尸的衣襟再怒骂一番。
    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翟章曾经素来与公孙喜不合,但单论带兵打仗、镇守城池,翟章心底还是认可公孙喜的,是故,当得知爱将唐直遭到公孙喜不公正的对待时,他顾全大局,亦对此保持沉默。
    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公孙喜竟会大意到被白起那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给袭了大营——是的,对于公孙喜故意叫韩国军队去跟秦军拼杀,翟章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公孙喜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太大意了,以至于被白起偷袭得手,十八万魏军在一夜之间损失了一半,若非他魏军中冒出一个蒙仲力挽狂澜,怕是他魏国十八万军队都会被秦军杀尽。
    翟章实在不敢想象,他十八万魏军全军覆没后会是怎样的一副局面。
    毫不夸张地说,蒙仲的出现,非但是挽回了魏军的失利,也变相拯救了魏韩两国,如果没有此子,相信秦国定会趁胜追击,先攻韩国、后取河东,逐一将魏韩两国击败,到那时,他魏国将再没有什么能力抵抗秦国的军队。
    正是从那时起,翟章对蒙仲产生了几许兴趣。
    作为魏国地位最高的那一小撮人之一,翟章当然知道蒙仲与国相田文之间的矛盾,但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在公孙喜已故的当今,翟章最迫切的想法,就是找一个合适的后继者,代替公孙喜镇守河东。
    公孙竖就算了,别看在伊阙之战后,公孙竖被魏人称为继公孙喜之后的名将,然而但凡是清楚伊阙之战经过的,都知道公孙竖在这场仗最大的贡献,即听取了蒙仲的建议,在那一晚将大批败军撤往伊阙山,使得蒙仲有了反制秦军的兵力,而随后大部分的时间,公孙竖都只是镇守在伊阙山,是蒙仲领着六万余魏军,撵着秦将白起到处逃窜。
    不过考虑到公孙竖与蒙仲私底下关系很好,人家蒙仲都不在意,像翟章、唐直这些知情者,自然也不会去拆穿。
    而说到公孙竖升任河东守这件事,可能当时所有人都以为翟章会出面争一争,甚至于,就连翟章自己最初也有这个念头,但可惜的是,他太老了,他比公孙喜还年长近十岁,实在是没有精力应付整个河东郡的事物,倘若再年轻十岁,相信翟章定会向魏王遫提出恳请,由他来镇守河东。
    毕竟,虽说河东与邺城一样,是魏国如今最紧张的两片疆域,但不同的是,赵国自那位具有莫大武略的赵主父过世之后,赵国对魏国的威胁便一减再减,而河东不同,越来越强盛的秦国,始终对这片富饶之地垂涎三尺,若非魏国这次侥幸打赢了伊阙之战,否则秦国早就派兵攻打河东了,哪会给魏国喘气的机会?
    因此,在何人担任河东守这件事上,其实翟章也是瞩意蒙仲的,一来蒙仲在伊阙之战时的功绩确实耀目,二来嘛,谁让他的爱将唐直对此子赞不绝口呢?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有蒙仲在方城镇守,翟章如今才能这般安逸,虽早早地就征集了大军,但却不急着派往战场,而是在暗中关注着这场仗的局势。
    毕竟在他看来,按照蒙仲在伊阙之战时的水准,守到冬季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因此他倒也并不着急。
    可没想到,蒙仲比他料想地还要出色,接二连三地击败秦楚联军,虽然方城最终还是难免丢了,但在翟章看来,方城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蒙仲还建造了阳关,彻底堵死了秦楚联军前进的通道——在这种情况,方城在或不在,其实都不要紧。
    在仔细看了一遍蒙仲的战报后,翟章笑着对唐直说道:“这小子反复催老夫率军支援,你说老夫该以什么理由拖延?”
    听闻此言,唐直眨了眨眼睛,有些为难地说道:“在下不明白,大司马为何要拖延呢?今大司马麾下已聚集到七八万军队,倘若大司马率军支援阳关,与那蒙仲汇合,介时我方就有十几万大军,当可不惧秦国与楚军的军队……”
    听到这话,翟章摇摇头说道:“唐直,有时候,军队并非越多越好,就比如此刻的蒙仲,包括许地的郑奭与郾城的蔡午,他麾下总共有五万余军队,死守阳关绰绰有余,除非秦楚联军不计伤亡,连番对阳关发动猛攻,否则,老夫并不认为我率大军前往,能给他提供多大的帮助……”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停顿,捋着胡须又说道:“更何况,秦军的目的如今尚不明了,老夫还不知秦军之后准备攻打韩国还是攻打我魏国,而眼下老夫驻军在此,眼观韩国、阳关、郾城三路,无论秦军之后偷袭哪边,老夫皆可第一时间率军赶至支援,从大局考虑,这才是最佳的策略。”
    “话虽如此……”唐直想了想说道:“就怕蒙仲那小子久等援军不至,心中对大司马有所怨恨。”
    “哈哈哈哈。”翟章闻言哈哈大笑,摇头说道:“老夫在此作为他的后盾,他何来怨恨?再者,就算他对老夫有所怨恨,那又怎样?他日后还敢揪着老夫的衣襟怒骂不成?”
    听到这里,唐直不禁笑出声来,毕竟前些年,在公孙喜还健在的时候,翟章与此人每次碰到,时不时地就会起口角,继而甚至大打出手。
    笑过之后,唐直对翟章说道:“在下觉得,与其故意拖延,还不如实言相告。”
    “唔……”
    翟章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听取了唐直的建议,亲笔写了一封书信,将自己的战略主张告诉了蒙仲。
    派出的使者冒着冰雪与严寒整整赶了十余日的路程,终于将翟章的书信送到了阳关,交到了蒙仲手中。
    看到翟章的书信后,蒙仲这才得知翟章已在鄢邑征集了七八万军队,像唐直所说的,他心中的担忧倒也褪去了几分。
    但话说回来,其实蒙仲并不支持翟章的战略主张,虽然翟章的战略主张看上去似乎面面俱到,但实在过于被动了,在他看来,打仗就要御敌于家门之外,这样才能减少魏韩两国的损失——等到秦军都跑到家中了,这边拆门、那边拆墙,你翟章再从内屋冲出来抵御,你家院子里的东西你就不要了?
    不过平心而论,蒙仲倒也能理解翟章,毕竟在近二十年,魏韩两国在单独面对秦国时,确实几乎每次都处于被动,往往都是秦军打上门了,这才组织大军进行反抗。
    反倒是与蒙仲有矛盾的薛公田文担任了魏国的国相后,魏国在针对秦国的问题上才变得稍微主动一些——毕竟田文跟秦国有仇。
    但伊阙之战,虽然魏国取得胜利,但说到底也只是惨胜,公孙喜战死、十万魏军战死,以至于魏国短期内实在是凑不出什么额外的军队,因此,翟章才会决定防守,而不是主动出击。
    当然,更多的还是性格的原因。
    倘若是蒙仲取代翟章作为魏国的大司马,那么他绝对不会如此被动地防守,他会下令河东的公孙竖进攻秦国,哪怕是摆个样子给秦国施加一点压力也好。
    只能说,翟章老了,已经不复年轻时的盛勇。
    感慨之余,蒙仲将蒙遂、郑奭二人请来,向二人出示了翟章的书信。
    得知此事后,郑奭欣喜说道:“鄢邑就在我许县的西北,若非冰雪封路,从鄢邑支援阳关最多七八日路程,既然眼下大司马已在鄢邑征集了七八万军队,咱们倒是也能稍稍放些心了……”
    此时蒙遂正在仔细观阅翟章的书信,听到这话皱着眉头说道:“可我看这位大司马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立即支援我阳关,似乎还在观望……也不知道他在观望什么?观望秦军接下来会进攻韩国还是进攻魏国?有这工夫,直接率军与我军汇合,想办法将外面的秦楚联军击败不好么?”
    果然,作为蒙仲最亲近的人之一,蒙遂的想法自然也是无限趋近于蒙仲,他对宛城那二十万秦楚联军的态度,即是想办法将其击败,而不是像翟章那般,只想着抵挡。
    正在三人讨论之际,忽有士卒入内禀报道:“方城令,有一名称是邓典的士卒,恳请求见。”
    蒙仲当然记得这个他派去给庄辛送信的士卒,当即命人将邓典召入。
    片刻后,邓典便来到了屋内,抱拳对蒙仲说道:“城令,在下回来了。”
    说着,他便将这一行的经过,还有庄辛委托他转达昭雎回复的事通通告诉了蒙仲。
    得知昭雎终于同意与他私下见面,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难就难在,昭雎表示他被司马错与白起二人盯得紧,无法离开宛城许久,要求蒙仲亲自前往宛城与他相见,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这不,在听到邓典的转述后,郑奭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那昭雎是疯了么?宛城眼下二十万秦楚联军驻扎,他却要方城令到宛城与他相见?”
    从旁,蒙遂亦是连连摇头,劝蒙仲道:“阿仲,即使那昭雎并无歹心,此事也太过于凶险,不可应约。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被秦军得悉,后果不堪设想。”
    说罢,他看了一眼邓典,冷笑说道:“依我看来,那昭雎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恐怕就是要绝了阿仲你与他约见的心思……就如屈大夫所言,这个昭雎虽有才能,但胆怯懦弱、心志不坚,宁可跟秦军虚与委蛇,也不愿冒险与我军联合,一举将这股秦军击败。”
    “唔。”
    听了蒙遂的话,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昭雎故意提出此事,其中未必没有婉言回绝的意思,否则倘若昭雎果真有这个心思,难道他就不能派心腹人偷偷前来他阳关么?
    他蒙仲不是出身大家族的人,但身边亦有蒙遂、武婴、蒙虎、华虎等一群心腹近派,昭雎作为楚国的“三氏”之一,昭氏一族的家主,难道身边就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心腹?
    这怎么可能!
    显然,昭雎只是以这个作为借口,再次婉言回绝罢了。
    但问题是,这场仗再拖下去,恐怕只会越来越艰难。
    在蒙仲看来,虽目前秦军在他阳关稍有受挫,但一旦到了来年开春,秦军势必会加紧攻势,甚至于,秦国极有可能再派援军,支援司马错与白起。
    原因很简单,毕竟联合楚国讨伐魏国,是秦国眼下破局的唯一的办法,它是不可能再跟魏韩两国言和的,否则秦国在搞什么?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东进中原的道路魏韩两国死死卡着?
    所以说,待等来年开春,除非尽快击败秦军,否则秦国必定会陆续派出援军,因为这是秦国现如今唯一的破局办法。
    而魏韩两国的尴尬就在于,两国在去年伊阙之战中的军队伤亡过于严重,短时间内实在是无法征集到更多的军队。
    看看翟章的态度就知道了,翟章之所以驻军在鄢邑观望,还不是因为兵力不足,使得翟章更倾向于将这些军队派往更关键的地方么?倘若这位大司马此番一口气征集到几十万军队,他还会像这般观望?相信早就率领几十万大军杀过来了!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蒙仲并不同意翟章的观点,他认为,这场仗必须速战速决。
    秦国拖得起,在军功爵制的刺激下,秦国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兵力,而粮草问题,秦国有整个巴蜀之地作为后盾,魏韩两国有什么?
    但遗憾的是,即便他在战报中清楚写明了他的观点,但遗憾的是翟章并没有采用。
    这位老将太保守了。
    既然无法指望翟章能派兵与他一同击破秦军,那么,争取昭雎就变得尤为重要,若是能说服昭雎对秦国倒戈一击,那固然是最好,退而求几次,使昭雎在关键时候卡秦军一下,这对他阳关亦是巨大的帮助。
    想到这里,蒙遂问邓典道:“邓典,你还有办法回到楚军当中么?”
    邓典点头说道:“庄大夫给了在下符节,在下可以假扮楚卒进出宛城。”
    “好。”蒙仲点了点头,对邓典嘱咐道:“既然如此,就劳烦你设法回到庄辛身边,告诉庄辛与昭雎,就说,待过年之后,在下定会前往拜访,介时,希望他二人给予掩护。”
    一听这话,邓典亦是吓了一跳,惊声说道:“方城令,您真要去宛城么?据我所知,那里可有二十几万秦楚联军啊……”
    蒙仲微微一笑:“无妨。……能办到么?”
    “在下竭尽全力!”
    “很好,去吧。”
    “喏!”
    数日之后,邓典利用庄辛给予的符节,顺利地回到了宛城的楚军驻地,将蒙仲的回覆告诉了昭雎与庄辛二人,只听得二人面面相觑。
    那蒙仲……
    真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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