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即惠盎与蒙仲返回军中的第三日,宋军对滕城的子城发动进攻。在宋军的井阑车面前,滕城的子城毫无抵挡之力,仅坚守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沦陷了,滕国当前的君主滕昊,年仅十八岁便战死于子城城墙之上。至此,宋国终于完整了对滕国的攻略行动。战后,宋王偃下令犒军,所有参与这场战争的士卒皆升一级爵位,而蒙仲则因为献井阑车有功,连升两级,从下士升到上士,并授予「卒长」的职位。按照周制,百人为一卒,卒长即统率一百名士卒的将官,其手下可任命四名「两司马」——即统率二十五名士卒的将官。这是属于宋国王师的编制。不过,由于蒙仲并不打算参与接下来宋国对薛邑、对泗淮的战争,所以这职位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但即便如此,以他年仅十四岁的年纪能得到这种职位,也着实称得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初七的上午,也就是在攻破滕城的次日,蒙仲站在滕城的城墙上,看着城内。“你在想什么?”身旁,传来了义兄惠盎的询问。蒙仲低沉地说道:“我在想,若我不曾向景敾军司马提出井阑车的建议,是否滕国就不会遭到这样的结局?”惠盎闻言反问道:“你是这样认为的吗?”蒙仲迟疑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那就是了。”惠盎宽慰道:“滕国的国力本来就不如我宋国,只要大王没有改变主意,这个国家迟早会被我宋国攻灭,你献上井阑车,看似加促了滕国的覆灭,但实际上,却是加快了这场战争的终结,使更多的滕人与宋人能得以存活。”顿了顿,惠盎又说道:“阿仲,这世上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更改的,滕国不愿臣服我宋国,却又无法请来齐国的援军,这就注定它会因此覆亡。……至少,你已经做到了你该做的事。”说罢,他指了指此刻看似平和的城内。不得不说,宋王偃还是守信的,曾经怒言要在破城之后“屠尽滕氏一族”的宋王偃,在攻破了滕城后,特地下令禁止再做屠杀,这才使得一部分滕国国人在破城后有幸逃亡,而没有被宋军追杀殆尽。而其余那些不愿背井离乡的滕人,也得以在这块土地继续生存。就连滕氏王室唯一剩下的子嗣,滕虎的独子滕叙,宋王偃也允许其继续保留「滕侯」的头衔,并且仍然将滕城的子城,作为滕氏一族的封邑。蒙仲微微点了点头。正如惠盎所言,滕国注定覆亡,这跟他蒙仲献不献井阑车没有丝毫关系,倘若蒙仲硬要把这场仗的责任背负在自己身上,那未免就太自大了——没有他献上的井阑车,难道宋军就注定无法攻克滕城?不!在滕虎被蒙氏一族的前家司马蒙擎擒杀的那一刻,滕国就已经注定覆亡。或许还要更早,比如在宋国决定攻打滕国,而滕国既不愿臣服宋国,又无法从齐国那边请来援军的时候。而他蒙仲,充其量只是用自己的眼睛见证了这场战争而已,根本不算是什么关键人物。十月中旬前后,宋军进驻滕城的城郭,试图将这座城池打造成宋国攻略薛邑的桥头堡。在此期间,惠盎代替宋王偃出面安抚滕人,希望能淡化宋滕两国的仇恨,至于蒙仲,已升任「卒长」的他,每日所要做的,便是乘坐着战车,一边观阅着孟子赠予他的《孟子》,一边带着率下的王师士卒在城外巡逻。在他巡逻的当下,曾遇到不少试图逃离的滕人,每每都是拖家带口,而对此,蒙仲总是视而不见,任其逃亡。『嗜杀的君主,注定无法得到平民的信赖。』亲眼看到那些滕国平民对于宋**队的恐惧与憎恨,蒙仲就越发觉得孟子的“仁政”主张的正确性。他觉得孟子是正确的:在普天下的君主都嗜好杀人的当下,倘若忽然有一位君主不嗜好杀人,自然而然能得到平民的信赖与拥护。由此可以引申一种可称之为“仁战”的策略:敌人对待民众残忍,我方就对待民众越仁慈;敌人对待民众越刻薄,我方就要对待民众越宽容。长此以往,那些无辜的平民有了对比,就会有大量的平民来投奔我方,哪怕敌国的平民。蒙仲将自己的心得写在一块布上,命人前往邹国,送到孟子手中,希望后者能点评指点一番。十月十一日,在蒙仲手下担任「两司马」的蒙虎,偷偷告诉蒙仲一件事,即昨日又有几名滕人因为袭击宋军士卒而遭处死,并且,这几名“犯人”的尸体还被游街示众,但凡抓到与其相关联的滕人,皆一并被宋军处死。听了这些,蒙仲唏嘘不已。他认为,这就是宋王偃施行不义的战争所带来的恶果:尽管攻取了滕国,却无法征服滕人的心,除非滕人个个窝囊,否则,似这种报复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杜绝。心有所感的蒙仲,再次将所见所闻写在了布上,命人送到邹国的孟子手中。十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孟子前后给蒙仲写了两封回信。第一封回信,即是对蒙仲所感悟的“仁战”的思想,孟子对此大加赞赏,并且孟子在信中写道,昔日商汤灭夏、周武灭商,两者都是“以弱小挑战强大”,但为何最终都能取胜胜利?就在于天下人的支持——这即孟子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思想。并且,孟子还在信中告诉蒙仲,滕国之所以失败,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滕国国小,倘若滕国也能像宋国这般强大,宋国还能覆亡滕国么?这是断无可能的!蒙仲仔细想了想,觉得孟子的话很正确。因为他想起两年前,也就是他兄长蒙伯那一批士卒战死于滕国的时候,他家族内的族人对于这场仗就已经出现了强烈的抵制,反观滕人呢,在滕弘、滕虎、滕耆、滕昊父子四人的带领下,一直坚持着抵挡宋军,滕人的损失比宋军的损失只多不少,可即便如此,仍有滕人愿意为了国家、为了其君主而死。这岂非就是“仁义”给君主带来的么?而在孟子的第二封回信中,他则阐述了“义战”与“非义战”两者的区别。春秋无义战么?其实是有的,远的不说,就说「剔成君逐宋辟公而自立为君」,这在孟子看来就是仁义的。与孔子时代的儒家思想不同,孟子坚持他「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念,他认为国家的根本在于民,虽然民应当拥护君主,但倘若君主昏昧无道,也可以推翻他,另令贤明的君主。看到这里,蒙仲终于明白孟子的思想为何不被齐、魏两国所接受了。不得不说,孟子在儒家传承中也确实属于另类。而在信的最后,孟子又告诉蒙仲,眼下宋滕的矛盾,只能用仁义来慢慢消除,具体的方式,即优待滕人,给予后者更多的恩惠,切勿再做杀戮,这样一来,若干年之后,滕人就会慢慢淡忘对宋国的仇恨;反之,若宋王偃区别对待宋滕两国的国人,使滕人旧仇未消再添新恨,就迟早会爆发祸事。蒙仲深以为然,便带着孟子的书信去见义兄惠盎。没想到还没走出兵帐,蒙虎就急匆匆地跑来,气喘吁吁地对他说了一桩大事:宋王偃下令王师士卒屠戳了百余名滕人。在经过询问后,蒙仲这才了解,原来就在半日前,宋国的臣子唐鞅,亲自押送着一批粮草与辎重,前来犒赏前线的军队,结果,竟有若干假装顺从的滕人,在替宋郡搬运粮草之际,将一仓的粮草烧掉了。宋王偃因此勃然大怒,当即派人在城内抓捕那约二十几名滕人的亲眷、朋友,最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总共抓到百余人,全部将其处死,将尸体悬在城内竖起的木桩上,以警告城内的滕人。『不知义兄可知此事?』蒙仲暗自想道。后来才知道,待这件事发生之后,惠盎便坐着战车,满脸阴沉地从滕城的子城返回城郭。原来,惠盎也是刚刚听说此事,因此急急忙忙前来城郭内的宋军帅帐,劝说宋王偃收回王命——那百余名滕人已经杀了,早已经救不回来了,但将其尸首悬在城内的木柱上,这未免太残忍了。后来蒙仲又听说,因为这件事,宋王偃与惠盎闹得很不愉快。十一月前后,在宋国担任军司马的「戴不胜」、「戴盈之」二人,被宋王偃招到了滕城,想来是为了针对谋取薛邑一事做准备。宋王偃在滕侯的宫殿宴请了这两位军司马,以及另外一位军司马景敾,还有惠盎、唐鞅几人,蒙仲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竟也受到了邀请。在宴会中,当宋王偃提到攻取薛邑时,惠盎坚决反对。惠盎认为,宋国刚刚覆亡宋国,理当缓一缓再进攻齐国的薛邑。但宋王偃则坚持应该趁着兵锋正盛,对薛邑发动进攻。二人越争论越激烈,尤其是当惠盎举例滕地还有诸多后患没有解除的时候,宋王偃气地竟然拔出了利剑。然而惠盎虽浑然不惧,目视着宋王偃。看到这一幕,纵使是蒙仲亦心惊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