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惠盎先吩咐府上准备早饭,旋即他与蒙仲在内院的偏厅里用了饭。昨日下午还不觉得,但昨晚跟着惠盎来到府内内院,蒙仲这才意识到这座府邸究竟有多深,有多大,可想而知,这位阿兄在宋王偃心中的分量。“阿仲,这两日你就住在为兄府上,待过几日,为兄给你安排一下。”在用饭时,惠盎笑着对蒙仲说道。蒙仲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才明白惠盎是什么意思,便婉言推辞道:“阿兄,我今日就回军中了。”“诶?你不是……”惠盎有些转不过弯来。他的本意是为这位弟弟安排照顾一下,毕竟这也是庄夫子的意思。庄夫子在那封简牍上写得很明白了:这是我庄周的弟子,你惠盎自己看着办吧。以惠盎的智睿,再加上他在宋王偃身边为官二十年,怎么可能连这点暗示都看不出来?明显这是庄夫子那位长辈希望他惠盎照顾一下蒙仲这个弟辈的人么。见惠盎面露诧异之色,蒙仲也明白这位兄长想必是误会了,遂笑着解释道:“我此番服役从军,是为了想看看我兄长蒙伯生前所经历的战场,想看一看滕虎究竟长什么模样,并非是为了出仕……倘若我接受了阿兄的美意,回去后恐怕真要被夫子逐出师门了。”说着,他解释了一下他兄长蒙伯被滕虎所杀这件事。“节哀顺变。”惠盎面色带着几许黯然宽慰了一句,心中恍然大悟。记得此前他还纳闷,纳闷那位庄夫子怎么会叫弟子前来彭城,还特地写信让他照顾一下,没想到其中竟有这样的内情。同时惠盎也意识到,庄夫子的本心,可能只是想让他弟子蒙仲亲身经历“失道者之争”的残酷,也就是所谓的磨砺。而庄夫子暗示的“照顾”,应该是希望他妥善地保护这个阿弟吧。可是考虑到战场上刀剑无眼,惠盎还是忍不住劝说道:“阿仲,沙场上凶险未知,你乃夫子弟子,又继承了我族叔惠子的知识,为兄实在不忍你……你要为你亲兄长报仇,为兄可以帮你。”蒙仲摇了摇头,婉言回绝了。毕竟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滕虎,而是了结心中对滕虎的怨恨,他相信见到滕虎之后,他的内心会告诉他结果。他二人正说着,忽然有府上的家仆进来禀报道:“主人,大王请主人入宫。”“唔,我知晓了。”与跟蒙仲说话时的和蔼和亲不同,惠盎微微点了点头,不失威仪地说道。看到这一幕,蒙仲心中不禁感慨:若非是凭着庄子、惠子的关系,以他蒙氏子弟的身份想要见到惠盎,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在蒙仲暗自感慨时,却见惠盎看了他一眼,略一思忖后忽然问道:“阿仲,想不想见见我宋国的君主?”蒙仲听了奇怪地问道:“君主请阿兄商议大事,我跟着去不合适吧?”“也并非是什么大事。”惠盎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无非就是商量对待齐国的方式罢了。……齐国的君臣也并非愚昧之辈,又岂会瞧不出赵、宋两国的意图?正如你所言,我宋国攻伐滕国,其实已对齐国造成了威胁,但迄今为止,齐国只在背地里支持滕国,并未公然与我宋国撕破脸皮,甚至还多番派来使者试图拉拢我国。”在经过惠盎的讲述后,蒙仲才知道,原来宋国现如今是「秦赵」势力与「齐」势力的一个关键点,即宋国既能帮助秦赵两国威胁齐国,也能反过来帮助齐国威胁赵国。而倘若齐国能说服宋国倒戈,那么,齐国就能毫无顾虑地阻止「赵伐中山」这件事,让中山国始终成为赵国如鲠在喉的那根鱼刺。这也是宋国打了滕国两年多,齐国都没有直接派兵讨伐宋国,只是在背地里偷偷支援滕国的原因。这让蒙仲感到有些不解:他宋国难道不是一个中等国家么?而对此,惠盎笑着解释道:“我宋国不强,但也不弱。”事实上,宋国还真的不弱,要知道在二十年前,在初继位的赵王雍的运作下,就曾形成「赵韩宋」三国对峙「秦魏齐」三国的局面,让秦魏齐三国不敢妄动,最终作罢了「瓜分赵国」的心思,由此可见,宋国其实不像蒙仲以为的那么弱,纵使比不上秦、齐,却也要比卫国、鲁国、燕国强得多。在惠盎的怂恿下,蒙仲遂跟着这位阿兄,一同坐上了前往王宫的马车。说到底,他对那位宋王偃也存在着好奇,想亲眼去看看那位他宋国的君主。彭城城内的王宫,不得不说很是雄伟壮丽,惠盎带着蒙仲在宫门处下了马车,一同迈步朝宫内走去。此时就能体现出惠盎在彭城、在宋王偃身边的地位,按理来说,似蒙仲这个完全陌生的面孔进入王宫,最起码也得盘问一下,但由于惠盎在旁,那些守宫门的卫士愣是对蒙仲视若无睹,仅仅只是让蒙仲交出了腰上的佩剑而已,连搜身都省略了。由此可见,惠盎的确深得宋王偃的信任。进了宫门后,惠盎带着蒙仲在一队卫士的指引下,徐徐走向宫内深处。期间,蒙仲四下观望,瞧见宫内琼楼殿阁不计其数,脸上遂露出几许古怪的表情。仿佛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惠盎笑着解释道:“这些殿阁,并非大王命人建造,而是「辟公」。”他口中的辟公,即宋国曾经的君主宋辟公,昏昧荒淫,在位期间多次大兴土木建造宫殿,遂被宋王偃的兄长剔成君夺了君位。蒙仲这才释然。不多时,惠盎与蒙仲二人便来到了宫内的一座校场。只见这座校场,以青砖铺地,整齐有序,周围错落有致地竖立着两种旗帜,一种是以杏色为底、白色为字的“宋”旗,另一种则是以白色为底、金色为字的“宋”旗。又有一队队孔武有力的卫士持戟而立,整整齐齐,让蒙仲误以为自己来到了王师的军营,而并非身处王宫。见蒙仲面露诧异之色,惠盎又笑着解释道:“大王自幼便崇尚勇武,纵使如今已临近五旬……”刚说到这里,他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忽然声音戛然而止,脸上亦皱起了眉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蒙仲便看到校场立着一名手持弓箭的男子,只见这名男子身穿杏、金两色的衣袍,正挽着袖子拉弓瞄准前方。想来便是他宋国的君主,宋王偃。而在宋王偃的面前大概十几丈处,有几名卫士举着一根长竹竿,竹竿上还吊着一物,具体是什么,蒙仲隔着远没有看清,见惠盎皱着眉头快步走上前去,他连忙跟了过去。就在这时,只听嗖地一声弓弦响动,远处那几名卫士所举的长竹竿上,那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忽然炸开,好似有什么液体随之溅开。“哈哈哈哈。”手持玉弓的宋王偃见此哈哈大笑,而站在他身后的一群人,亦随之恭维、称赞。“大王!”惠盎沉着脸走了过去。听到声音,宋王偃回头瞧了一眼,见是惠盎,便一边将手中的玉弓递给身边的侍从,一边指着远处笑问道:“惠盎啊,快过来,你可见到方才一幕?哈!本王勇武否?”惠盎还未开口,宋王偃身边就有一名目测四五十上下的男人笑着称赞道:“宋王勇猛不减当年啊。”惠盎走上前,淡淡扫了一眼那名开口恭维宋王偃的男人,旋即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臣恳请日后莫要再行此事。”宋王偃听了后有些不高兴的说道:“莫非又是儒家那些人在嚼舌根么?”“非也。”惠盎正色说道:“此‘射天’之礼,源自殷商之君武乙,武乙暴虐,并非明君,大王岂能效仿于他?”“惠盎,你休要听世人胡言乱语,他们晓得什么?”宋王偃不高兴的说道:“还有儒家那些人,至今还在说什么「天授周为天子」,此天命所归……简直胡言乱语!”在此期间,蒙仲偷偷打量眼前这位宋国的君主,据他观测,宋王偃大概四五十的年纪,发须已略有些斑白,但面上气色却很好,体格健壮、孔武有力,与其说是君主,其实更符合带兵打仗的将军形象。“大王……”惠盎还要再劝,却见宋王偃挥了挥手打断道:“行了行了,你这家伙就是扫兴。”说罢,他目光一瞥,便看到了跟在惠盎身后的蒙仲,遂随口问道:“惠盎,这小子是谁?”见此,惠盎只能暂时作罢规劝君主的心思,转换了一下情绪,介绍蒙仲道:“此乃我弟。”“你弟?”宋王偃愣了一下,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父亲不是早年就过世了么?你何来弟弟?”此时惠盎便笑着解释道:“此子,乃庄夫子之弟子,蒙仲!且庄夫子又代我族叔惠施教授此子名家之学,因此于情于理,此子都算是我弟。”“庄夫子?”方才恭维宋王偃的那名中年男子惊讶地问道,上下打量着蒙仲。见此惠盎便为蒙仲介绍道:“阿仲,这位是我宋国国相,仇赫大夫。”『哦,原来他就是那个取代了惠盎阿兄作为宋相的赵人。』心中了然之余,蒙仲朝着仇赫拱了拱手:“小子见过仇大夫。”话音刚落,就听身背后传来宋王偃的一声呵斥。“好啊,你就是庄周那老物的弟子?……既是庄周的弟子,还敢出现在寡人面前?!”蒙仲错愕地一转头,却见宋王偃不知何时已手持利剑,沉着脸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