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孟子将惠盎、蒙仲二人请到正屋,身边仅留下万章、公孙丑这两位最得意的弟子。此时,惠盎代蒙仲向孟子道歉道:“夫子,舍弟年轻气盛,还请夫子莫要责怪他。”孟子闻言笑道:“令弟所言,句句在理,何来责怪之说?”听闻此言,惠盎眨眨眼睛笑道:“秀木在前,夫子何不与此子辩之一二呢?世人皆知夫子善于雄辩,喜好雄辩,常人不能及。”孟子闻言哈哈一笑,摆摆手说道:“算了吧,老夫岂是喜好辩论,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换做三十年前,老夫或许会与此子试辩一二,可老夫如今一大把年纪,赢了胜之不武,若输了,则我儒家颜面无存……老夫岂会做这样的傻事?”在说话时,他笑呵呵地看着蒙仲,神色中并无丝毫恼意。见孟子态度如此和蔼,蒙仲心中惊讶之余,亦生好感,便遵从惠盎的暗示,向孟子以及万章、公孙丑二人道了歉。对此,孟子自然是好言宽慰。孟子对蒙仲,其实并无恶感,因为前者在一开始,就从蒙仲那句“巧伪”之词,以及蒙仲那维护庄子的举动,就猜到了蒙仲「或乃庄子弟子」的事实,此后他静坐旁观,就是想试试庄子的这名弟子究竟从其师那边学到了几分本领。而事实证明,庄子的这名弟子,比他想象的更为优秀,以至于他座下的这些得意弟子,竟无人能辩得过此子,这让孟子大感意外之余,亦对其弟子稍稍有些失望。可能是注意到恩师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自己二人一眼,万章、公孙丑二人不觉有些惭愧。但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辩不过蒙仲这位集道、名两家学术之长的道家弟子,确切地说,在方才那长达半个时辰的辩论中,他二人与其他的师兄弟,在蒙仲面前一次也没有占得上风,虽然他们的质问其实也相当犀利,但对方每每能轻描淡写地将其化解。这份辩才,实在是天下少有。“那可真是遗憾啊。”惠盎笑着说道。他倒是很倾向于看到孟子亲自出面与他义弟蒙仲来一场辩论。待彼此于屋内坐下之后,孟子和善地询问蒙仲道:“小家伙,你在庄夫子身边,都看过那些书呀?”蒙仲恭敬地回答道:“除我道家的经典外,后辈还看过《法经》、《太公兵书》、《坚白论》、《合同异论》、《孙子》、《吴子》……”听到这些书名,万章与公孙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们此时才意识到,眼前这名少年其实并不局限于道、名两家的学术,竟然还涉及到法家、兵家。而对此,孟子亦赞许地点点头,旋即又问道:“老夫听你方才与诸子辩论,似乎对我儒家思想亦甚为了解,你也看过我儒家的书么?”蒙仲回答道:“后辈的启蒙书物,即是族学内长辈所教授的《论语》。”听闻此言,孟子双眉一挑,脸上的笑容就更甚了,连连点头道:“《论语》好,《论语》好啊。”说着,他抛出了几个《论语》中的提问,询问蒙仲,但蒙仲却能对答如流。万章、公孙丑二人微微一愣,旋即他们看向蒙仲时眼中的敌意,亦再次消退了几分。因为在抛开门户之见后,蒙仲简直跟一名儒家弟子没有什么区别,毕竟此子对《论语》实在是太了解了。而这,亦让孟子感到很宽慰,他略带惊讶地问惠盎道:“宋人都读《论语》吗?”惠盎闻言便解释道:“此子乃景亳蒙氏子弟出身,宋国的世族,一般都以《论语》为族子启蒙。”“好好。”孟子既欣慰又高兴地点点头。不得不说,在杨朱思想与墨家思想充斥的当世,宋国国内的家族还能用《论语》作为给族内子弟的启蒙读物,这就足以让孟子对宋国的印象改善几分。其实仔细想想,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儒家的影响力,主要就体现在鲁国、宋国、齐国这几个国家,不过自从齐国诞生了稷下学宫后,儒家对齐国的影响力就逐渐小了。就当前的世俗来看,杨朱思想主要传播于秦、魏、赵、韩这几个国家;而墨家思想,则主要传播于齐、楚、秦这几个国家;至于宋国,则主要还是以道家思想以及儒家思想为主——这里所说的道家,指的是老子、列子、宋銒为代表的道家思想,蒙仲的恩师庄子虽然被誉为老子、列子、宋銒之后的道家传人,但世人并不是很接受庄子的思想,就连庄子的挚友惠子也曾笑话为是“无用的学术”。聊着聊着,话题便逐渐转到了惠盎此番的来意上。对于惠盎的来意,孟子看得很清楚,无非就是前一阵子他儿子「孟仲」与孙支「孟睾」亦跟随诸儒家弟子前往彭城劝阻宋王,这让宋王偃与惠盎等人感到了几许危机,是故,惠盎特地前来向他解释。“宋王欲行王政么?”孟子用带着几分严肃的口吻问惠盎道。听闻此言,惠盎亦严肃地回答:“是,宋王欲行王政。”这里所说的王政,跟孟子提倡的「王道」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说宋王要施行其作为君主的权利与责任,说白了就是要攻略其他国家,使宋国变得更强,甚至于挑战齐国、楚国的地位。听了惠盎的话,孟子皱眉说道:“近几年,时常有弟子询问老夫有关于滕国的事,滕国已故的君主滕元公,他与老夫相识数十年,在当今世上,滕元公是唯一一位遵循仁政的君主……”说起此事,孟子就忍不住为之感慨。跟当年孔子周游列国一样,孟子在学有所成后,亦周游诸国,向各国的君主阐述他的思想,其中,齐国是他最希望争取的国家。大约是在孟子四十五岁的时候,孟子带着学生、随从前往齐国,希望能说服齐王施行他所主张的仁政——当时的齐国君主乃是「齐威王(田因齐)」。当时,正值魏国与齐国「徐州相王」时期——即在魏国国相惠施的主张下,魏国与齐国相互承认对方的王位,并以此促成「齐魏结盟」,共同抗击秦国。换而言之,齐国当时的风头很猛,孟子就是在这个时期,带着学生来到了齐国。值得一提的是,孟子前往齐国,是被他的学生「匡章」邀请的。匡章是齐国的名士,此人文武双全,他作为齐国的将领,虽然统帅的战役并不多,但却都是足以改变中原格局的战争。比如「桑丘之战」,商鞅变法后的秦国,以及邹忌变法后的齐国,这两国分列东西的强国首次展开军事上的冲突,匡章即是齐**队的统帅,他在这场战争中,打得秦国俯首称臣——秦国的君主惠文王,派出使者向齐国求和,并自降身份,称秦国为齐国的“西藩之臣”。此后,秦齐两国二十年未曾直接开战。再比如「灭燕之战」,匡章率领齐**队,在短短五十日就攻占了燕国全境,要不是赵国的君主赵雍请来诸**队联合讨伐齐国,逼得齐威王只能叫匡章率领齐军从燕国境内撤回,这世上已无燕国。再比如「垂沙之战」,匡章率领齐、魏、韩三国联军攻打楚国,大破楚军,杀楚国的令尹唐昧,使楚国大片领土被联军所攻取。再比如当前,齐、魏、韩三国正在进攻秦国的函谷关,其联军的统帅也正是匡章。毫不夸张地说,匡章乃齐国的名将。然而,孟子当初前往齐国的时候,匡章还未具有如今这般的地位与名声,甚至于,还背负上了不孝的恶名。这个“不孝”恶名,说来也是无奈,原因就在于匡章的母亲生前曾得罪匡章的父亲,因此死后被匡父埋在马棚下,后来匡父过世,匡章没有改葬其母,论其原因,匡章便解释道:“我没有得到父亲的允许,若擅自改葬亡母,岂不是背弃了父亲?”但齐人却因此指责匡章不孝。对此,蒙仲的恩师庄子也曾指责匡章,但孟子却认为匡章做得没错,于是并未责怪匡章,这导致孟子亦连带着被齐人所厌恶,所排挤,最终,草草结束了第一次游说齐国的旅程。而待等到孟子第二次造访齐国时,正值「灭燕之战」前夕。当时的匡章已经在「桑丘之战」中证明了自己的才能,已得到了齐人的认可,因此匡章便再次邀请他的老师孟子前往齐国。当时齐威王已死,齐国国君乃是「齐宣王(田辟疆)」,齐宣王并不在乎孟子的“仁政”主张,仅仅将孟子视为一块金字招牌。就好比在「灭燕之战」前,齐宣王曾询问孟子,是否应当趁此机会吞并燕国。孟子便委婉地劝说道:如果燕人都支持,那你就吞并燕国吧;如果燕人不支持,您还是放弃吧。但齐宣王并没有听从孟子的劝告,命匡章率军攻打燕国,结果,非但燕国的国人都联合起来抗拒齐国,就连赵国的君主赵雍,亦纠集了诸**队,威胁齐国退兵。见此,孟子便放弃在齐国施展抱负了想法,因为他已意识到,齐宣王只是将他作为一块“吸引人才赴齐”的招牌而已,就像齐宣王对孟子所说的:我愿意为您盖一座宫殿,助您招收成千上万的弟子。于是,孟子最终放弃了高官厚禄,带着弟子又返回了自己出生的地方,邹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